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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二零零五年(上半部、下半部)

    上半部:白菜萝卜懒得买

    (37)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世间万事万物,在时光长河里随波逐流,物竞天择,自然淘汰。山野里的花凋叶落之后,又回黄转绿了,所有植物的枝叶,甚至动物的皮毛,都随着春去冬来、冬去春来的脚步,不断成长更新着。尤其是那紧紧踩着气候节拍去种植与收获的农夫,更是天人合一,春播秋收。仔细想想,农夫之道,何其简易,风霜雨雪,春夏秋冬,只要人勤恳,就会五谷丰登。然而,在人类的意识形态里,扑朔迷离,机关道道,毫无自然界四季分明的行踪,纯属将军野战场上短兵相接的残酷。

    初春时节,深圳街头,阴霾依旧。

    A股市场,雪上加霜,又双叒叕,漫熊之势,愈演愈烈。

    作为A股风向标的上证指数,跌破了千点大关,重回百点时代。苦不堪言的股民,个个神情沮丧,焦头烂额,宝城七十四区那轰烈一时的“三大元帅十大将军”,早已经溃不成军,三心二意,改弦易辙。小朱、阿华去向不明,阿林、小赵据说开了间餐城,王妹、阿珍回了当年的工场,大杨重操旧业开起的士,小杨则四处慌惶寻找着理想的工作,而曾经依据“股市是时代经济晴雨表”理念入市的张青歌茫然不知所措,流落街头成为地摊艺人,许久也没有走近一步新城广场英大证券的营业大厅了。失意的张青歌常常子夜时分孤立房中,盯视着房壁上那本自制的扯历,愤世嫉俗,嫌时间过得太慢,日子不顺心,该去的一天天去了,可是该来的却迟迟也没有到来,气得他一手疯狂地撕扯起那页历,并且一气就是几页、十几页、几十页地抛弃,张张白白的页片,纷纷扬扬,形同雪花,飘向七零一窄小房间的各个角落,白色遍地。

    三大元帅的老徐、老万、老李还有唐姐和朱姐他们近来的景况又如何了呢,谁说得了他们一团麻生活的现状,是工作、喘息、寻觅、旁门左道还是循规蹈矩、情绪稳定还是慌恐不安呢?不过,朱姐近来的消息确凿,她已经与老公古海彻底办理完了离婚手续!

    此时此刻,朱姐孤零一身,租住在一间破旧的民房里。“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孑然一身的妇人,在南方的大都市里饱尝到了失败者的悲凉。深圳有时形似天堂,可有时又酷似地狱,有钱时可以享受到豪宅,囊中羞涩了就只能寄人篱下,去租住下里巴人们的民房,如果无钱交房租了,贫民窟里的小老板就会凶巴巴起一双眼睛来:“滚吧,穷鬼!”可是,让朱姐意料之外的却是,自从股票跌得一塌糊涂之后,竟然与她相爱多年的老公也拜拜而去,成了别人的新郎了。好久以来,朱姐孤独在出租屋里,游走于林立的高楼之间,四顾茫然,形同一只无枝可依的野鸟,梦中时常浮现出昔日夫妻恩恩爱爱的光景,醒来却是独处空房,不由惆怅得以泪洗面,大有白居易琵琶女“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澜干”的哀伤。

    今早起床后,有气无力的朱姐揉了把红肿的双眼,定下心来,不想再赖在深圳,回内地老家去罢了。她草草洗漱了一番,就匆匆收拾起随身的行囊。简陋的出租屋里,只有日杂用品,牙膏牙刷毛巾洗脸盆,再就几件替换的衣服。朱姐看着自己深圳的存货,仿佛回到当年初闯深圳时的光景,不由鼻子一酸,但她忍住了泪水,三下五除二地收拾了一个鼓鼓的提包,搁在了硬硬的床板上。如此这般完事之后,即将离去的人,不由留恋地扫视一眼面前空空的出租屋,她再也禁不住泪眼婆娑了。十多年前,她初来乍到,在深圳租住的也是如此一间民房。只不过那时的她单纯的女子一个,意气风发,心里偶尔掠过一丝乡愁,脸上却是甜甜的快意,半夜三更还流连忘返于灯火辉煌的街市,大清早就赶忙去工业区里寻找理想的工作,她在一家公司里顺利谋到了一份文员的工作,从那时起她开始了愉快的打工生涯,凭着兢兢业业与年轻美貌,她很快引起上司的关注,得到古总经理的青睐,两人成为朋友,结为连理。自从老板娘之后,她撑控了公司的财政大权,不仅负责公司的财务,还搞起了家庭的对外投资。在股市里她先是小亏小赚的,家里的男人笑笑罢了,不想遭遇到了“漫熊”的袭击,A股连年下跌,把古家的资金一步步陷进了股海深处。当家里的古海发觉到事情不妙时,悔之晚矣。离婚后,朱姐没有怨言,她明白古海的选择是舍车保帅。那天,诀别古家豪宅时,朱姐痛哭流泪:“古海,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好好弥补今生对你的伤害……”当她独自一人在出租屋里住下来时,心里无时不刻地渴盼着古海的走来,可是迟迟也不见心爱的人来关切一下她孤苦伶仃的日子。现在在这即将遁离深圳之际,朱姐紧握着手机,想拨打一下古海的电话,与曾经恩爱过的男人道别。可她深深意识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古海已经是别人的新郎官了!然而,在这样个依依惜别之际,万千思绪的朱姐渴望能与深圳对上最后一番心里的话。她很快想到老朋友唐姐。可她心里很快又清楚,同样让漫熊糟蹋得一糊涂的唐姐近来一直忙于求职糊口的要事,想到老朋友眼下艰难的处境,她有点不忍去打挠了,同时她不由深情一眼窗外忙忙碌碌的人群,在这座看似明媚的城市里许多的人群正过活得何其艰辛啊,她心里随之掠过一丝懊悔的思想,不想逃遁故里去了,甚至想要留下与老朋友风雨同舟。犹豫许久,朱姐还是拨起了唐姐的电话,毕竟此去无期,怎么也得跟老朋友说上最后几句心里话的才是呀。

    “喂,”朱姐声音颤抖,“唐姐……”

    “朱姐,”电话里唐姐温情无比,“你好吧?”

    “好,”朱姐潸然泪下,“只是想你呢。”

    “先别哭,我有空就去看你。”

    “你、”朱姐抹了把泪水,“现在有空吗?”

    “我正在商场买菜,怎么呢?”

    “我想回老家了呢。”朱姐一下哽咽不已。

    “现在要回老家?好,我马上过你那里去!”

    此刻,唐姐正在小区旁的超市里买菜,准备做饭,好好休憩一下难得的周末。巧遇的是,唐姐在超市里邂逅相遇到了久违的王妹和阿珍。王妹和阿珍虽然早已离开了股市,却一直租住在七十四区,每天上班下班,周末才放松一下,到商场里来购物,想改善一下忙碌日子里寡淡的火食。当俩妹子在商场里巧遇上唐姐时,顿时对吃什么的问题索然无味了,只是追着问股市里的人事现况。唐姐摇头叹息地把当今股市里的人事情况苦笑了一回。俩妹子正为之慨叹时,唐姐接到了朱姐打来的电话。唐姐收了电话,忙对面前的俩妹子说:“走,我们看朱姐去!”

    当初,朱姐一人在清冷的出租屋安下身来,因为孤独,彻夜难眠,三番五次拨打唐姐的电话。唐姐知人善解,不仅在电话里温言细语,还深更半夜往出租屋里跑。现在,唐姐一手拉着一个妹子匆匆赶来,跃眼看到那床板上呆坐着的人,见面就说:“朱姐,快看,我把王妹阿珍都给你带来了呢。”朱姐从床上站了起来,满腹的话堵塞得她半句也说不出。王妹阿珍叫了声“朱姐”,就紧紧搂着发呆的人。半天朱姐只是拍打着跟前俩妹子的肩膀,又看着自己空空的出租屋,顾影自怜地长叹:“人生如戏,我哪里会料到自己在深圳,会落得个人才财两空的结局啊!”唐姐安慰:“可以从头再来的。”朱姐摆头:“再也不来了。我看破红尘,今儿回老家去,到那古庙里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姑子好了。”说着泪如雨下。王妹阿珍顿时嚎啕大哭。朱姐抹着俩妹子的泪脸说:“我口袋里还有些零钱,一块儿去吃顿深圳的快餐吧。”说着,就提了包裹之类的,股市四姐妹相跟相随,走出了出租屋。

    在七十四区靠山的一边,有家名叫“三三来吃”的饭店,吸引了四姐妹的眼球。她们进门在店里随身安了座,热情的服务员倒了茶水,又递了菜单。喝着茶水的客人正看着菜单叽叽喳喳点些什么菜时,里面走出一位身材发福店老板模样的男人来。肥男无意中扫一眼座中的客人,眼睛顿时睁大了,脱口而出地直惊叫:“哟!怎么是你们来了呀?”四姐妹让这大惊小怪之声震撼了,忙丢了菜单来看,不是别人,正是多年不见的他们昔日股民队伍里“十大将军”中最先逃之夭夭的阿林先生。屈指算来,阿林自二零零三年离开股市至今已经两年之久了。关于阿林与小赵合开餐厅一事,在股民圈子里,早有耳闻,但具体餐厅在哪、到底开的是个什么样的餐厅,谁也没空去跟踪证实一下。现在一不小心撞上了,眼见为实,四姐妹大为惊叹,唏嘘不已。紧接着,过去身体瘦小的小赵闻声也挺着个肚子走了出来,更是热闹了一番。

    阿林小赵站在客厅中央嘻嘻哈哈了半天,忽收了闲话,推出菜单,异口同声地说:“想吃点什么尽管点好了!”王妹调皮地说:“我看不用点了,把你们店里最好的菜,都自觉做出来吧。”阿林小赵爽快地点头,忙走回后厨,吩咐起来。

    很快,一盘接一盘的菜传了出来。

    道道的菜摆在了桌面上热气腾腾。

    朱姐眼望着桌面上色香味俱全的美食,眼睛一睁地说:“嗯,我何不借花献个佛呢!”唐姐愣了:“借花献佛?”朱姐点头:“这么丰盛的菜肴,我心里一下渴望起过去一起拼风搏雨的股市同行们,虽然我们如今败得一塌糊涂,可是曾经风雨同舟的友谊让人留恋啊!”唐姐眨了几下眼睛:“那还不容易,现在就去个电话,叫他们一个个快点过来就是了呢。”朱姐问:“都有他们的电话吗?”唐姐忙翻找着手机地说:“我这里只剩下老徐的号码了。”王妹说:“只要能叫到老徐,老李、老万还有小张他们一圈儿的,不都能叫到的吗?”阿珍说:“我手机里只有小杨的号码。”王妹忙嗤笑一声:“能叫到小杨就能叫到大杨的呀!”唐姐和阿珍点头,继续翻找着手机,有小朱的号码却没有阿华的号码,不过没再吭声了,因为小朱过去与阿华昔日形影不离,只要有其中之一就够了。一时间,桌边的姐妹打起了接二连三的电话,说着牵三带四的内容。

    周末的深圳几乎都在休养生息。

    一个电话很快将四分五裂的“三大元帅十大将军”都召唤到了“三三来吃”饭店。

    阔别已久,徒然相聚,不胜惊喜。

    三三来吃饭店里,顿时欢声笑语,打恭作揖,问候不已,悲喜交集之中豁达开朗,是非成败,皆为笑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先前又渴又饿的人,慢慢打起了饱嗝,甚至有人放下了筷子,推开了酒杯。这时,座中一直沉默寡言的朱姐站起身来,强颜欢笑了一下脸面,声调带哭地说:“老朋友们,你们知道吗?今天这顿饭,是我与你们举行的一个永别仪式呢!”

    什么什么,永别的仪式?

    “此话当真还是当假呢?”哄然相问。

    “当真!”朱姐呜咽一下鼻子,“亲爱的各位友人,我朱叶就要退出深圳的生活圈子了,约请你们到此,目的是怀念一下曾经相濡以沫的岁月,就此别过,下辈子相见了。”

    悲音如同秋风冷雨,扑面而来,抽打着满座的心神,寒噤得他们个个失魂落魄了。刚才欢欢喜喜的饭店,鸦雀无声,丰盛的酒桌一下狼藉不堪。

    “朱姐!”老徐在沉寂之中口音凝重,“你真的要回了吗?”

    “毫无戏言。”朱姐一口喝尽了杯中的剩酒。

    “那、”老徐走近一步,“你那些股票呢?”

    “我那些股票呀!”朱姐很是好笑了一声。

    “都卖了吗?”老徐满脸焦虑。

    “没有。”朱姐摆了下头,“我那些股票都瘦成了排骨,就永远搁置在仓里,作为我深圳失败的一座纪念碑吧,如果将来有一天深圳开一个失败者纪念馆的话,我这个过来人还可以将它好好警醒一下后人的呢。”

    “好啊!”老徐击了一下响掌。

    “好什么好呢?!”唐姐不满地瞪起了双眼。

    “留得青山在肯定有柴烧的,”老徐声慷慨地说,“朱姐,我给你送件礼物吧!”

    “你给朱姐送什么礼物?”唐姐问。

    老徐随口说了声“等会儿”的话,就忙着出门去,到旁边的小店里要了纸和信封之类的,伏在柜台上速速地写了一页的字,然后封上,转身回到饭店里来。众目睽睽之前,老徐双手将信封呈给朱姐说:“给你拿着好吧!”朱姐惑然了:“这是什么礼物呀?”老徐笑笑地说:“锦囊妙计也!”朱姐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了:“什么锦囊妙计呀?”老徐俨然地说:“朱姐,请你记住我老徐今日之言:两年后的某一天,撕开这信来,好好一读吧!”朱姐听着这话,认真看了眼面前情深义重的人,不知深浅,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嗯,好的呢。”

    时间不早了,朱姐收好信后,打恭作揖,起身告辞。

    送走了朱姐,大家四散而去。年轻人走得快,三老慢着步子,一路感叹唏嘘着朱姐的回乡一事。到了中心街头,走在前面的老徐忽收住了脚步。老万问:“怎么不走了呢?”老徐没有回言,只是眺望着长长的中心街。老李轻声说:“他是在想他那卖艺的弟子呢。”老万随之叹了:“今天送朱姐也没顺便叫小张吃个饭!”老李问:“老徐,你一直没去看过小张吗?”老徐点了点头。老万一脸不满了起来:“老徐,你怎么会这样做人呢?!”老徐笑了笑说:“别急,我准备今夜去看看他的呢。”老万和老李忙满口“嗯嗯嗯”地直点头。

    夜里,市罢。七十四区中心街头,人影稀少,卖字卖画的蓬头画家这才在空空的街上站起身来,他先是伸了伸那呆坐了一天累得发直发麻的身子,然后慢慢动手,整理起桌面上堆放的诸多零钞,把一张张揉皱的零钞抚平,收起,放进口袋里去。这时,不远处一个呆呆站了很久的身影,仙风道体,瘦骨嶙峋,晃动一下,踏着灯光,慢慢走了过来。

    来者不是别人,是久候多时了的老徐。

    老徐早已到此,可是先前闹市人多,一直有人向蓬头画家求字索画,他便只好伫足一边苦苦等候着,直到夜深人散,这才走近前来。到了卖字卖画的摊点跟前,老徐收住脚步,默视着面前的人,看到昔日青春烂漫的弟子乞丐般的形容,不觉鼻子发酸,差点老泪纵横了。正埋头理着零钞的蓬头画家忽意识到身边不远处立着个人影,忙抬起头来,分开长长掩面的乱发,定睛打量着那伫足一边默不作声的人,很快愣了,接着惊问:“徐哥,是您吗?”

    “青歌,”老徐点头,“是我呢!”

    “徐哥,”蓬头画家欲哭无泪,“这深更半夜的您怎么来了呢?”

    “我想跟你说个话,”老徐皱了下苦脸,“今天朱姐回老家去了!”

    “朱姐回老家是有事吗?”蓬头画家满脸疑问。

    “朱姐惨了!”老徐长叹一声,“股票亏了,老公又跟了别的女人,她在深圳人财两空。”

    “天啊,朱姐怎么是这种命运的呢?”

    “好了!”老徐把话一转,“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说朱姐的事,是真心想看看你的。”

    “徐哥,”蓬头画家低下头去,“我不值得您来看的。”

    “你怎么就不值得我来看的?”老徐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你是我深圳多年的至交,患难之友,我一刻也没有忘记你的呢。我早就来看过你一次的,那次我站得很远,之所以没有走近你,是考虑到那时你脑子刺激不小。现在你脑子应该平静下来了,我今天来看你的目的,就是特意提醒你再也不能在这街头一角呆下去了,请你明天一早,回英大证券营业大厅里归队,同我们继续做股票去吧。”

    “徐哥,”蓬头画家狠狠抓了把长长的乱发,“我也一刻没有忘记那英大证券大厅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