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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沉昭

    沈国边陲,旅馆无客的孙二叼着他那根向来宝贝的烟斗坐在门口晒太阳,享受来之不易的阳光。大街上时不时路过几个人,都是这小镇里的熟人,孙二懒洋洋地同他们打招呼,顺带唠嗑几句。

    他的妻子何元坐在大堂里算账,口中念念有词,见到从门口钻进来的阳光,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也不知道咋了,突然就天晴了。”

    孙二眯着眼睛,听到她的话扭头看了一眼大厅里许久没有起过火的火炉:“天晴还不好?非要那大雪漫天的才舒坦?现在的炭可不便宜呢。”

    何元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账本翻了一页,脸上满是忧虑:“也不知道怎么了,现在炭越来越贵了,以前一文一斤,现在都十文了。”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在袅袅的雾气中,她低声问:“老孙,你说,沈国那些人,会不会还在找?”

    孙二敲着烟斗的手停了一下:“仙人耳目通天,你还敢提这件事?”

    何元这才惊觉自己失言,她放下手里的账簿,惶恐地左右张望了一番,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国主在上,民女失言,还望恕罪。”向那位她根本不知姓名的国主讨饶了三遍,何元才放松下来,后怕地舒出一口气。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好在有人打破了这份死寂:“请问您家旅馆还有空房间吗?”

    孙二整理好情绪,扬起笑容去看来人,看清以后,他愣了一下。

    那是一个清瘦的少女,一根白色的绸带层层缠绕,盖住了她大半张脸,像是生怕见了光一样。少女身上的青衣单薄而陈旧,袖口还有一些疏疏落落的针脚,瞧着不像是这个小镇的人。北地严寒,这一件青衫可不能抵御寒意。她背上背着一个木匣,料子看着普通,但孙二神识探查一番,却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也是来参加公主祭的?

    尽管对来人的来历多有猜疑,孙二嘴上却没停:“当然有,客官您是要住多久?”

    瘦削的少女露出一个笑:“三天,多少钱?”

    “三百文。”孙二又看了一眼少女的陈旧衣衫,道。

    少女伸手在袖子里摸索片刻,拿出一粒碎银,递到了孙二面前。

    孙二“唉哟”一声,接过那一两银子,然后走到柜台边找余钱,一边翻找一边问:“需要为您准备什么吗?”

    少女茫然地“望”向孙二,片刻以后她意识到孙二在说她的眼睛,连忙拒绝:“不用不用,多谢老板。”

    这时收好了账簿的何元也走过来,惊诧地将少女打量一番:“小妹,你一个人到这里的?”

    少女摇头否认:“一个商队把我捎来的。”

    恰有一阵寒风刮过,何元打了个哆嗦,但是衣衫单薄的少女却稳稳站在门口,看她神态,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找到了零钱的孙二眉头一压,试探着问:“小妹,你这木匣是做啥的?”

    方才还一脸平静的少女这会倒是迟疑瞬息,才说:“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她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讨论过多,问站在门口的何元:“我能进去了吗?”

    何元连忙退开,瞪了一眼说错话的孙二,抢过那些铜板塞到沉昭手里,说:“这是找零,请进请进。”她从腰间挂着的一串钥匙里挑出一楼房间的,对着少女说:“小妹跟我来。”

    少女道了一声谢,跨过门槛,跟在她身后。

    孙二摸了摸鼻子,重新躺了回去,算了算了,也甭管什么公主祭和背着木匣的奇怪少女了,这么好的太阳,可不能浪费。

    少女跟着何元进了房间,何元担心她不方便,把房间的大致布局说给她听:“你东方向五步外是桌子,旁边摆着两把椅子,东北方向七步是床,有一层脚踏。晚上要洗澡的话会有伙计送水,水桶就在西南方向,有一扇屏风挡着。”她笑了笑,说:“我家房间简单,姑娘可别嫌弃。”

    “怎么会,能有地方休息,我已经很满足了。更何况老板考虑周到,如果是我来,肯定想不到在水桶边放一个屏风。”少女温和地笑了笑,言语间听不出挑剔。

    何元顿时对她生了不少好感,瞥了一眼她那件由于主人太瘦而显得空荡荡的长衫,说:“每天辰时,未时,酉时旅馆会准备一些小食,只能用来饱肚子,讲究味道的话,还是去村那头的食馆。”

    少女道了谢,开口询问:“老板,沈国国都离这里远吗?”

    “嚯,你要去国都?那可不好去啊,”何元不成想这瘦瘦小小的姑娘居然打着去沈国的主意,惊讶道:“沈国一年到头都在下雪,官道都结了冰,如果要走,得跟着有本事的商队,他们请得起修士。”

    她苦口婆心地劝说面前这个少女:“小妹,你眼睛不方便,没什么重要的事还是不要去。”

    重要的事?

    背着奇怪木匣的少女回忆了一下。

    那时候她还在言国北方城池的某个小武馆。很久没见过的长辈突然找上门来,穿过打手的哄笑挑衅,径直走向坐在角落里的她:“沉昭,去沈国参加公主祭。那是甩掉他的机会。”

    甩掉那个对她穷追不舍的疯子。

    沉昭无从得知为什么十年没有联系的长辈会知晓这件事,她也不知道公主祭的具体内容,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彼时的她就像汪洋上的孤舟,漂泊不定,不知归途在何方。她只能选择相信他。

    回忆戛然而止,沉昭回绝了何元的建议:“谢谢老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沈国我非去不可。”

    这些年,她常常会在午夜的时候骤然惊醒,生怕房间内会再次出现阴冷如蛇的黏腻呼吸声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血和火是她梦境中的常客,可她的师父已经不能在她害怕得睡不着觉的时候为她点燃一支安神香。

    何元还是觉得不妥当,给了个建议:“那你要不等那些还没来的修士一起?其实前些天也陆陆续续有人在我家店里落脚,只是小妹你来的时机说巧不巧,碰上了北地几年难得一见的天晴,所以那些原本在我家的修士都趁着天好上路了。我估摸着既然都要北行,不如你跟着他们一起,跟着修士也安全些。”她话语间全然在为沉昭这个陌生人做打算:“但是也得看一下人品,这个就交给我来吧,我看人还是挺准的。”

    沉昭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合格的,人在受到他人恩惠时会展现的笑容:“真是太麻烦您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谢谢您了。”

    “小事,小事。”何元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看见沉昭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她一拍脑袋:“哎,你赶快休息吧,这是钥匙。”她将房间的钥匙递到沉昭手里,又叮嘱她几句:“我和我家那口子都在店里,你有什么要帮忙的话就大声叫我。”

    沉昭应下,等到关门声响起,何元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她才一步一步地挪到桌子旁边。

    木匣被放在桌子上,沉昭循着记忆在木匣顶上摸索片刻,在触及到手下略有不平的结构时,沉昭顺着纹路往外,从木匣的边缘抽出一根小木棍。

    “咔哒”一声,木匣开了。

    沉昭将手探进木匣里,抽出一把缠满了布条的长刀。

    她珍重地握住同样缠了布条的刀柄,寒意从刀柄上传过来,凉气逼人,沉昭却没有松手。

    来沈国前,那位长辈将这把刀交给了她,并明确告诉她,等到什么时候她能得到刀的认可,她什么时候能够走上仙途。

    她栖身的那座武馆馆主曾说,修炼的最佳时机是十岁,这时候人的灵根开始定型,修炼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将灵根塑型,让灵根更加强韧。

    馆主说得神神叨叨,到头来也只是道听途说,有好事的打手问灵根是什么东西,结果自己也答不上来。

    最后在众人的嬉笑声中,路过武馆的一散修用高高在上的不屑语气说:“灵根是修士吸收灵气的基础,没有灵根就无法留住灵气,凡人一百个中都挑不出一个有灵根的。要不然怎么说修仙修仙呢?仙凡有别。”

    一个仙凡有别,就把凡人钉死在最底层。武馆里馆主教导的武术在修士眼里宛如小孩子过家家。

    想到这里,沉昭敲了敲刀身,这一路走过来,她还是没能得到“认可”,她甚至不知道这把刀的名字——据说这把刀有灵,只有她得到了认可,才会知道刀的名字。

    见刀还是毫无反应,沉昭把它放回木匣,然后打了一个哈欠,沉昭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然后伏到桌上,枕着手臂,伴着呼啸的风声闭上了眼。

    不眠不休跟着商队十多个时辰,她已经很累了。

    房间外,何元忧心忡忡地找到孙二,问:“你说让朔容回来把那个小妹带到回国都那边去怎么样?”

    听完她的话,孙二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捂着胸口咳嗽几声,惊诧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你是脑袋被冻傻了?孙狗蛋他去的是沈国皇宫,他是雪卫的统领,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你赶紧来这外面晒晒把你结冰的脑袋化开。”他骂完自己媳妇又觉得奇怪:“那小妹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你连人名字都不知道你就想把孙狗蛋叫回来?”

    何元自己也理亏,嘟囔两声:“我就是觉得她面善,年纪轻轻地又看不见,想帮帮她。”

    孙二翻了个白眼,抽了一口烟又评价道:“咸吃萝卜淡操心,哪里用得着你帮?”

    何元狐疑地看了一眼孙二:“你又知道了?”

    孙二慢悠悠地说:“你也不想想,能进沈国的商队到底是哪方神圣。”

    他这么一点,何元反应过来了。

    沈国虽说资源丰富,但是大多隐藏在坚冰之下群山之中,大型矿点也早就被沈国皇室接手。凡人想分一杯羹,就必须去鲜少踏足的野外寻找,探测费时费力,还要预防突然出现的暴风雪,能开采到珍贵矿石的少而又少。一般人最多找到点常见的矿石,能养家糊口就不错了。

    那些昂贵的雪女石,雪女心,水冰几乎都在皇室手里。

    出入沈国的商队……只能是和皇室做生意的那几支。而这些商队,大都由修士组成。

    修士瞧不上凡人是常态,何元经营旅馆几十年,见过的修士少说也有几百,就没见过几个对凡人以礼相待的。

    孙二见她面露怔愣,知道她想通了其中窍门,这才继续说道:“去国都的路可不是往我们这个方向,如果她是自己来的,这大晴天的她鞋底怎么可能不沾泥水污迹,想来是被那支商队送到镇子外的。”从烟斗里升起的烟雾被他一手挥开,他努努嘴示意何元看向旅馆斜对面:“与其担心她,你还不如看一下双儿。”

    “双儿又跑出去了啊?什么时候回来的?”何元才看到不远处跪着的的少女,压低了声音:“这都第几次了?”

    孙二没吭声,只盯着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背影,何元没指望他张嘴,叹气道:“双儿也是可怜,摊上那么个娘。她家梅娘已经够争气了,怎么还把双儿逼成那样。”

    她说着从靠近门口的房间里拿出一件厚袄子,抖了抖,才离开旅馆大厅走到跪着的小姑娘身侧,把袄子搭在她单薄的肩上,放轻了声音问:“双儿,你娘又把你关外面了?”

    虽说是难得的晴天,但是阳光却没有带来一丝温暖。跪在雪中的唐双儿脸色冻得青白,她用僵硬的手指攥紧了何元这件不算新的袄子,声音打颤:“谢谢何姨。”却是没有回答何元的问题。

    她不肯说,何元也知道一些。

    这丫头的姐姐唐梅儿十岁那年得了仙人赏识,被带到一个叫什么天一门的修真门派去了。据说仙人带着唐梅儿离去之前,给唐梅儿的生母辛采留下了很多财宝,再加上唐梅儿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镇上的人都说辛采是在卖女儿。

    但是辛采却好像完全不在意这样的风言风语,在唐双儿十岁那年,她花高价雇了修士,让修士带着唐双儿去了离镇子最近的城池测灵根,想让自己的二女儿也能和大女儿一样争气。

    但结果让她大失所望,唐双儿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五灵根,别说远在言国的天一宗了,就连寻常宗门都不见得要这样资质奇差的当弟子。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测灵根之前还能对女儿和颜悦色的辛采回来后态度天翻地覆,她开始指责唐双儿,用她那个五六年没回过家的大女儿和唐双儿作比较。也许是埋怨的话听得多了,也可能是和母亲起了更多的冲突,原来还乖巧懂事的唐双儿一日比一日叛逆,后来竟然敢一声不吭就跑出镇子,北地可不比别的地方,大部分都是雪原,雪原上到处都是吃人的灵兽,听说辛采失踪的丈夫就是被灵兽吃了。

    只要她一跑,辛采就会罚她跪在雪地里,这孩子也倔,死活不肯说自己到底要干嘛。

    小孩子一直跪在这冰天雪地怎么受得住,街坊邻居只要是看到唐双儿被罚了,都会去劝一劝辛采,何元捋了捋头发,站在辛采的家门口,抬起手打算敲门。

    手还没叩下去,身后的小姑娘先开了口:“娘说了,让我跪到清醒。何姨你不用敲的。”

    何元诧异地扭过身,看着脸色苍白得像素雪的唐双儿:“你咋不清醒了?”

    唐双儿又不说话了。

    “甭管你清醒还是做梦,你这腿不能不要吧,辛采也是真狠心。”何元伸手抓住唐双儿的肩膀,想把她拎起来,结果唐双儿像是钉在了地上,任她怎么拉都不肯动。

    劝不动这比牛还倔的小姑娘,何元只好劝她娘,她把手放在门上,“笃笃”地敲了两下,叫:“辛采?”

    没人应声。

    唐双儿则是用一种“看吧,就是如此”的表情瞅着她。

    原本坐在旅馆门口孙二啪嗒啪嗒抽着烟走过来,他对着何元指了指旅馆,让她去看店,何元嫌弃地打量了一下他,不放心地问:“你行吗?”

    孙二松开了烟嘴,向着旅馆的方向努了努嘴:“快回去吧,没见着来人了吗?”

    旅馆那边又来了位客人,穿着灰底黑纹的衫子,正在门口逡巡,何元留下一句“那你快把她叫起来”就急急忙忙转身,高声应和着那位新来客人的询问声,小跑着离开了。

    唐双儿在何元奔跑带起的冷风中缩了缩身子,孙二好似没见到她下意识的颤抖,眯着眼睛打量唐双儿,直到小姑娘在他的视线中露出一丝不安,他才慢慢悠悠地问:“刚才你和你娘吵的时候。你说你找到了什么?”

    他的话语并不大,混杂在路人踏过泥泞雪水的脚步声、街坊邻居的交谈声、扫雪声中,却如同一道炸雷,炸得唐双儿耳膜都在震动,她惊诧地抬起头,看着耷拉着没眼,一点精神气都没有的孙二,失声道:“你——你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