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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爱 壹

    “兼相爱,交相利。”——《墨子•兼爱下》

    太乌进入了梅雨季,这雨断断续续下了快有一个月。

    “还有五日就要殿试了,听说因为下雨,道路泥泞不便通行,许多考生还未到达京城;以及临江地区的城市都起了洪涝,庄稼被淹了不少,有些地方甚至暴发疫病……”陈驯秋处理完当日奏折,呼吸不畅地说道。

    “天呐,恐怖。”闻启十分精练地总结道。

    陈驯秋头疼:“你就不能给朕提点儿建议?”

    他最近当皇帝当得愈发熟稔,自称“朕”也不再觉得别扭了。

    “陛下,术业有专攻,我只是个舞枪弄棒的,不懂这些。”

    二人此时正在御花园的一座小亭里。陈驯秋喜雨,他以为边听雨边批折会提高他工作效率,结果看了满目的民生多艰,赏雨的兴致一扫而空。

    “我虽不能干实事为您解难,但可以和您聊天儿、排忧。陛下,给我讲讲您那大哥吧。”闻启乘外人不在,在他身边的石椅上坐下。

    陈驯秋头疼更甚:“他比奏折更烦。”

    “反正说来说去都是烦,不如换个烦法儿,也觉新鲜,不是吗?”

    “……好罢,我讲。”

    明郃是前朝己故林皇后的儿子,原来是先帝立的太子,但后来孙家姐弟内外联手,把他母子二人踢下了宝座,太子之位给了孙嬗之子明禹。这不稀奇,这在宫斗剧里我看过好多遍了。闻启心想。但陈老师为什么这么抵触他?恐怕不止这些吧?

    陈驯秋猜出他所想:“这只是背景介绍,接下来才进入正文。你先做好心理准备。”他呷了一口花茶。

    “来吧来吧,我心理素质强得很。”闻启两眼发光。

    “明郃,原先是个开朗大方的人,同时是个称职的哥哥,他很照顾我。但自从失去太子之位,林皇后去世、先帝驾崩,他的性格就变得阴鸷无比,喜怒无常——当时他十七岁,我十二岁。我被孙氏操纵成为了太乌的傀儡皇帝,而他,被派到西北边关,领兵打仗。”

    “他安分守已了一段时日,不常回京,就一股脑扎在黄沙里练兵,卓有成效。现在人们多称他'明将军'而不是'殿下'。可待我及冠后.他就开始、开始……不依不饶地纠缠我。”

    “怎么个纠缠法?”

    陈驯秋摆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我怀疑他是——男同。他每年至少回京三次,每一次,都极为暖昧地和明禹搂搂抱抱,那场面简直没法看!明禹也是,光天化日的,竟和自己的长兄……”

    他说不下去了。

    闻启没见过明郃,但他凭借非凡的大脑已能想象出那个画面——《腹黑王爷和他的小狐狸精》。

    他端详了一会儿陈驯秋,再想想小狐狸精,突然狂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肃静!”陈驯秋拍桌。

    “陈老师,你是不是神经太敏感了,他说不定只把你当弟弟,想和你亲热亲热呢?”

    闻启在21世纪也喜欢和人搂搂抱抱,若没人阻止,他能在兄弟身上挂一天都不下来。照陈老师的说法,那他岂不也是男同?

    “他抱着什么心理接近我我能看出来,他决没把我当弟弟,不是男同就是为了故意恶心我。”

    “如果他恨你,想恶心你,他手下那么多士兵,直接打入墨寰城夺回自己的皇位不就好了,何必自甘堕落。”

    陈驯秋沉思片刻道:“他可能忌惮孙远时。”

    “十二岁时孙嬗用什么手段害死了林皇后,我不知,但自她成为皇后,朝中上下所有人都对孙家马首是瞻。他们还是有些手段的。”

    “能有什么手段,下毒?坑骗?当年师大人就被孙近时的花言巧语给骗了。”闻启骂人自成一家,爱说别人的反话,连名字都不肯放过。

    师存的名字如一记警钟,敲响在陈驯秋脑海里:陛下,该工作了。

    “对了,”他猛地抓住闻启的铁制护腕,“五日后殿试,由巡检司来负责冶安如何?”

    闻启大脑加载了一会儿:“好!”

    这样,就能削弱孙家兵对京中各地的控制,又能更进一步了!

    “就是还要和孙远时再周旋一下。”陈驯秋用另一手摸摸下巴。

    “陛下,臣有一议,”闻启笑嘻嘻地说,“我觉得众人之所以畏惧孙家是因为他们手中有强大的兵力。如果我将巡检司训练成一支足够与他抗衡的军队,京中的风向是否会随之改变呢?”

    “巡检司……水挺深吧。”

    “臣附议,陛下英明。”他一本正经道。

    “你从哪儿学来这些官腔的,听起来阴阳怪气。”陈驯秋笑说。

    在皇宫里蹭完一个上午的点心,雨停了,闻统领心满意足地回到巡检司。

    然后看见了鲁前辈破天荒地在校场上耍刀。

    “统领,前辈喝高了,快让开!”一个兄弟在一旁大声叫道。

    可来不及了。鲁向沽顶着面上两团红云,将手里长刀挥得“呼呼”作响,大步逼近他,嘴里嚷着:“不服来战!”

    闻启哪见过这么杀气腾腾的比武,又刚学会一套剑法没多久,登时慌了神,右手凭着求生本能抽出腰间佩剑,堪堪挡住鲁向沽劈过来的一刀。

    “怎么回事啊!”他一边向后退一边喊,甚至破了音。

    齐钧见势不妙,顺手拿过身边同伴的武器,朝两人比划的方向奔去。

    “鲁前辈有时喝醉了会耍刀,”他用长枪隔空和鲁向沽打,中间隔了十步远,“耍起来容易上头,激起杀意。”

    鲁向沽不愿与他纠缠,转而将刀锋对准右臂差点儿脱臼的闻启。

    “就没人来阻止一下?”闻启连跑带跳地闪开。

    “没人敢阻止。”齐钧苦笑。

    陆陆续续又有几个兄弟们上来帮忙,但大家都怕动真格伤到鲁向沽,不动真格吧,自己就只能被他追着打。

    在一片混乱中,没人注意到齐钧因疼痛而扭曲了的脸。

    “哗啦——”一桶凉水从天而降。

    鲁向沽被泼了个正着,他不再起势,提着宝刀站在原地。

    秋妍的声音从人群一侧传过来:“冒犯了,对不住。诸位大人们快去换身干净衣裳,以免着凉。”

    闻启全身被突如其来的高强度运动折磨得快要散架,此时他就地坐下,喘着粗气问:“秋、秋大夫怎么在这儿啊?”

    秋妍先过去扶住冷汗涔涔的齐钧,然后才说:“闻统领不知道吗?今日早晨城门积水,车马难以通行,齐大人带了巡检司去排涝,中途不慎落入护城河,被河中岩石划伤了背部。下官奉命前来为大人疗伤。”

    齐钧抹开黏在脸上的发丝:“小伤,没事。”

    闻启霍然想到陈驯秋和他说的那些情况:连地势高的墨寰城都涝水了,那其他沿海沿江地区的城市,得被淹城什么样了?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那边秋妍重新为齐钧包好了伤口,还给了他两片止疼药:“经下官来看,大人好像格外耐不住疼,如果实在无法忍受,可就热水服下此药。”

    “多谢秋太医。”齐钧接下,不好意思地扭过头。

    闻启和他寒暄几句,祝他早日康复,随后走向聚在校场角落的巡检司众人。

    “咱们的武力值好像不太行。”他抛出这么一句。

    晓魁挠挠头:“的确……大家在实战的各方各面都不及鲁前辈。”

    “也不及孙远时的兵。”闻启扫视排列整齐、有的已经落了灰的兵器,刀、枪、剑、棍……还挺齐全的。

    以晓魁为首的大伙儿都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就这么傻站着,看闻统领在武器架面前徘徊踱步,担心他把自己给转晕了。

    “我觉得,我们要恢复老规矩,”他指自己上任以前,巡检司老前辈定下的司规,“每日武演。”

    用过醒酒茶,清醒了不少的鲁向沽闻言,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陛下上午托给巡检司一重任——在科举殿试期间,巡防京城,务必保证陛下、百姓以及所有应试考生的安全。我们当然会和孙老头儿的人一起合作,之前我在他面前耍了威风,谁知他会不会借机报复我?而他要是带兵袭击谁,我们有那个实力和他抗衡吗?”闻启终于没再绕圈圈,在武器架正对面站定。

    晓魁暗自嘀咕:谁叫你耍威风的。

    “所以,我们要开始像正经的巡检司一样训练了,不能再过以前那种骄奢淫逸的生活,为了陛下,为了百姓,也为了咱们自己的尊严。”

    闻启事先没能想到他可以不打草稿地发表这么一篇励志演讲,现在一不小心成功了,他有点儿小激动。

    “好啊!统领,演武的事就包给我吧,我在行!”鲁向沽立在远处喝彩。

    “行,那这方面大家有什么想要请教的就去找鲁前辈!散了!”闻启得意洋洋地宣布,他真觉得自己在逐渐变得称职。这种力量感,让人很满足。

    雨后天晴,太阳从云层中破出,金色的光芒直晃人眼。

    他拔出佩剑,光亮的剑面似一面镜子,照出了他那“可爱”的五官。

    不错,还是有点帅的。闻启把剑翻来覆去,从多角度欣赏了一下自己新获得的脸。一定是因为我的个人魅力为他加持了,不然他就是一个凡夫俗子。他悄悄扬起嘴角。

    坐在廊下缓劲的齐钧冷不防被一道银光闪了眼,他立马站直身子,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跨度与肩同宽,俨然一副防御姿态:“什么人?”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闻统领不明所以的神情。

    他俩对望了一会儿,闻启似懂非懂地继续转动长剑。

    一道由剑面反射出来的太阳光不偏不倚地停在齐钧脖子上。

    “统领,这是……”他有些怪异地盯着那束光。

    闻启哈哈一笑:“尔辈不能究物理!小齐,你连反射都不知道吗?”

    他终于找到自己的过人之处,嘴巴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突地讲着齐钧听不懂的一些“物理知识”,鲁向沽下刀的速度都没他快。

    齐钧又摸了摸自己颈间:“光照在这儿,热的。”

    “嗯,太阳有热量啊。”闻启抬手挡在眉骨上,眯着眼望了望那盘状白色的东西。

    齐钧若有所思地回房干事了。

    陈驯秋倒一直平平稳稳地在御书房里办公、读书,没有闻统领那么惊险的遭遇。

    “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

    他考虑了许多天这次殿试题目应该选什么,现在倏地一下有了灵感。

    既然孙氏一家独大,那他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体贴所有人,如此方能得人心。

    陈驯秋提笔,蘸满墨汁,在微微发黄的宣纸上郑重地写下四字——“何以兼爱”。

    映着夕阳的墨水慢慢干涸,他眺望天际。那里没有巍峨耸立的大厦,没有鱼贯而行的汽车,没有三五成群的行人。

    两个月了,他还是有点儿想念21世纪。

    陈驯秋是家里的独生子,也许是因为基因温良,他们家的家庭关系从来就没差过,任何时候都是一派父慈子孝的模样。父亲和母亲均是教师,不过他们教的都是主科,他特殊一点,选了心理学。但父母很开明,不觉得心理学太小众或者没前景或者怎么样,而是举双手双脚支持儿子的梦想。

    大学毕业后他和同学合租了一间公寓,相处得也颇为融洽,两人还养了一只小仓鼠。

    总之,他是个再幸运不过又再平凡不过的人,不知哪个举动触怒了老天爷,让他穿越到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他既而又想到闻启,他名义上的学生。那个人成天嘻嘻哈哈无所事事,瞧着不太靠谱,是个学生样子,但丁香葬礼那天他庄重的“护驾”又让陈驯秋对他肃然起敬。他嘴上老说古代的东西比21世纪的好太多,食品更健康、兄弟更热情、人生更多样……然每当他在外人面前对“陈老师”这个词欲言又止时,又让人感觉他其实是不习惯这里的。

    真是个矛盾的人呐。

    陈驯秋向夕阳盼着,终究只盼来了一轮明月。

    四小时后,墨寰城外。

    天空又开始下雨,而且愈下愈烈,叫人分不清哪个是雷声,哪个是雨声。

    一身披蓑衣的骑马者飞速地在雨阵里穿行着,夜凉,他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形成道道白雾,整个人像是从仙境里冲出来的。

    立在城门前的士兵眼看他迫近城门而速度不减,不由得警惕几分:“何人策马夜行!”

    蓑衣人猛地一拉缰绳,马儿前蹄高扬,嘶鸣声响彻了天地。

    他亮出自己的腰牌。

    守城士兵定睛一看——不得了了!

    他踉踉跄跄撞进大雨,来不及穿防雨衣物,就这么逃命似的往皇宫冲去。

    ——“西北明郃将军入京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