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 18.嘱托(4)大哭

18.嘱托(4)大哭

    小美按响了喇叭,急而长,让我心惊肉跳。顾不得危险,忘记了晕眩,我猛地抬起头。朦胧的夜色中,大货车从对向车道转了弯,驶进这边的车道,灯光斜插过来,特别刺眼。小美向右猛打方向盘。一股强大的力量要把我推下车。四只爪子拼命抓吸,还是身不由己倒向一边时,小美又将方向盘打了回来。汽车带着我,带着冷老师,带着小美,几乎是擦着树皮,擦着大货车头,冲了过去。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冷老师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小美嘴还硬:“我这水平,不像女司机吧。”“你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劫后余生。”冷老师心有余悸地说,“太吓人了。你专心开车,不要说话。”小美却不听,问道:“要是真出了事,别人会怎么说我们?”冷老师苦笑着说道:“人们会说,这两个倒霉鬼,死在追逐英雄、追寻理想的路上,实在可惜。”“没劲。”这样评价之后,小美看了冷老师一眼,将脸转向前方,“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说这两人准没干好事呢。”“诬蔑,造谣,中伤,这种事情,只要有人在,就永远不会绝迹。”冷老师顿了一下,说道,“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需要更多的包容,更多的理解,更多的爱惜,更多的温暖。”

    “不说这个了。”小美转移了话题,“你为什么要站在众人的对立面,舌战群儒呢?”“站在大家的对立面,纯粹是个意外。”冷老师苦笑了一下,“我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场所,说到了与当时讨论的内容不一致的事。然后,由一件事说到另一件事,越说越多,都有点意气用事,显得我与讨论的氛围越发地格格不入了。”“那个跟你争论的人也太不厚道了,把你在内部说的话发到网上,让全国人民骂你。”“他认为我品质低下,灵魂委琐,”冷老师笑着说,“不批判,就对不起全国人民。”“你恨他吗?”“怎么会恨他呢?为什么要恨他呢?”冷老师笑了笑,“年轻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看到不平事,就要说一番,骂几句,总以为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手里握着真理,心中全是正义。从本质上说,那些骂我的人,跟我是同一类人。只不过,这件事上,我们站在各自的立场上说话。而最要命的是,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却被强拉到了一起。”“你那个三哥,也够可怜的。”小美忿忿地说,“都是那个女人害的。”突然之间,没有任何征兆,冷老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小美大吃一惊,将汽车停在路边,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蹲起身,看向汽车里。冷老师坐在副驾上,捂着脸大哭,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你不懂的。你不知道的。”小美看着冷老师,焦急而又无奈。

    “你哭什么?”三哥的声音忽然飘进我的耳中。循声望去,三哥站在前后坐椅中间的空当里,将鬼头向前探,两只鬼眼里全是关切。冷老师不知道三哥在问自己,还在一边哭,一边说:“你不知道的。你不懂的。”小美呆呆地看着冷老师,满脸的困惑。三哥将两只鬼手搓了又搓,说道:“我死了,不要受苦受罪受折磨了,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也更方便找你三嫂了。”三哥的话,如果说的是别人,肯定会被戴上“冷血”的帽子,而他说的是自己,就带了点幽默的味道,将血泪讲出笑意的那种。

    小美呆了一会儿,劝解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别跟争论的人较劲,也不要为你那个三哥难过了。”冷老师将双手放下,露出泪花、泪珠、泪痕交织着的湿漉漉的脸,说道:“我不是为三哥难过。我是为我……那个被铁锁锁住的女人难过。”“那个被折磨、受损害的女人,我们都为她难过,”小美用忧伤夹杂着愤怒的语气说道,“也为他呼吁。”“你知道她是谁吗?”冷老师忽然大声问道。小美愣了一下,摇了摇头。“那个被铁锁锁住的人,小花,就是跟我三哥办了婚礼的人!”冷老师激动地说,“她做了我一个月的三嫂!”“你说什么?”小美吃惊地问,“她是你三嫂?我没听错吧?”“你没听错。前几天,调查人员带我去医院,我见到了她。但是,我没能认出她来。是她认出了我。要不是她问起了三哥的事,说她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三哥,我根本不会相信她说的话。”冷老师无限伤感地补充道,“她那样子,磕破的额头,掉落的牙齿,干瘪的两腮,变化太大了。她和三哥,说不清哪个更苦。在医院的走廓里,大哭一番之后,我就不再埋怨在群里嘲讽我、辱骂我的人了。”

    “你看到你三嫂了?你看到你三嫂了?”三哥叫喊着,跳到前面的挡风玻璃前,鬼脸面对着冷老师,鬼手抓着冷老师的双肩,问道,“她在哪儿?她在哪个医院?”两只鬼眼里射出的光,比人类最动情的眼神还要明亮千万倍。冷老师听不到三哥的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三嫂过得比我还苦吗?你到我坟上,为什么要说你三嫂过得很好?”三哥用颤抖的鬼手,摇着冷老师的双肩,两只鬼眼里忽然生出了无限的希望,“你三嫂在哪个医院?快告诉我,我去找她。我现在就去找她。我死了,用不着钱了,不要她退彩礼了,她只要能告诉那些骂我的神仙、恶魔,还有我身边的那些鬼魂,我没有跟她睡过觉,我不是坏蛋,就行了。”这样说时,两只鬼眼里亮晶晶的,分明是泪水。“开车吧。”冷老师慢慢地说,“走吧。”小美抽出两张湿巾,递给冷老师。“快告诉我!”三哥叫喊着,“我要到医院找她!”

    车子重新启动。三哥在车里急得发了疯,脚踢窗,手推门,头撞玻璃,扯直嗓子尖叫。终于,他认清了现实:冷老师听不到鬼话。

    三哥飘走了,寻找他的女人去了。那个女人是他的梦魇,也是他全部的希望所在,让他为之生,为之疯,为之死,死后还念念不忘。好多次,想到三哥在车里的乱冲乱撞,以及他的焦灼和欢喜、困顿和希望,我的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只有想到他成了鬼之后,不用在孤独中煎熬了,不要到垃圾堆里寻找食物了,不会被别人视为疯子了,我的心才好受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