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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物 壹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

    闻启在集市上买了两只画眉鸟送给曲乐弦,还特意教她在寒凉的天气里如何保护好小鸟。

    曲乐弦的身子越来越弱,秋妍向左太医请教也没请出个所以然来,医部决定派人走访各边少数民族,寻求治病良方。

    秋妍、陈驯秋和闻启并不知静姝发作时的症状,师存没同他们讲那么细,所以众人忙活半天都不知道真相近在咫尺。

    唯有左贯清揣着明白装糊涂,还大声责骂自己“老朽无能”。

    他只是想不明白一点:当初孙大人托皇后给陛下和太后都下了毒,为何此时只有太后毒发了,而陛下却没有?难道皇后压根没给他下毒?可她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

    罢了罢了,只要最后的结果是死,过程怎么样都无所谓。

    曲乐弦最近没再上朝,一是因为她懒,二是因为她无法久坐,三是因为陈驯秋加强中央集权的需要。

    “我在太乌可郁闷了,一切个性都被埋没在这残破的身躯中,你们待在笼子里面,是不是也这样觉得啊?”日上三竿,她躺在床上,对摆放在床头的画眉鸟说。

    棕毛黄嘴的小动物把头扭到一边,不解地“啾”了一声。

    “……你们没有自我意识,即使被关在牢笼中也觉得这是主人对你们的恩赐,对吗?像孙远时手下的士兵一样。”曲乐弦叹气。

    她话音刚落,门外就出现了一道曼妙的身影,曲乐弦隔着纸窗看得一清二楚。

    “进来吧。”她没等那人叩门就抢先一步说道。

    妙仪抱着琵琶,踏着小碎步飘进来,坐在专门为她准备的凳子上。

    陈驯秋叫她进宫,就是为了让她每日奏乐给曲乐弦听,免得大歌星得抑郁症。

    “今日我们换一种方式,以前是你弹我听,现在你弹我唱怎么样?”曲乐弦按耐不住。音乐一旦响起,她身体里成千上万的细胞就会叫嚣起来,驱使她有所为。

    妙仪有些惊讶,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太后想唱哪一首曲子?”

    “《太平月》,弹得慢一点,我还不太熟,怕节拍跟不上。”

    这是往年皇家宴会上奏的一首宫廷乐曲,曲乐弦记得孙嬗上次的生日宴上就有它,心里很喜欢,就跃跃欲试。

    明禹有眼光,妙仪的琵琶果然弹得不同凡响。《太平月》前后情感变化丰富,时而婉转时而激荡,需要演奏者对作曲者心境有切实体会,并能在技法上变换自如,否则就毁了整首乐曲的宏大气象。

    曲乐弦用食指击打被褥,闭着眼睛,轻声哼唱:“月照镜儿人照心,年年江水平……”

    她的声音沙哑许多,搭配这用情至深的调调,虽没有“阮贤”那么富有活力,但反而更具沧桑之感,像一位历尽千帆的老者在回忆过往的繁华,符合她当下的心境。

    妙仪听痴了,手下的音乐渐渐慢下来,歌曲也即将走向尾声。

    突然!妙仪的琵琶断了一根弦,突兀的断裂声刺破了屋内的安宁。

    曲乐弦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开始不停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宫人们听了心惊担颤的,有些甚至直接跑去了医部。

    她自己都把自己吓坏了,感觉体内气血翻涌,一股强大的力量就要撕裂自己的身体而出。

    果然,她喉间一紧,一口暗红的血液从她口喷出,溅脏了洁净的床褥。

    “来人,快来人呐!太后咳血啦!”一时间鸡飞狗跳。

    窗外艳阳高照,全然不顾阳光下的人们有多焦急。

    “齐大人,多亏你带我出来,不然京城中弯弯绕绕的路太多,我一个人肯定会走丢。”秋妍换了一身浅绿的便服出宫,打算潜入香衣楼打探一些关于稀奇毒药的消息。

    “没事没事,举手之劳罢了。不知秋太医为何要去香衣楼寻找线索?”齐钧牵着自己的黑马。他们二人谁都不愿坐上去,甘愿肩并肩累死累活走到目的地,也不愿上马比另一人高出一大截。

    秋妍扫视街上的各色小摊子,唇角带笑:“香衣楼表面上做表演生意,其实有不少有权有势的人来此,借着歌舞遮掩密谋大事。依我看,太后染病绝非偶然,于是想去那儿看看。”

    “那我更得陪你去了!”齐钧急道,“你不知道他们有多阴险狡诈,为了达成目的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秋妍笑笑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齐钧才发现重点:“……你怎么知道香衣楼不简单?”

    “左太医告诉我的。”她的目光在一枚银杏枝状的发簪上停留许久,然后恋恋不舍地移开了。

    齐钧观察到她对那物件儿有意,当下立刻说:“等我一下,马上回。”

    他风一样地卷过去,和老板交易完了再风一样卷回来,生怕耽误秋妍的时间。

    “这……齐大人你……”秋妍话还未说完,齐钧就亲手把那支簪子替她戴上了。

    老板要价稍微高了一些,不过一向勤俭的齐钧并不在意;他只在意秋妍欣喜的神色,以及发簪末端有银杏叶雕花,在她盘起的乌发右侧露出,反射着太阳光,典雅至极,艳丽至极。

    “齐大人,君子讲究礼尚往来,”秋妍手忙脚乱解下腰间兰花玉佩,系在齐钧的腰带上,“这是我的生辰玉,陪我救过许多人,可以挡灾,作为回报送你。”

    其实她不只是为了回礼,还掺杂着一些私心:生辰玉算是她最亲密的物件之一了,把此物送给心仪之人,意义自然非凡。

    齐钧知道她是个有主见的,没作过多推脱,坦然收下了。

    两人仍然保持着贴近的姿势向前走去,在摆动间手背会时不时地互相碰到。秋妍觉得这样痒痒的令人心烦,索性一把握住了齐钧的手。

    齐钧脚步渐慢,红着耳根,把头扭向马的那一边。

    “快走呀,刚才不还挺着急的嘛。”秋妍晃晃他的胳膊。

    这一切被一位正在街上巡逻的巡检司兄弟看得一清二楚,他激动地跑回司里,正打算高呼一声引得众人注意,那声叫喊却被空中闪过的一道黑影堵回了肚子里。

    “什么东西!”他指着乙队休息室的方向。

    鲁向沽正在校场上练刀,闻声回首,刚好瞧见黑影从休息室里出来,打算用轻功飞过巡检司的院墙。

    他想也不想,随便从身后武器架上抄起一支长枪就朝黑影扔去。

    晓魁惊呼一声——长枪刺中了那不明人士的大腿,血在空中溅出了一道弧形。

    “把那人抓住!”他指挥道。现在众人都默认了,只要闻统领不在,鲁前辈就是他们的领头羊。

    一个浑身裹满黑布的人被压制在地,身下淌了一摊血。鲁向沽叫人给他包扎上,免得失血过多死了。

    “搜身,看他拿了什么东西。”

    晓魁在他隐匿于黑布之中的腰带上摸来摸去,摸到了一块金属制的令牌。他把它扯下来,摆在阳光下一看——上面嵌着七颗珠子,其排列方式和北斗七星相似,而“天枢”一星处的珠子是红色的。

    他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忐忑地将它交给鲁向沽。

    “等等,别搜了,”鲁向沽看完星斗令牌,大手一挥,“把他押到刑检司去,给师大人看管。”

    随后,他遣散了众人,只身前往空荡荡的乙队休息室。

    齐钧的小床在东边儿的窗户下,他在京中没有房,就一直住在司内,早上注定被太阳第一个晒醒。

    鲁向沽拎着一把刀,另一手握拳,端详室内的陈设。身上的汗还没完全落下来,打湿了衣物,黏答答的,待会儿秋风一吹,还容易着凉。他烦死了,拿袖子胡乱给自己擦擦脸。

    “你小子最好不要让我抓住什么把柄。”鲁向沽开始翻齐钧的柜子以及床下的木箱。

    齐钧应该是有强迫症,不然他怎么会把每一件衣服按颜色从深到浅的顺序排列摆放?他喜欢深蓝色,衣服的色系都是一样的,瞧着令人大为舒适。

    鲁向沽没想到他还讲究这些,登时下不去手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即便是粗人一个,也不愿破坏这美好。

    “刷”的一声,还没等他犹豫完,一封貌不惊人的信就从挂起的衣袖夹层中滑落。

    鲁向沽眼疾手快地接住,定睛一看:信封上干干净净,只有一只用黑墨手绘的小狐狸,没有落款。

    他心中警铃大作,凭直觉来讲,一般越是简洁的东西就越值得怀疑。

    迅速拆开信封后,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再次使他感到十分震撼。

    这么轻薄的纸是从哪儿买的?他疑惑。

    不过纸上的内容比纸本身更吸引人:“命不久矣,挟人,故地再会。”

    鲁向沽认字,但他就是看不懂这说的是啥意思,搞得他想举报都没有个正当的理由。

    就在这时,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鲁大人有事吗?”

    鲁向沽忽然想起自己因疏忽而忘了关门,可情急之下他已来不及去反悔,只能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完全的计策。他先不动声色地把那封信藏入自己的袖中,然后不好意思地笑道:“小齐你回来啦。实在对不住啊,我刚练完刀出了满身的汗,怕着凉但没衣服可换,就擅自主张来借一件你的。真真真对不住。”

    齐钧释然:“没关系的,只是您比我健壮一些,恐怕穿不进我的衣服吧。”

    “我还没试过,既然这样我再去找别人借借吧,拜拜了!”鲁向沽忙不迭开溜。

    他事后才暗骂自己不争气:和天星有往来的是小齐又不是你,你心虚个屁!

    他最终决定此事应同闻启一起商量,于是先把那诡异的信件和自己的零花钱锁入同一个木匣子,然后继续练刀去了。

    而闻启这几天都在忙什么呢?

    陪太后聊天解闷儿。

    “大明星,陈老师已经在催民间手艺人研制水果糖了,你再多撑几天,马上就能吃到了。”闻启坐在床头笑说。他们从秋妍那儿得到暗示,孙嬗已命不久矣,但他们还是尽可能想让曲乐弦快乐地度过最后一段时间。

    曲乐弦软不拉几地拍他,有气无力道:“再叫我大明星,我就直接发令给你减俸禄。”

    “哦对了,你要不给我讲讲,解梨芳将军的故事吧?”她在短暂的沉寂过后请求着。

    闻启稀奇:“怎么突然关注起她来了?”

    “人家是女中豪杰啊,我自然得敬仰敬仰。再说,我听别人讲她和家里关系不睦,实在是很想吃瓜。”

    在前往温山别院的路上解梨芳同他谈了许多,包括自己的身世。闻启当时就被震撼到了,所以印象颇深。他向曲乐弦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解将军的生平。

    解梨芳出生西南,现年三十有四,武艺高超而文采略逊,不满足人们对文韬武略好将领的期待。

    她的父亲解老将军重男轻女,从小就不待见她,认为养女儿“既花钱又不省事”。解梨芳是在爹不疼娘也没多爱的环境里长大的。

    也许解家人生来固执,解老将军铁了心不愿好好待她,她就铁了心要和父亲对抗到底,让他有一天心服口服地承认——巾帼不让须眉。于是,十五岁时,原本梦想当一名玉石雕刻家的她转而习武,把自己的衣服、首饰能卖的全卖了,只为买一把好刀;白天躲在草丛里看解家军武演,晚上躲在无人处自己练习。

    自那时起她就伪造了一个假身份替豪门大家雕刻玉器,自给自足,再也不花家里的一分钱,免得日后解老将军算起账来又要说她“吃解家的喝解家的”云云。尽管日子清寒了点儿,但她乐在其中。

    终于有一天,她的身份被人揭穿了,打破了长久以来微妙的平衡。有人嘲讽她区区将门之女怎么沦落到替人当匠工的地步,有人同情她女儿家做那么累的活儿怎么受得了,人们都开始用怜悯的眼神看她,好似她不是一个靠才能养活自己的能工巧匠,而是一个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

    虚荣心极强的解老将军气急败坏,认为解梨芳给解府丢脸了,抄起长鞭就要打她,岂料解梨芳长刀出鞘,和他爹打了个平手。众人皆惊,她在一片世俗的目光中走出了解家大门,投宿到卫松姚家中,此后再也没回去过。

    这是她的少年时期。

    后来闻喻山受到朝廷猜忌,卫松姚要随他归隐了。解梨芳也知躲在别人家里终究不是个办法,于是慨然以女子的身份投军,竟以高超的武艺折服了当时的巡检司首领鲁向沽,她的大名一时响彻天南海北。

    而就在人们抚手称赞、恭维解老将军培育出了一个好女儿时,解梨芳突然宣布,她将和他断绝父女关系。野史记载她当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孝敬这么个父亲,真是既花钱又不省事。”

    最终,很多很多年过去了,人们都只记得那个红衣猎猎、镇守西南、胸怀天下的解梨芳将军,而解老将军死了没有、什么时候死的、在哪里死的,世人就一概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