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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味线

    新一轮的演出六月开始,在这之前,先已经进入到练习阶段,每天不是奔波在录音室、电视台和各种工作地点,就是回唱片公司的练习室排练。

    也不是公开露面的时候都穿着和服,穿洋装录节目的次数也不少。藤彩子穿和服难受,可是,不显身段的和服却给了她安全感。不像是洋装,身体的变化稍微有一点明显,就立刻无处隐藏。

    按说月份还小,远到不了被人看出来的地步。可是,心里一旦有了躲藏的念头,就觉得什么也见不了光。

    工作如此繁忙,肚子里那个小生命就成了不定时的炸弹,要是不处理,过阵子一旦开始有孕吐反应,事情就再难收场。

    处理。这样冷冰冰的词,光是想一想,就像是有根针扎在心里。

    明明已经下了决定,却迟迟拖着不行动,是还在期待些什么吗?可是,决定隐瞒这个秘密的人就是她自己。

    又或者说,是源于某种预感——

    要是失去了这个孩子,那么,对叶昭的爱,也将不复存在。

    早上,坂本冬美来她这里吃早饭。

    和叶昭分手,佐智子又离家出走。受恋爱之苦,又失去了女儿的藤彩子,一度像是失去了主心骨,因为这样,反而和坂本冬美的关系更加拉近了。

    坂本冬美担心她的状态,觉察到她们母女和叶昭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之后,不知如何是好。什么也不能多说,只好在行动上安慰和陪伴。为此,从前隔三差五去蹭饭的她,现在几乎每个早上都到她家里吃饭。有时候帮忙打打下手,有时候人一到,藤彩子已经把饭盛好了。

    这种状态,活像是对结婚已久的老夫老妻。可是,藤彩子照顾坂本冬美无微不至,倒像是在借此填补跟情人分手,女儿也离家出走以后,内心的空虚和失落。

    “我帮忙做点什么呢?彩子。”坂本冬美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

    藤彩子四下看了一圈,“现在好像除了摆放餐具以外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了。”

    “收到~”坂本冬美笑着接下了任务。

    藤彩子一个人留在厨房,照料炉灶上咕嘟嘟冒着热气的汤,想要尝一尝口味是咸是淡,用汤勺舀起一点,正要往嘴边送,忽然心中一沉,赶紧放下汤勺,背过身去。

    “彩子,都摆好了哦。”坂本冬美的声音传进厨房。

    藤彩子平复下来,冷静地关上煤气,应了一声。闭上眼睛又睁开,心如止水。

    这天早上的汤,坂本冬美喝着有点淡。以藤彩子的厨艺来说,会出现这样的小失误有点少见,坂本冬美想着活跃气氛开句玩笑,却发现藤彩子几乎没有动筷,汤更是碰都没碰。

    “彩子你不吃吗?”

    藤彩子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昨天没睡好,现在没什么胃口。”

    听她这么说,坂本冬美下意识看了看朋友的脸,果然气色不是很好。一早没有上妆,全素颜的状态,看着更是显得憔悴。

    “没关系吗?要不要看下医生?”坂本冬美流露出担忧。

    这阵子以来,藤彩子独自承受这么多,仍能若无其事演出上节目,坂本冬美一边佩服她强韧的心态,另一边,也偷偷为她担心。

    听到看医生,藤彩子心头一震,赶紧低下头,“没问题的,只是睡眠不好而已,用不着因为这点小事麻烦医生。……比起这些,今天的汤怎么样?”

    “很好喝。”坂本冬美不假思索。

    藤彩子看着坂本冬美吃东西,想起刚才在厨房里的事。她在餐桌下握紧拳头,像是突然有了能捏碎所有烦恼的力量。可是,一瞬过后,她的拳头软绵绵的松开,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要不动声色,瞒过所有人处理一个孩子,不仅需要妥善的计划和安排,对怀着孩子的女人来说,这种处心积虑,同时也是一种折磨。

    可是,一旦预约了私人医院,进了诊室,一切就都变成了无能为力的顺理成章。

    不能生下来的孩子可怜,不能把孩子生下来的母亲也可怜。这种时候,什么人也好,藤彩子希望能有人在她身边,否则就无法独自承担起这样的痛苦。

    不能向任何人说起的恋爱,不能对任何人提起的孩子。如果有什么可以诉说的对象,那么无疑也只有叶昭一人而已。藤彩子窝在床上,身心疲惫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回想起那时躺在叶昭怀里,向他请求:“让我把你的事说给别人听。”

    一次也好,让我把你的事说给别人听。

    可是,叶昭答应了以后,她却一个字也无法对别人提起,甚至在心里怀疑起叶昭说出这个“好”是否出于真心,又或者只是床笫之间的敷衍。

    想从他那里要求什么,却又不信任得到的。这难道不是和他关系的悲哀吗?

    是因为和他之间缺乏信任与真诚,才不能把他的事说给别人听,才不能把孩子的事告诉他吗?

    “让我把你的事说给别人听”,却一次也不能把孩子的事说给别人听,连叶昭也不能。这个孩子来时悄无声息,去时也悄无声息。

    可是,同样是不能说,怀着孩子的时候,和失去了孩子的现在,不能对叶昭说起这个孩子的意义也不同了。从前是不能说,现在是无法说。她再也无法对叶昭说自己怀过他的孩子。

    失去了孩子,她也就无法再成为母亲。

    藤彩子眼眶发热,手脚却冰凉,像个孩子那样,蜷成一团。没能对叶昭亲口说出怀了他孩子的痛苦,失去了孩子的痛苦,以及深刻的孤独,在胃里翻腾,让她想吐却又吐不出来。

    意识朦胧间,仿佛听到身后有什么声音,像是有人进来了。

    “妈妈……”

    这声音听着像佐智子。藤彩子心里发热,却又觉得不可能,佐智子人在秋田。她软绵绵的翻了个身,看到站在那里的人,顿时激动起来。

    真的是佐智子……

    藤彩子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儿,神情愕然。她不是在秋田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佐智子被她这个当母亲的伤害,为此远远逃走,她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回到自己身边,可是现在,她怎么回来了呢?

    一瞬间,藤彩子没来由的,想到那个被打掉了的孩子。

    难道人世间真的有这么可笑又荒唐的魔咒存在?她只能有一个孩子,所以,一个孩子被她远远推开的时候,另一个孩子投身到腹中。一个孩子被杀死的时候,另一个孩子又回到身边不成?

    藤彩子遍体生寒,心如刀割。没有看到女儿回来的喜悦,只感到痛彻心扉。

    命运能是这样的东西吗?

    她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您病了?妈妈?”佐智子小心翼翼看着她,神情担忧不已。

    “你回来了……”藤彩子强忍着把话说了一半,一下哽咽,伤心欲绝。

    她从来都没有在佐智子面前这样哭过。面对妈妈的泪水,佐智子不知所措,走上前去,跪在床边,“对不起妈妈。我不该丢下您一个人离开……”

    藤彩子伸出手,拉住女儿,感觉到冰冷的手指触摸到温热的肌肤,“佐智子,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我在想,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你回到妈妈身边来……”

    你怎么才回来?

    是失去了的那个孩子的魂灵,把另一个孩子召唤了回来吗?她看着佐智子,不能控制自己这样的想法。

    可要是这样,难道佐智子会离开妈妈逃走,也是因为感知到了另一个孩子的出现不成?

    那么,魂灵是真实存在的吗?

    她失去了的那个孩子,魂灵是不是仍未散去,正在这附近看着她们母女重聚?

    她想到这些,撕心裂肺,可神情却一下子变得安然,“我好渴,你能帮我泡茶吗?”

    “要乌龙茶……”佐智子乖巧地答应,“对吧?”

    “好孩子。”藤彩子微微一笑,松开了佐智子的手。

    佐智子起身,走出房间。藤彩子微笑着目送她的背影,直到脚步声渐远,笑容褪去,她咬住手腕,泪流满面。

    失去了一个孩子的同时,另一个孩子回到了她身边。

    命运怎么能是这样的东西?!

    可在痛不欲生的同时,藤彩子仿佛受到一种无形的谴责。

    真是个自私的女人……

    是她自私吗?是因为自私,所以才在最开始引诱叶昭,埋下佐智子离家的导火索。是因为自私,所以才将这不幸成真的假设藏而不说,不肯让叶昭知情。是因为自私,所以才杀死一个孩子,去换得另一个孩子回来。

    她杀了自己的孩子,也让叶昭在不知情的时候,失去了他的孩子。

    这时,又听到渐渐接近的脚步声。

    藤彩子连忙拭去泪水,把睡衣的袖子拉下来。

    “妈妈,还有些烫。”佐智子把乘着茶杯的托盘放到床头,“您要现在起来喝吗?”

    “不急,再等一等……”

    佐智子在床边坐下,“妈妈,您生病了?”

    “有点感冒而已。”藤彩子轻描淡写。

    佐智子伸过手,去摸妈妈的额头,她看到妈妈发红的眼圈和朦胧的眼白,眼周的皮肤松弛,细纹清晰可见,显出中年女人的疲态。

    过去那种咄咄逼人的,刺痛了她的鲜艳的美去了哪儿呢?

    “已经不发烧了吧?”藤彩子拉住佐智子的手,故作轻松,“妈妈身体可好了,这点小感冒,睡一觉就无影无踪。”

    “你这么回来,雅美阿姨知道吗?”她担心佐智子是偷跑回来。

    “知道,我和阿姨说,一起对妈妈保密。”佐智子把妈妈的手捧在手心里,“妈妈,你的手这么凉。”

    “就瞒着我一个人。”藤彩子笑道。

    “我以后也不会再做那种悄悄逃走的事了。”佐智子说,“逃跑不光彩。”

    “要是这么说,促使你逃跑的事才是不光彩的……”藤彩子垂下眼皮,像是自言自语。

    “妈妈,您不问我为什么回来吗?”

    “不管因为什么,重要的是你回来了。”藤彩子从床上坐起来,想去拿茶杯。

    佐智子看着妈妈,“您知道吗?是叶昭尼桑。”

    “什么?”她没想到从佐智子嘴里听到叶昭的名字,一时显得有些迟钝。

    “是叶昭尼桑,”佐智子觉得要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如同她的感受要和妈妈的感受相系在一起,“他去了秋田,劝我回到妈妈身边。”

    “啊。”藤彩子身上发冷,拿起茶杯。她小口喝着,热乎乎的茶水流进喉咙里,却不知为何,心底一片冰凉。

    “你说是他劝你回来?”她小心消化着佐智子的话,忽然想起叶昭打电话约她见面,在餐厅里,告诉她见到了佐智子的事。

    是因为他说到佐智子,才让藤彩子失去了说出事实的勇气。

    难道那时,他想要说的,是打算劝说佐智子回来吗?

    要是那样的话,在他想着要如何把她的孩子送回她身边的时候,她想的,却是要瞒着他,杀死他的孩子。

    她杀死了他的孩子,他却把她的孩子送回了她的身边……

    可是,如果他不说自己见到了佐智子,她也不会失去说出事实的勇气。杀死这个孩子,他难道就没有责任吗?

    藤彩子知道这是强词夺理,但无法忍受这样的阴差阳错。

    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缺乏对彼此的信任与真诚,所以才只能凭着单方面的想象去做决定。但即使如此,相比带着痛苦也去把佐智子送回她身边的叶昭,藤彩子自惭形秽。

    “妈妈?”佐智子小心翼翼观察她。

    藤彩子稳住心神,冲她一笑,“所以,你就答应了?”

    佐智子答非所问,“我到现在也还不觉得那是个好人。但是妈妈,他的确是个温柔的人。”

    温柔吗?藤彩子听不下去。想起叶昭宁愿承受佐智子的责怪,即使带着痛苦也还是去见佐智子。他没有置身事外,反而背负起了这段关系的沉重枷锁。

    原来他对我有这样的爱和温情……

    佐智子回到藤彩子身边,却让她看到叶昭对她的爱。漫步城下町,藤彩子对叶昭说,佐智子是因为爱才出生的孩子。而现在,因为爱而生的孩子,又因为爱的存在,回到了她的身边。

    藤彩子恍惚之间,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这个被叶昭送回来的孩子,也是叶昭的孩子。另一个孩子的魂灵落到佐智子的身上,有了形体,有了温度。

    她拉住佐智子的手,想象着失去了的那个孩子,把佐智子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晚上,藤彩子也没下床。她没有胃口,一动就头晕眼花。按说体格不错,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失去了孩子,她觉得身体也被掏去了某一部分,像是大病了一场。

    佐智子不懂烹饪,打电话给中华料理店,请他们送外卖过来。

    “妈妈,您连粥也不吃?”佐智子打完电话,过来问她。

    藤彩子哄她:“感冒的时候,不吃东西比吃东西好的还要快。”

    “还有这种说法?”佐智子不大相信。

    佐智子把行李拿进更衣间,拉开客厅的窗帘,藤彩子爱干净,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她的目光落到客厅里摆放着的那把三味线上面,想起叶昭。

    他以后也不弹三味线了吗?佐智子心里冒出这样的念头。

    这念头的背后,像是在问自己,他以后还会不会再见妈妈呢?但是,佐智子不能告诉妈妈,自己对叶昭说,要是他还愿意见妈妈,那就去见她。

    吃过晚饭,佐智子洗干净餐具,去浴室放洗澡水,进房间叫藤彩子。

    “妈妈,我把洗澡水放好了……把灯打开行吗?”房间里黑乎乎的。

    藤彩子“嗯”了一声,窸窸窣窣的从床上坐起来,挽起头发,“你吃过晚饭了?”

    “东京的厨师水准就是高。”佐智子像是在说傻话。

    藤彩子听了,忍俊不禁。她穿上拖鞋,站起来,还觉得脚下发软。佐智子觉得妈妈的体态像是被摧毁了一般弱不禁风,不由为她担心,走上前去。

    “我还没到老态龙钟的地步……”藤彩子嘴上这么说。

    佐智子为自己的大惊小怪觉得不好意思,“妈妈是还很年轻。”

    但是,到了浴室,藤彩子先进去以后,佐智子去替她拿来浴衣和毛巾,把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篮,还站在外面,看着毛玻璃那一边妈妈模糊的影子。

    “佐智子。”

    藤彩子在哗啦啦的水声当中叫她。

    “我把浴衣和毛巾都准备好了。”

    “你要不要也进来一起泡个澡?早点泡完澡,还能早点休息。”

    都这么大了,还跟妈妈一起洗澡,怪害臊的。但是,好像小的时候也很少跟妈妈一起洗澡。等回到妈妈身边,佐智子正好到了自己跟别人的东西什么都要分得清楚的年纪,妈妈不像妈妈,更像个女人,也不会跟青春期的女儿一起洗澡。

    说实话,现在叫她进去一起洗,也不像是妈妈会做的事。

    水声停下来,佐智子拉开浴室的玻璃门,藤彩子已经洗干净身体,正要浸到热水里。她弯腰小心迈进浴池,这个姿势,让过于削瘦的肩背更加呈现出那种带有病态的美感。

    即使如此,腰腹处却微微鼓起,不够丰满的(),()也显示出女人的粗犷。

    佐智子目不转睛,看着妈妈坐进浴池。

    赤身站在浴室里,她的()微微挺起。但是,那却是一种处女才有的清秀含蓄。藤彩子看着站在那里的佐智子,少女紧绷绷的身体充满带着活力的美感,远不是中年女人能相提并论的。

    这样清纯的身体,让藤彩子在心里觉得羡慕不来。

    身体骗不了人。和少女在一起作比较,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

    哗啦啦的水声当中,佐智子冲洗干净身体,也跟着泡进热水里。母女两个一丝不挂,面对着面。忽然,藤彩子伸出手,在水下轻轻触碰佐智子的腿。

    “妈妈?!”佐智子怕痒,赶紧拉住妈妈的手,握在手里。

    藤彩子笑了笑,“佐智子现在也是个大姑娘了。”

    “什么啊……”佐智子反驳。被妈妈这么说,她在心里,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了某种女人的自觉似的。

    但是,女人愿意跟少女一起洗澡,愿意将自己松弛的肌肉展露在少女面前,无疑已经是种甘拜下风的做法。藤彩子觉得,这一刻的自己不是“女人”,而是“母亲”。

    让她从女人变成了母亲的人,是叶昭吗?

    女儿都已经十五岁,现在却大言不惭说着自己刚刚成为母亲。这样的想法听着可笑,但是,藤彩子没有办法不把失去的孩子的魂灵,同佐智子联系到一起。

    一个孩子的离去,让另一个孩子回到她身边。

    从今往后,她看到佐智子,都无法不去想起那个没有机会出生的孩子。失去的孩子的魂灵,要是和佐智子相系在一起,那她就觉得自己又成了个刚出生的婴儿的母亲。

    藤彩子把手从女儿手里抽出来,轻轻捏着她的手指,像是抚摸刚出生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