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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北狩(上)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玄君不敢耽搁,想还是速去寻那少年,一来怕那肉身有何闪失,二来既然毫无头绪不如静观其变。

    且说那日跌入黄河的少年,正是徽宗的第十八子信王赵榛。

    他被送出河宫后,安置在堤岸僻静处,等他再醒来已是日暮时分。

    想起自己被大风吹倒连人带马落入河中,可又不知是何人救了自己。

    朦胧记得有个黑衣俊美男子,不知是不是他搭救自己上岸,可环视周遭半个人影都没有,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自从离开开封,这几日被押解北行,路上伙食极差,今日又是一天水米未打牙,已经十分虚弱。

    他想必须找户人家,讨口吃的。

    可这黄河两岸被金人抢掠蹂躏,早已十室九空,哪里还有人家?

    他也不认路,寻着跌落的渡口而去。

    李固渡,黄河要津渡口。

    此处为黄河最窄处,南来北往的行人在此渡船,也有浮桥。

    此处往北四十五里至滑州。

    滑即豕韦氏之国,春秋战国属卫,为曹邑。秦置白马县,属东郡。

    狄人灭卫立戴公以庐于曹,袁绍遣颜良于白马,关羽斩良以报曹公,郦生所谓守白马之津,皆为此处。

    靖康元年十一月,金人首次南下,斡离不从李固渡渡河。

    而今天,斡离不押着徽宗、皇子们和数千女子臣工们亦从此处渡河北上,不知前途在何方,更不知归期在何时。

    ……

    赵榛来到渡口,此时一行人兵车马正于此登舟。

    渡舟底平无篷屋,两傍以大枋为桨,正有人跣立道傍,并力喝号,指示过浮桥的人驱车疾行。

    他怕撞到金军,赶忙离开渡口。不敢往大路上跑,就在荒野麦田里乱蹿。

    可怜他自小长在皇宫内院,哪有什么生活技能,日近西山,却连户人家都找不到。

    又想到父祖基业尽毁,如今虽天大地大,却不知何处容身。眼见飞鸟与还,心想飞鸟尚有归处,而自己却不知前路在何方。

    不由得悲从中来,竟放声大哭,直到声嘶力竭,迷迷糊糊在麦田里又昏睡过去。

    再醒来已是次日初晨时分。

    好在四月天已开始转暖,而他十六岁的年纪火气正盛,虽被露水打了一晚却也并无大碍。

    此刻实在饥饿难耐,他看着四周的麦穗已经鼓鼓的,风里尽是麦香,他剥开麦芽尝了尝居然甜甜的。

    就这样,他靠着麦芽充饥又挨了几日,身上的鞭伤已经好了,可实在是饿得受不住了。

    他想金军既然押解俘虏北归,想来这几日已经走得远了,就大着胆子往大路上走。

    ……

    不知走了几里路,看见一个小村庄,有户人家升起袅袅炊烟。

    他奔着那烟火气走过去,大着胆子敲了敲门。

    不一会,一个农家妇人开了门。

    那妇人见他满身泥污,年纪不大,生得眉清目秀,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清澈透亮,让人很是亲近。

    赵榛深深施了一礼,微笑着问道:“大娘可有口吃的?”

    那妇人心想这孩子定是在兵荒马乱时节跟家人走散了。又见他彬彬有礼,笑容温厚,于是生了恻隐之心,把他让进屋来。

    那妇人对他说:“你也是运气好,我们也是看金兵退了才刚刚回来。我当家的去地里了,我正蒸了一锅麦饭。这家里的粮食早被那些当兵的抢没了,好在这麦子已经能吃了,我给你盛碗麦饭先垫垫吧。”

    赵榛连忙起身,恭恭敬敬的又施了一礼,谢道:“那有劳大娘,在下感激不尽。”

    那妇人一笑进厨房满满的盛了一碗麦饭出来,又拌了一碟子苦野菜。

    赵榛捧着热气腾腾的麦饭,尝了尝他没吃过的野菜,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尽管他已经饿极了,但还是尽量保持仪态,不敢狼吞虎咽。

    那妇人见他如此知礼也是心中喜欢,心想这娃娃定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不成想一个人流落至此,就问他:“你家人呢?你准备去哪呀?”

    这句话问得赵榛差点眼泪又掉下来,他强忍住,不想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黯然说道:“家人都被抓走了,我,我也不知道该去哪。”

    那妇人叹了口气,说道:“唉,我那两个儿子也被抓了壮丁,年纪跟你相仿,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

    二人都黯然神伤,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谁能说得好明天呢。

    那妇人又说道:“那孩子,既然你还没想好去哪,天色也不早了,今晚你就在这歇下吧。刚好我看你跟我儿子身量差不多,我拿他的衣服你先换上。瞧瞧你身上全是泥,我去给你洗洗,等你想好了去哪再走不迟。”

    赵榛心中无限感激,竟有些哽咽,又深深施了一礼,谢大娘收留之恩。

    那妇人问他姓啥,他不敢说姓赵,略一沉吟对大娘说:“我姓秦,名木,字休言。”

    ……

    那赵榛在大娘家逗留了两日,心想不知爹爹孃孃怎样,如今被押解往何方,还是得寻他们去,伺机救出他们才好。

    又想到那个才刚刚下了聘礼尚未过门的未婚妻罗姑娘,不堪受辱而自尽,心想势必要杀了那粘罕为她报仇。

    如今自己换了身装束,那些金兵也未必认得出来。

    于是便向大娘道别,说要去寻父母了。

    那大娘给他带了几天的干粮,让他万事小心,找不到再回来。

    赵榛便拜别了那户农家。

    他一路向北,不日到了相州境内。

    ……

    相州,曾有多国在此建都,它有个更响亮名字,邺城。

    上古属冀州之域。又为殷商盘庚所都,称殷墟。

    春秋时属晋。

    战国时属魏。魏文侯使西门豹守邺,西门豹曾在此惩治了为河伯娶亲鱼肉乡里的豪绅巫婆。

    秦兼天下,此处为上党、邯郸二郡之地。

    汉高祖分置魏郡,治所为邺。

    东汉末,冀州理之,韩馥为冀州牧,居邺。其后袁绍占据青、冀、幽、并四州之地,驻于邺城。东汉建安十七年,曹操被封为魏公,居邺。

    魏曹丕黄初二年,以广平、阳平、魏三郡为三魏,长安、谯、许、邺、洛阳为五都。此时的邺城实为北方第一重镇,城高池深,水运通达,人口稠密,市井繁荣。

    后赵石勒攻破邺城并将其付之一炬,但在定都襄国后却后悔不已,因其在军事政治上远不及邺城。其后石虎自襄国迁都至邺城并大力扩建,改太守为魏尹。

    冉闵推翻后赵建立冉魏,依然定都邺城。

    前燕慕容隽灭冉闵,又自蓟州迁徙至此为都,置司隶校尉。

    前秦苻坚平邺,以王猛为冀州牧,镇邺。

    后来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于邺立相州。相传孝文帝幸邺,访立州名,尚书崔光对曰:“殷商河亶甲居相。圣皇天命所相,宜称相州。”孝文帝从之,因内黄县东南故殷王河亶甲居相所筑之城为名。

    东魏高欢以洛阳久经战乱,决议迁都于邺,改相州为司州,都邺十六年。

    东魏武定八年,高洋篡魏,改国号为齐,仍都于邺。此时的邺城已经是和长安比肩的东、西两大城市之一。

    北周武帝宇文邕平北齐,攻克邺都后,惊服于邺都建制的壮丽,为崇尚节俭,下令拆毁邺城宫殿建筑,复改为相州。

    从东汉末年起,历经两晋十六国、南北朝共三百六十一年间,先后有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等六个政权在此建都,共达一百二十六年。

    邺城为魏晋南北朝中原地区最富庶繁盛的都市之一,有六朝故都之称。

    北周末,隋国公杨坚镇压相州,为防止反杨势力死灰复燃遂下令火焚邺城。

    隋大业三年,隋炀帝杨广改相州为魏郡。

    唐承隋制,改魏郡为相州,隶属河北道。

    五代后晋,置彰德军于相州,增辖澶、卫二州之地。

    宋代地理志仍称相州、邺郡、彰德军,隶属河北西路。

    直到后来的南宋建炎二年九月,东京留守统制薛广于相州战死,知州赵不试城破自杀。相州即为金兵所据。

    这正是多少兴衰事,尽付笑谈中:

    秃巾髽髻老扶车,茹痛含辛说乱华。

    赖有乡人聊刷耻,魏公元是鲁东家。

    而后,由于黄河改道,相州失去了重要的地缘战略价值,相州这个名字也就永远地消失了。

    也正是有着历代绵延不绝记述,我们才有可能在这沧海桑田不断变迁的土地上,找到那些曾经的辉煌。

    去年十二月间,康王赵构就是在此开大元帅府,募天下勤王之兵。

    如今已过去四个多月,赵榛不知道此时的九哥人在何处,不然可以去找他一起营救父皇。

    ……

    赵榛到了相州,却不敢前往驿馆,但他还是来到了驿馆附近,因为这里最有可能探听到往来官差的信息。

    倒也不用打听,驿馆外有个大茶棚,里面正有人议论四月初八那日太上皇一行人路过这里时的情形。

    百姓尽皆哀叹,这大宋朝难道就这么完了?

    赵榛算了算跟众人差了五日路程,大队人马里多是妇女,他一个人脚程快些,定然能追上。于是他便也坐了下来,想继续探听有没有更多宋俘相关的讯息。

    这时一个大汉说道:“这金人这次是先退了,怕是攒足精神还要南侵。”

    旁边一人连忙附和道:“可不是,你们看他们这次满载而归,大大小小几百车有吧,等入冬后,怕是还会回来。”

    “唉,这金人如此彪悍,怕是要亡国灭种了。”

    “你莫长他人志气,我们两河男儿也不是好惹的。你们听说了吗?各地义军都竖起抗金大旗,听说那王彦的八字军占据太行山,人人脸上都刻着‘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字,人数达十多万,声势越发壮大。实不相瞒,俺正是要去共城县西太行山投到那王彦麾下。”

    众人一听他这话皆交口称赞,都道要是人人都如壮士一般,何愁不能将那金狗赶出大宋。

    相州、磁州一带地理位置险要,北趋燕山、南走梁宋、西通秦晋、东驰海岱,实为中原北部一战略要冲。

    这里山势崛起,壁立千仞,不与他山相连。其西与太行诸峰对峙,其南则有滏水流出,山岭高深,实为险扼,即所谓太行八陉的第四陉滏口陉。

    由于此地依太行之险,控漳滏之阻,昔日战国时期,秦赵往往争胜于此。

    自金人攻下城池,抗金义军便退入太行山据守,进行游击抗阻金兵。

    两河一带虽已有数城被金人占领,但此处牢牢被义军守住,虽长期遭金人围攻,但始终没有沦陷。

    而且民间抗金斗争此起彼伏,地方乡里分别组织忠义巡社,自制弓箭,欲自保其土。

    这时一本地大哥说道:“我们相州的南平李氏、平罗藺氏还有鹤壁田氏几个地方宗族都组织了忠义巡社,保护乡里。”

    旁边一人也附和道:“何止河北,河东的抗金义军也很活跃,泽州、潞州的红巾军,你们可有听说?”

    众人说,你就别卖关子了,赶快讲讲。

    那大哥继续说道:“这红巾军皆以头包红巾为标志。他们攻打金军大营,差一点活捉了主帅粘罕。后来那粘罕听说各地营寨多次被袭,痛恨红巾军,下令出兵捕拿。红巾军战时集中,散时隐藏于平民间,金军每次出击都没有所获,常杀平民泄愤。这红巾军可是仁义之师,遇见有从金兵蹂躏下逃亡出来的穷苦人家,总是设法供给口粮,并护送难民安全出境。”

    “不错,还有真定府的五马山,山寨如今也是声势浩大,首领是原武翼大夫赵邦杰,现在也很成气候了。”

    “对,真定府还有个和尚洞,首领马扩听说还是武举人呢。”

    听到这话,赵榛心中一动。

    这马扩他倒是熟悉,当年多次出使金国促成海上之盟。

    金军起兵后,听说马扩从和州北上抵达真定府,招募义军北上抗金。

    如今仅凭我一己之力,又怎么能在几万金兵的押解下救出爹爹孃孃?不如去找马扩,投奔义军,或许能有办法。

    那赵榛心想,此间村野乡夫尚且知报国,奋起自保其土,我身为赵氏子孙怎能怯懦贪生。当年太祖太宗皆是武将出身,打下这百年江山。我身为太宗后裔,难道竟没有半点骨血?就算是拼了性命,也不愧是俯仰天地的大好男儿。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几经变故心境大异,此时的他竟跟数日前还在哭泣落泪的自己已判若两人。

    想通此关节之后,那赵榛心中一片澄明,也不迟疑,径直奔真定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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