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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秦好

    1995年的六月,对于那些在吉祥街开商铺的生意人而言,是一个极为安全的月份。

    无论是开日料店的老板,还是经营一些进口小商品的商贩,他们都在同一时间惊讶地发现,这条一千米不到的街道上多了不少穿制服的巡警。

    他们两两一组,在音像店里传出来大陆歌手高枫的《大中国》的高亢歌声中(至于为什么一条日本风情文化街会播放一首爱国流行歌曲,游客们心照不宣),对来往的行人随机抽查身份证,简单盘问,然后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这些巡警表情严肃,态度认真,用实际行动告诉人们,他们正在执行一项极为重要的治安任务。

    当然,也没人敢主动上前去招惹他们。

    多数游人只是尽量保持直视,试着不去看他们,挺直腰板,然后身体僵硬地与他们擦肩而过,继续走自己的路,然后提前中止自己游玩计划,在街角转弯掉头,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生意虽然受到了影响,但多数人其实也没有太多怨言。

    因为身在吉祥街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些警察到底在查什么。

    在此之前,那两起连续失踪案早已经在吉祥街传播开了。

    故事逐渐演变,情节越来越夸张,内容趋近于恐怖,一时间,吉祥街上的人变得惶恐不安,人人自危。

    其中,最被大家相信的一种说法是,这条街上潜伏着一个变态杀手。

    每到夜晚降临,这个坏蛋就会悄然现身,然后专对那些结过婚的少妇下手,把她们绑架到一个黑暗潮湿的屋子里,囚禁,强暴,最后分尸,配上红酒生吃下去。

    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绰号出现了:吉祥街屠夫。

    另外,还有人在传播一个有鼻子有眼的小道消息:这个屠夫曾打伤过一名警察。

    对于后面这则传闻,公安局上级领导异常恼火。

    如果它是假的,那也就可以置之不理,毕竟谣言止于智者嘛。

    但很可惜它是真的。

    时任公安局长的常局在一次内部会议时大力拍着桌子,把下属们面前的茶杯震得铛铛响,义愤填膺地表示一定要严查到底是谁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的,发誓要让泄密者滚出公安队伍。

    同时,他命令宣传科的小王(也就是后来的王局),要想尽办法辟谣,将方磊遇袭一事与两起失踪案区分开来。

    但谣言已经产生并发酵了。

    不仅在坊间,当地的都市报纸上也相继出现了类似的新闻报道。

    “吉祥街屠夫”五个字居然明目张胆地被挂在了社会板块的头条标题里,然后用文学性的笔法对其大事渲染,让人看了目瞪口呆。

    警方自然对此提出过交涉,但彼时的报业负责人为了销量,根本对此置若罔闻。

    需要说明的是,那是1995年。

    早在前一年,也就是1994年,中国互联网才刚刚诞生并介入国际网络。

    在当时,电视、广播和纸媒依然是最重要的媒体。

    除了替政府发声的官媒之外,传媒集团下属均有数种都市报纸或期刊,其中以刊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各类社会新闻以及世界奇闻异事为主,销量巨大,传播范围既广又深。

    S市本地就至少有超过五种都市报刊,且基本上都是以市场机制为运营模式。

    为了争取更多的读者,更为了提高销量所带来的广告收益,耸人听闻的社会新闻于是成了主流。

    一时间,“吉祥街屠夫”一词出现在报端的频率之高,超过了大家的想象。

    如此一来导致的结果是,老百姓真的害怕了。

    尤其是吉祥街上的商户,一方面生意锐减,一方面也是因为恐惧,此前通常要经营到晚上九点左右的店铺,现在六点半左右(天黑之前)就关门大吉了。街上行人稀稀落落,萧条不堪,社会影响极差。

    这对于政府部门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新一届的对外招商会迫在眉睫,而吉祥街就是外商考察投资环境的重要窗口之一,这样下去,不说一定会赶跑那些口口声声强调安全感的外国老板,起码也会让S市在国际市场上形象大打折扣。

    因此,加大警力巡逻是最看得见摸得着的表现方式,尤其是希望用警方的威慑力来堵住老百姓胡说八道的嘴,让犯罪无处遁形。

    作为辖区派出所民警,又是案件当事人,方磊自然也是上街巡逻的警员之一,与他搭档的,则是他的徒弟、青年民警秦好。

    在此之前,虽然无法细数外貌,但他已经向同事们简单描绘了一下那家伙的身体和体型(一米八左右,偏瘦)。

    同时,他提醒大家一定要注意的是,这是一个危险系数极高的罪犯,不仅随身携带利刃凶器,而且出手凶狠,如遇到之后,千万不要单独行动,请呼叫增援。

    当方磊在描述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大家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他知道是什么原因。

    作为一名警察,居然会在交手的时候被对方打倒,让罪犯活生生重新遁入社会之中,给老百姓造成危机。

    这不仅是失职,也是一件极为丢脸的事情。

    他方磊丢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脸,也是整个警察队伍的脸。

    尤其是,这个消息现在已经传到了民间。

    每个行走在外面的巡警都要默默承受这份屈辱。

    而现在倒好,这么一个替全体警察丢脸的人,竟然还好意思提醒大家要小心翼翼,不要妄自行动。

    这叫什么?

    这叫胆小,这叫懦弱,这叫“长罪犯志气,灭警察威风”,这叫怕死。

    一个怕死、怕罪犯的警察不可能是一个好警察,这基本上算是一个共识吧。

    但方磊可管不了这么多。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肺腑之言,而且,提醒大家小心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本身也不是什么问题,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就不理解呢?

    倒也不是没人理解。

    比如,徒弟秦好就十分理解他。

    他告诉方磊,师父,这种事情很正常,当时天那么黑,师父你对地形又不熟悉——从这一点可以推理出,对方是个对地形十分熟悉的家伙,也可以证明,那家伙就住在附近——在那样的情况下,让罪犯跑了情有可原嘛。

    但方磊却原谅不了自己。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目前的这一切情况都是他当时那一刻的软弱造成的。

    要是他当时抓住了那家伙……唉。

    这件事就像卡在他喉咙的一根刺,如果不亲手抓住那个家伙,它就会一直在那儿,永远也拔不掉。

    他暗暗发誓要将功补过。

    所以,从街头巡逻第一天起,方磊就好像一只警觉的刺猬,神经变得异常紧张,时刻注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激动得不行。

    好几次,有群众报案称有情况,他都第一时间赶过去,最后发现不过是虚惊一场。

    甚至有一次,有个小孩的气球炸了,也把他惊得够呛。

    为了缓解这种紧张,他发明了一种方法:每半小时往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

    每次一听到妻子晓楠的声音,他就踏实了不少。

    只不过,他的这种紧张让秦好觉得有点搞笑。

    秦好这一年23岁,刚从警校毕业不久,因为成绩优异被分配到了吉祥街派出所来当民警,跟在方磊身边学习。

    这小子长得了一张俊俏而混不吝的脸。

    在方磊又在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之后,他扬起了自以为是的下巴,说话了。

    “师父,师娘和宝宝没事吧?”

    “没事,她们能有什么事儿。”

    “我有个建议,师父,要不您看这样,一会儿您先回去,这里交给我了。”

    方磊板起了脸。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还需要你小子来给我安排工作?老老实实把照子放亮一点,给我盯紧了!”

    “嘿嘿,我这不是关心您吗?您太紧张了。”

    “有吗?”

    “没有吗?”

    “闭嘴吧你。”

    “对了,师父?”

    “嗯?”

    秦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方磊。后者一愣。

    “你这是干嘛?”

    “上个月孩子满周岁,我就该给的,但因为工资花完了,囊中羞涩,不知不觉就拖到了今天。”

    “今天也没发工资啊。”

    “我问我老妈借的,我答应他了,下个月一发工资就还给她。”

    “不用了,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这些人情世故倒是学得挺快,你啊,认真工作,做个好警察才是正道,别尽整这些有的没的。”方磊知道他是个家境普通的孩子。

    “师父,您就拿着吧。”

    “收起来!否则别叫我师父!”

    秦好叹了口气,无奈地把红包收进了口袋。

    “师父,我能做宝宝干爹吗?”

    “怎么,你小子毛都没长齐就想当爸爸了?”

    “我很喜欢小孩。”秦好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当警察吗?”

    “倒没听你说过。”

    “小的时候,我因为体弱,和小伙伴们玩警察抓坏人游戏的时候,经常被当作坏人,他们想尽法子欺负我,所以我发誓,长大后一定当警察。”

    “原来你当警察是为了防身。”

    “别笑话我了。不过我女朋友不喜欢我当警察。”

    “你居然有女朋友?”

    “又笑话我了不是。我们大学就在一起了。她家里做生意的,其实我们已经讨论过未来了,她父母希望我去他们开的服装厂里干活,说是以后要继承家业,把我这个未来女婿当商人培养。”

    “哇,有这么好的事儿?”

    “好个屁。他们家在澳洲那边开了新的工厂,预计下半年把生意都搬过去,问我要不要一起。”

    “你怎么想?”

    “我当然不愿意啦,但小凤很听她父母的话,她是个乖乖女,说真的,为了她,我真的什么都可以放弃。所以现在也是很纠结。”

    “要不要我给你个建议?”

    “我要真心建议。”

    “就是真心建议。从个人的角度,我当然希望你继续当警察,毕竟这是你自己想要的理想人生,但当个有钱人的女婿也是不错的选择,毕竟等你到了中年,就知道理想跟现实比起来一文不值。”

    “你这不是说了跟没说一样吗?”

    “我还没说完呢。”方磊微微一笑,“我的最终建议是,追寻你自己的内心吧,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自己将来不要后悔。”

    秦好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显然,方磊的这番话依然无法解决他目前的困境。

    望着秦好年轻而忧愁的脸,方磊突然意识到,其实每个人一直都处于面临重要的抉择之中。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自从有了孩子后,他的行为做出了选择:怕死,却让罪犯逃之夭夭。

    这么一想,他又开始焦虑起来。

    他一焦虑,就特别想打电话回去报个平安,而现在离他上次打过电话,也就过去了十五分钟。

    但是他非打不可。

    前面有一个小卖部。

    他让秦好原地等待,自己急匆匆地朝店铺走去。

    在1995年,像这样的小卖部遍地都是,一个玻璃柜台,卖卖香烟和零食,同时提供一台共用电话,上面贴一张纸,写着收费标准:五角一分钟。

    看店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娘,穿着朴素的外套,满头白发,在昏暗的柜台后面低着头在打毛衣。

    “大娘,我打电话。”

    大娘头也不抬地继续忙着手活。

    方磊不管不顾地拿起电话,开始拨打家里的电话。

    时间显示此刻是中午2点17分,妻子晓楠可能带着宝宝在睡觉。

    晓楠以前是百货店的营业员,生了孩子之后就辞职了,在家专职带娃——这在那个年代实属比较少见。

    而方磊家是全市第一批安装私人电话的家庭。

    几声盲音之后,电话通了。

    “喂?”

    “是我。”

    “我知道是你,你怎么一天这么多电话?”

    “宝宝呢?”

    “宝宝在睡觉。你还在执勤吗?”

    “对啊。”

    “那你还打什么电话?”

    “我就有点担心你吗……”方磊转过头,看见秦好在检查一个路人的身份证,于是又把头转了过来,“答应我,不要出门好吗?”

    “不出门是不可能的。家里没菜了,我得去趟菜场。”

    “我说过了,不要出门。”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就去趟菜场,而且大白天的,怕什么呀……”

    “我……”

    “哎呀,宝宝醒了,我不跟你说话了,晚上早点回家吃饭啊。”

    方磊刚想说他晚上不回家吃饭了,对面的电话已经挂了。

    他叹了口气,缓缓挂上电话,正准备离开。

    “等一下。”

    老大娘抬头看着他,手里端着打了一半的毛衣。

    “哦,对不起。我差点忘了。”

    他从皮夹子里找出一张五角的票子,放在柜台上。

    “六毛钱。”

    “不是五毛钱吗?”

    “你超时了。一分钟是五毛钱,超出时间三秒钟,所以多收你一毛钱。”老大娘很认真地说道。

    方磊愣住了。

    他确实没想到这位看似慈祥的老大娘算起账来头脑这么清晰,不过,这两者之前好像也没什么联系吧。

    “好吧。”

    方磊在钱包里找了找,没找到一角的票子或硬币,只有一张面值一块的纸币,于是就抽出来递了过去。

    “你等一下,我找你钱。”

    “不用了。”

    “那怎么行,我找你啊。”

    “要不这样……”方磊指着柜台上一个塑料透明桶,里面装满了大大泡泡糖,“给我两颗大大吧。”

    “好。”

    老大娘放下毛衣,拧开盖子,把有些脏兮兮的手伸进塑料桶里去拿泡泡糖。

    “你给老公打毛衣呢?”

    方磊指着那件打了一半的毛衣。那是一件绿色的高领毛衣,粗线条,上面有麻花的条纹。

    “我老公早死啦,”老大娘说道,“给我儿子打的。”

    “哦。”

    方磊抬起头试图往柜台后面的帘子后面观瞧。

    那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给,你的泡泡糖。”

    “谢谢。”

    方磊拿上泡泡糖,转身离开。

    然而,刚往前走了几步,他就愣住了。

    秦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