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偶寄闲情 » 第30章 门掩黄昏花落尽

第30章 门掩黄昏花落尽

    老者与花的意象,总会稍显苍凉。当年少陵野老因繁花欢欣不住,想来更多的是因为有了可以遮风挡雨的草堂,所以心下安定,难掩狂态。诚然,同谷、秦州的凄凉境地过后,能有那样惬意的栖身之所,杜少陵的意足心满原是可理解的。人都说,这世界上有幸运的人,便会有不幸。对花执澜、伤心哀恸者,自是大有人在。

    崂山下清宫,胶州那位姓黄的先生,看着被即墨蓝氏戕去的牡丹花坑,再四流泪不止。当年,有人对着满树的木芙蓉焚香祝祷,哀戚不止,低叹“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葛巾、玉版是见过欢笑,又何曾躲得过哀婉叹息,涟涟珠泪?且把那孟浪轻狂的年少书生抛开,少说些韵事风流,单说因为那姹紫嫣红而老泪纵横的长者,亦不在少数。

    远了不说,且往这大城东门之外寻去,当年便有一秋姓老翁,因张衙内醉酒欲霸其园,争执间,将枝头繁花毁尽,着脚践踏。因为害怕腌臜气熏坏花朵,所以连旁人站得近点,都不舍得。今朝这番风雨,如何不心痛如焚、抢地呼天、满地乱滚呢?从东门转身向北,那阊门外北城,有处桃花坞。唐六如曾以落花入画,作落花诗三十首,字里行间的凄凉心境,自是无法言说。王静安的“朱颜辞镜花辞树”,在那些感叹青春易老的少女心中,早就成了无奈与自怜时的绝唱。可是,今时今日,这些文字,不写情词不写诗,不写风花雪月,不写才子佳人,只写一位老者,一位对花哀叹的老者。

    辛派的豪放词人,有很多都跟稼轩本人一样,一旦婉约起来,恐怕连婉约派都要自叹不如,就比如今天要说的刘潜夫。之所以会说到他,大概是因为下午的时候,没由来地嘟囔了一句:“霜点鬓。潘令老,年年不带看花分。才情减尽。”人总是这样,沉寂下来的时刻,总会怀疑自己。“才情减尽”是一种无奈,就像是暮春过后的海棠花一样。虽然盛夏是郁郁葱葱、勃勃生机的日子,但那时候的海棠树,不过就是满眼青翠,一个骨朵儿也瞧不见。就像人终究会老一样,花也会过季的。如此说来,其实人间最多情、最薄情的存在莫过于花神了吧。用最美好的颜色与氛围去装点世界,却又没有丝毫的通融。也怨不得那一字眉的傻大个抱怨说:“他年若我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不管迟早,花期与人心不同的时候,总是会惹出无限的遗憾与失落吧。所以那画画的老者,才会在薄暮将至的时候,披上一件缁衣,慢慢踱到门旁,伸出颤巍巍的右手,将大门掩好栓牢,而后长叹一声走回院中桃树下的躺椅上。静静躺卧,望着慢慢消失在小院围墙顶上的夕阳,眼含热泪,不知道这一睡,明早花与我,谁先醒来呢?

    词上说:“甚春来、冷烟凄雨,朝朝迟了芳信。”记得当年屋后的园子里,我曾亲手种过一株樱桃树。年年樱桃成熟时,那纤细的枝头上,早已经没了什么果子。如今深深刻在记忆中的,就是每一年都有一树一树的花开。以至于到很久以后,我都很认真地相信,樱花是春天最早绽放的芬芳。当然,樱桃树还在的时候,还不到感慨这些的年纪。等到后来学会了“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樱桃树又被爷爷斫去了。且不论风雨飘摇、花期早晚,我总觉得等花开是一件很温暖的事。这种浪漫心思,大概不是潜夫独有,也不会是他独创的吧。所以才会有隋炀帝不惜开凿大运河,也要一睹琼花之美的典故;所以东坡居士才会有那一句不舍:“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所以川端康成在凌晨四点醒来之际才会去关心海棠花睡了没有。以人的心思去揣度花的心思,教员们也许会告诉你“万姝娇困”是拟人的修辞;可是也许只有诗人,只有用心吟咏之人,才能明白:万物有情。你温柔去爱这个世界,这世界也必然会以温柔来回应你。所以才有了唐六如的落花图,才有那三十首世代流传的《落花诗》。

    “霜点鬓。潘令老,年年不带看花分。才情减尽。”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奈呢?必要到那样的心境,那样的遭遇才能体会吧。晚间读到了席慕蓉的《渡口》,不觉心思扰动,又想起了刘克庄的这支摸鱼儿。它说:“在春天相识的人,就要在秋天告别。”我读着,虽不至于心如刀绞,却也有种缠绵不绝、压抑不住的哀戚之感。是啊,岂不知席慕蓉是惯会写别离的诗人呢?岂不知她的每一首别离诗都会让人难过得紧呢?可为什么偏偏还要看呢?诗里面说:“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记得许多年前,初看陈端生弹词《再生缘》,印象最深的便是皇甫少华与孟丽君两地分离,彼此牵挂的场景:“夜深月冷霜露凝,鸿雁不堪霜里听……只要留得真情在,踏遍万水千山、千山万水,也要找丽(郎)君。”人们都会被戏里的场景所感动,却少有人相信戏里的世界是真实的。儿时第一次抄歌词,写下来的便是张学友的《祝福》。后来的这些年,反反复复唱过不少次。因为这首歌,脑海中也留下了许多或明或暗、或喜或悲的场景。这世间,有太多的残缺与遗憾,当有一天你明白了祝福的意义,大概只是因为你有了该有的经历,明白了人力的有限。望着镜子里的白发,想不生出“潘令老,年年不带看花分”的感叹都难。或许也正因如此,所以才会有这些传唱至今的文字与心境,不是吗?

    那天与同事们去水东古寨的路上,反复念叨着早起便钻进脑袋里的这句“门掩黄昏花落尽”,因为变成干瘦老头的唐解元,忽然就变得心酸低落不已。“三笑”的典故,都是后人口中杜撰出来的。哪里会有秋香呢?然后想到了西方诗歌中常用的盲鸟意象:乱飞乱撞、孤苦无依。巴勃罗·聂鲁达的盲鸟是幸运的,因为它们虽盲,却相伴在彼此左右:从遥远且澎湃的海洋,飞回栖息的墙头,飞进春天的窝巢。相比之下,哈代口中的盲鸟,虽然孤单,却不忘记良善。纵然囚困于无情的铁丝网,却不会怨恨。这样好,好过电影中所说的“无脚鸟”,至少它有栖身之处,至少它还可以倦飞而知返,有家可宿,有枝可依。

    所以,比起唐六如你我如何?若你我眼前有落花,又该用怎样的心思与情绪去面对呢?若是真有“肋下生双翼”的机缘,有几人愿意“随花飞到天尽头”?若是有一天飞累了,你我脚下是我也会尽是沙洲,满地寒枝?今夕何夕,几时泥融,何日沙暖?那濠水中的自在游鱼,当年西子浣纱处,你可曾悠游嬉戏?若你还记得,今时今日,吴王宫的旧友愿你安好,此生逍遥,再不生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