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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 陆

    解梨芳回营地安置好睡成死猪的师存后,又陆续带走了几拨人,没说去干什么。

    闻启云里雾里地给医官帮忙,同时还要拜访一下那位黑手的主人。

    裴令约莫五十岁,皮肤黝黑,穿着带补丁的麻布衫,一只脚上的鞋尖已经破了,露出他同样乌漆漆的脚趾,像几十年没有洗过的样子,好在他浑身上下都没有散发出异样的气息。闻启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见闻启进来,他没有之前那么热情地喊他“闻公子”了,而是无声地冲他笑。

    “说实话,我真不认识你,能不能先自我介绍一下?”闻启在他对面的行军床上坐下。

    裴令十指交叉放在大腿上,两腿并拢,双脚脚跟并拢摆了个外八字,坐姿十分拘谨。他腼腆地笑道:“您不记得小人才是正常。小人乃闻将军的马仆,原先想伴随闻将军入山的,结果被他发配到温山别院打杂,此后就再也没出来过。”

    闻启回忆了一下《闻氏密传之乱世情缘》里的内容,大概推算出时间节点:“那时我才一两岁吧?你是怎么认出我就是他儿子的?”

    “因为您的佩剑。公子,这剑是闻将军亲自为您制作的,小人绝不会认错。”

    他的剑此时被落在了自己的帐子里,但他对这把剑的印象颇深,以至于闭眼便能描绘出它的模样。

    鲁向沽告诉他那剑的名字叫“挽虹”,他当时觉得挽虹无论是剑鞘还是剑面都光洁无比、熠熠生辉,所以想给它改名为“亮晶晶”,被鲁向沽臭骂了一顿。

    亮,是它最大的特点,怪不得闻喻山给它起的名字里有“虹”一字。

    闻启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自己父亲的旧部被关在温山鬼宅里这么多年而自己却不闻不问……

    “闻公子,您想听听将军和夫人的故事吗?”裴令乞求道。

    闻启本来就对那本状似言情小说的传记将信将疑,此刻得了机会,他当然得认真听一下。

    裴令扭头望向帐外连绵的远山,思绪随目光飘向了远方。

    “闻将军是农家出身,而夫人却是书香门第里的大小姐,他们在少年时期就相识了,不顾家人的反对偷偷成了婚。”

    “后来太祖起义,闻将军揽人才、屯兵马,成为了太乌国的功臣。”

    “可建国初期,小人当道,闻将军无辜蒙冤,一气之下想要隐居山林——那时闻公子您已经一周岁啦。”

    “额……别叫我闻公子,叫叫叫……叫什么好呢……”他觉得一位长者对一个年轻人叫“您”实在是太奇怪,自己也当不上“公子”这么个雅称。

    “无妨,大家都这么叫,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的。”

    ——大家?

    裴令丝毫不介意,继续说下去:“夫人可疼爱您了,觉得您应该在社会中磨练心性,而不是随父亲在山野里过避世生活。将军与夫人向来恩爱,那是小人见过他们起的第一次冲突。”

    “闻将军为了迁就夫人,决定将您托付给鲁向沽将军,自己则和夫人继续回山上。夫人想念您了,就到巡检司中来看一看,其他时间一直陪着将军。”

    “为什么她不直接和我呆在一起,让我爸一个人归隐去?”闻启疑道。

    裴令苦笑:“这便是小人接下来要说的。”

    闻喻山自从受到朝廷的排挤,整个人就像得了迫害妄想症一样,别人单纯地靠近他他会觉得这人是要从自己身上偷东西。卫松姚看见夫君难以忍受猜忌之苦,只好答应陪伴他一起到深山里生活,远离充满怀疑的世界。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在照顾精神不太稳定的闻喻山的同时,还要时不时去探望一下儿子,于是,灾难发生了。

    在一次她下山的时候,闻喻山独自在茅草屋中读书,忽然被窗外掠过的飞鸟惊动,以为有人埋伏在四周要刺杀他。满心戒备的闻喻山抽出长刀,在精神紊乱下误杀了前来给他送饭的仆从,等清醒之后,闻喻山知道真相,愧悔万分,于是在极度的自责中,他自杀了。

    “明知他精神不稳定,你们为什么不多派几个人看着他!”闻启对原身的父母没有任何感情,但听到这么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还是不免激动起来。

    裴令垂下头,嘴唇翕动:“闻将军是自尊心极强的人,这一点夫人当然也知道。她不想让太多人看到昔日威风凛凛的将军变成了一个疑神疑鬼的病人……所以在他身边的人很少很少,而且那些人只是负责洗衣做饭,没什么直面将军的机会。”

    “后来夫人回到山里,见到闻将军的遗体,也遭受不住,开始有点疯疯癫癫的。她把自己和将军锁在一间屋子里,不吃不喝地过了三天三夜,后来门终于开了,但是被孙远时打开的。”

    闻启不由自主联想到御书房纵火案。火有没有可能是孙远时派人放的,为了烧毁《闻氏密传》,隐瞒事实?

    可《闻氏密传》里并没有写闻氏夫妻二人都疯了,而是说他们幸幸福福地生活着,不知所终。

    果然这名叫“香菇”的笔者就是个骗人的谎话精。

    那么问题又来了,孙远时如果想隐瞒真相,为什么要去烧一本错话连篇的小说?这说明他并不知道这本书的内容,只是被书名吓到了而已。

    而权势滔天的孙大人竟会被简简单单的“闻氏”两字吓到……

    这说明,他们家一定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且这个秘密和孙家的利益紧密相连!

    一股子邪火从脚下窜起直冲心头,闻启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燃烧。

    “为什么是孙远时?”他听到自己的喉咙正翻江倒海。

    裴令觉察到他状态不对,连忙为他递上一杯水:“闻公子,喝喝水,压压惊。”

    “那时恰逢孙远时上任,当了政检司首领。他誓要扫清乱臣贼子——其实就是要把闻将军的旧部赶尽杀绝。有些为了‘明哲保身’的人,就当墙头草投靠孙家去了;有些不愿服从的人,孙远时要么把他杀了,要么就像小人这样,被压制在温山别院里不得超生。”

    “不过幸好能和夫人待在一起,小人还能继续为将军尽忠……”

    闻启还没完全明白他什么意思,解梨芳就满面风尘地闯进来:“闻统领,来看看你母亲。”

    墨寰城郊,圆形天台上,曲乐弦正披着华丽的衣裳,宣读袁季梅写的讨伐文书。

    秋风萧瑟,即使穿着高领衣,她也还是觉得有些冷。

    毕竟是学音乐出身,她对人的发声系统十分了解,知道如何做能使原本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更洪亮,外加天台特殊的建筑结构,善于察言观色的孙笑岚都没发现太后有哪里不对劲。

    离结束还有三个段落,曲乐弦的腿已经开始发抖了。

    救命……我要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倒了,那孙嬗的老脸可得被我丢尽……这仪式也得被我搞砸……她在断句的空档里咽了一口口水。

    北风越来越大,她满头的坠子被吹得缠在一起,发丝落在了鼻梁上。曲乐弦不敢想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不然她会直接从天台上跳下来的。

    “如今孙远时掳掠朝廷要员,不顾百姓安危,意图谋反,罪大恶极……”

    就在曲乐弦的声音逐渐变虚时,陈驯秋不动声色走上前来,继续背诵着文书内容,顺便抬手替她把乱七八糟的发簪坠饰捋清楚,再按按她的肩。曲乐弦悄悄往后一瞟,一把椅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正后方。

    她顺着他的意坐下来,把手中捧着的卷轴交给陈驯秋。

    陈驯秋精气神儿很旺,长袍一穿,眉目一凛,大步一迈,还真有点儿电视剧里大皇帝的意思。

    曲乐弦正襟危坐,尽可能严肃地绷着脸。

    长却精的讨伐文书终于被他读完,在天台两侧等候已久的赤膊大汉开始擂鼓,效果不错,台下的百姓跟着大声呼喊起来:“——严惩孙贼,振国雄风!”

    这一派壮志凌云的打气仪式被袁季梅真情实感地记录下来,永久保存在太乌史册上。

    回到宫中,曲乐弦立马回床上躺着了。陈驯秋屏退众人,打算和她聊聊。

    “累坏了吧?”他关切道。

    “嗯——”曲乐弦拉长了鼻音,累到一个字都懒得说。

    陈驯秋垂着眼帘,凝视孙嬗皮包骨头的手:“你本不应承受这些……”

    “跟我煽什么情呢,陈专家?”曲乐弦戏谑道,她紧接着深呼吸几次,“我既然来了,还恰好碰上这摊子事儿,就自然得对太乌的黎民百姓负责,毕竟我可是太后。”

    “可孙嬗的身体情况特殊,你既不能唱歌也不能吃糖了。”

    曲乐弦顿了顿,似在犹豫,又似在酝酿感情:“咱们不就是要追求这种无私奉献的境界嘛……”

    陈驯秋握住她的手:“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两天后,陈驯秋收到了一封信,闻启寄来的,内容短小精悍:孙远时在温山别院没有藏可疑的东西,师大人救出来了,我们马上回。

    那他专门逃到温山别院里去干嘛呢?陈驯秋疑道。

    好在闻启说的马上回是货真价实的马上回,陈驯秋上午阅完信,下午他们就到了。

    可他连闻启和师存的面儿都没见着,反倒是解梨芳替他来汇报此行情况。听延喜说的理由是,师存中毒颇深,请医官看过后,需要在家中静养;闻启太累了,走不动路,也需要在家中静养。

    陈驯秋纯粹觉得这小子是在恃宠而骄,就没多想。

    等解梨芳向他说出事件详情后他才觉得闻启的请假不简单。

    “……我们在别院找到了失踪多年的卫松姚,即闻统领的母亲,以及闻将军手下的一些杂役。卫松姚早年与臣是邻居,就住在西南解府的对面,臣和她关系挺好的,所以她现下暂时住在臣的府中。”

    “……卫松姚情绪稳定时对我们坦言,她当年之所以自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三天三夜,是在考虑到底是带着闻将军手下五万私兵归顺朝廷好,还是直接带兵为闻将军报仇好。”

    “私兵?报仇?报谁的仇?”陈驯秋摸摸下巴。

    解梨芳沉痛地说:“闻将军……其实不如史书记载的那般单纯,他早在追随太祖不久后就开始私下屯兵,这事只有卫松姚知道。后来他遭人猜忌,他并没有奋力反抗,也许是怕事情闹大了自己手中的兵马被发现,让原本虚无的罪名成了实的。在忍耐与造反两边的徘徊中,将军精神失常了。所以卫松姚觉得闻氏一族的悲剧是由多疑的朝廷造成的,遂想向太祖报仇。”

    陈驯秋这才体会到曲乐弦的心情。

    理论上孙远时和曲乐弦两人没半毛钱关系,他们是因为孙嬗才搭在一起的,故而她能一口答应写文书讨伐“亲弟弟”,可仪式结束后她说感觉心里怪难受的,陈驯秋即使作为心理学研究者也不能说清是为什么。

    这下他明白了:作为血亲,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一方不利,另一方也会跟着揪心,无论多么无情的人都没法免俗。这不应该用心理学来解释,而应该用生物学。

    孙远时在民间身败名裂,孙嬗会难受;明叙被他人记恨,明禹会伤心;同理,闻喻山因过度的防备心而失心疯,闻启——心中会不会也有什么想法呢?

    看来他得发挥他的专业技能,给闻统领上上课了。

    “对了陛下,”解梨芳抹抹脸,调整了一下心情,“此事仍有一个疑点未解。”

    “关于孙远时躲到温山别院的原因?”陈驯秋不再摸下巴,转而握拳支着头。

    解梨芳点点头。

    “你方才说,温山别院里住的大多是闻喻山旧部,而这些旧部是当年被孙远时关进去的。如果温山别院里没有可疑的武器装备,那么他们也许对闻喻山的私兵有指挥作用,孙远时为了防止生事,靠拿捏他们来掌管闻氏的兵力,甚至据为己有。”陈驯秋大胆猜测。

    “陛下是觉得,孙远时具备空手调兵的能力,所以身边都不放武备?”解梨芳瞠目:她可是很受皇上信任的,连她调兵还得写文书拿虎符,这个老孙头,凭啥有这个权力?

    陈驯秋“嗯”了一声。

    “至于这事如何了结朕要征求一下小孙大人的意见,解将军,你先下去吧,顺便帮朕给闻统领带个话,劳驾他有空了就入宫见见朕。”

    解梨芳听出了点儿他话中不满的意味,暗自替闻启流了几滴冷汗,行完礼便利索地出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