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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三起失踪案

    墓碑上的照片是秦好二十岁生日那天拍的。

    照片上的他笑得十分灿烂,眼睛明亮,嘴角上扬,两排洁白的牙齿暴露了出来,看起来开朗而健康。

    照片原本为彩色,而在他死后,被专业人士处理成了黑白色,使得这个勇敢的大男孩永远以这样既明亮又灰暗的形象留存在了人们的记忆中。

    但方磊记得他二十三岁时的样子,确切地说,记得他死亡时的模样。

    那天他接到所长电话后,像头中了一枪的野牛般冲出门,在巷子口扶起地上的自行车,朝案发地——吉祥街奔去。

    一路上,他的速度之快,好几次差点被横过的公交大巴撞到,也好几次差点撞到路上的行人。

    理智提醒他要小心,但感性却促使他不管不顾。

    终于,在吉祥街口的牌楼下,他失去了控制,自行车一头扎向水泥立柱,等到他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惯性使得他从二八自行车上方飞了出去。

    幸运的是,他身手足够敏捷,上半身落地之前身体一蜷,像只大猫咪一样朝前打了个滚,只是手臂受擦破了皮。

    他一咬牙,爬起来,继续朝前跑去。

    很快,他就跑到了吉祥后街。

    一周前的夜晚,正是在这条后街,他遭遇了那个可疑的家伙,并且被对方打昏在地,成了警队耻辱。

    换句话说,这里就是他的耻辱之地。

    之前在巡逻的时候,好几次路过这条后街的路口,他都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快速滑过,以免勾起伤心事。

    但他现在不得不再次面对这个地方。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之前还在派出所的秦好,独自出来巡逻,怎么会转眼就到了这个地方。

    然后,他就看到了案发现场。

    警戒线已经被拉好。

    远远望去,法医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忙活着什么。

    一双脚从法医的身旁露出,一只穿着皮鞋,另一只则套着灰色的袜子,显得异常诡异和凄凉。

    方磊眼睛扫了扫,最后在靠墙的烂泥里发现了另一只皮鞋。

    而两只殊途同归的皮鞋仿佛一对闹意见的双胞胎,各自躲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双老人头牌皮鞋还是他送给秦好的。

    那天秦好说要去见女朋友的父母,但没钱买皮鞋,于是就开口问师父方磊借。

    “你比我矮半个头,我的鞋你能穿么?”方磊问道。

    “没事,我的脚大。”

    于是,他立即打电话给晓楠让她从家里拿来了这一双,一试,竟然正好合适。

    秦好说是借,用完就还,但方磊说就送给他了。

    “否则你这一声师父不是白叫了?”

    秦好对此感激念叨了很长时间。

    现在,这鞋已经沾满了死亡的污泥,鞋尖朝上,就像一份说明书,残酷提示着鞋子主人此刻的命运与下场。

    方磊突然来了情绪,朝尸体直接冲了过去。

    刚到警戒线边缘,他就被人拉住了,一转身,发现是于所长。

    “放开,让我过去。”

    “别闹。”

    “我没闹,”方磊几乎是在一瞬间变得冷静了——至少看起来很冷静,“我就想看他最后一眼。”

    “你确定?”

    “确定。”

    所长叹了口气,放开手。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和平时有点不太一样……还有,小心点,别破坏犯罪现场。”

    方磊没有说话,而是直接抬起警戒线,走进了现场,走到了尸体旁边。

    秦好就这么仰面躺在那里,脸色惨白,双目紧闭,脑后以及身体下面形成了可怕的血泊。

    不知为何,看到这番景象,方磊内心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有一种这一切虚假无比的感觉。

    他就那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默默看着秦好的脸。

    他当时就只有一个想法:要使劲把这张脸看进自己的脑子里,刻在记忆深处,永不忘记。

    因此,现在,此时此刻,他站在墓碑前,看着上面那张二十岁的灿烂笑脸,仿佛有些陌生。

    这张照片他已经看了很多次了,但依然不愿承认这就是他认识的那个秦好。

    他认识的是一个宁愿放弃当有钱人女婿也要做警察的大好青年。

    这位大好青年的面孔最后定格在死亡的瞬间。

    一张失去血色、但绝对真实且充满不甘的脸庞。

    而墓碑上的这张,尽是虚假和粉饰。

    理由只有一个:所有人(包括法医)都告诉方磊,秦好是跳楼自杀死的。

    当时的法医报告里写道,死者秦好头骨破裂,脑浆喷出,最终的死因是失血过多,休克而死。在他身上没有发现其他任何搏斗痕迹,基本排除了他杀。而在他尸体旁边一幢六层居民楼的天台上,找到了秦好的皮鞋脚印。综上所述,死者符合坠亡的特征。

    “秦好很年轻,才二十三岁,又是警校毕业,格斗技术一流,除了自杀,很难想象有人能把他杀死并从楼上推下去。”所长分析道,“所以磊子,你就别再纠结下去了。”

    方磊当然会纠结。

    不,不是纠结,是坚信。

    他永远坚信秦好是不会自杀的。

    他太了解秦好了。

    从进派出所到去世,秦浩跟了他一年多,他比谁都清楚,这是一个非常乐观、开朗而且坚强的男孩,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会轻生。

    并且,更多的迹象表明,他不可能自杀。

    首先,他已经和女朋友以及她的父母谈好了,自己选择了前程,看他的样子根本不像要自杀的人。

    其次,他死之前半小时还和方磊在派出所见过面,接着就出去执勤了,他没有在师父面前显露任何赴死的迹象。

    此外,当时他曾经试着给方磊一个红包,事后法医并没有在他身上找到,这也是一个疑点。

    总而言之,要让方磊相信秦好是自杀的绝不可能。

    然而,事后经过调查,居然被他们找到了秦好自杀的“确凿动机”。

    秦好从小父母离异,家境清苦,他是跟着母亲和继父一起长大的。

    这个继父是个货车司机,常年跑长途,途中染上了赌博的恶习,结果输了不少,还借了高利贷不少钱。

    更恶劣的是,这赌鬼在秦好不知情的情况下,拿了他的身份证做了担保。

    秦好是警务人员,一旦被人发现他与高利贷有牵连,说不定职业生涯从此就断送了。

    而这份职业,秦好显然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这点从他拒绝跟女朋友去澳洲就可以看出来),于是他的压力越来越大,最后无法面对,选择了跳楼自尽。

    至于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间和地点,这就说不清了——心理专家说,自杀的人很多时候就是很随机的,一点点小事可能就触发他要结束生命的念头吧。

    这样一来,从法医报告到动机调查,一切都合情合理,秦好最终就按自杀的案件来处理了。

    至于他的父母,也没有什么异议,警方提供的抚恤金轻易就堵住了那个老赌鬼的大嘴巴——案件发生在敏感的吉祥后街,死的又是警务人员,警方不想节外生枝。

    而所长更是亲自出面,约见了高利贷公司负责人,将债务一笔勾销。

    随即,他父母表示了一番感激之后,简单办完葬礼,就举家搬迁,离来了这座城市,从此杳无音信。

    情况就是这样,秦好的故事就永远停留在了1995年六月的那个下午。

    然后一晃就是二十二年过去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方磊都会到秦浩的墓前,除除草,独自默默地待上一小会儿。

    尽管他不相信,但依然无能为力地看着时间流逝,任由真相如蚱蜢般隐入草丛。

    说实话,当年他确实为了寻找真相,尽到了最大的努力。

    在找到所长说出自己的看法被驳回后,他便下了决定,哪怕仅凭个人的努力,也要还秦好一个公道。

    那段时间,他一次次回到吉祥街,回到案发现场,独自勘察。

    作为警察,他坚信只要是一起犯罪事件,但最终总是会留下痕迹的,只要自己坚持不懈,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那么,那只蚱蜢也一定会抓到。

    遗憾的是,那是一个科技并不发达的年代。

    没有摄像头,没有更先进的刑侦科技,再加上无法获得上级的支持,要侦破一起已经被定性的案子简直比登天还难。

    就这样过了十多天,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方磊也变得越来越灰心。

    而最可怕的是,警方对吉祥街的巡视并没有起到作用。

    转眼到了那年七月。

    第三次失踪案如期而至。

    那是一个清晨,方磊刚结束前一晚的通宵夜班,正准备回家睡一觉,等醒了再去案发现场看一看。

    这时,门口进来了一个男人。

    他三十四五岁的模样,戴着金边眼镜,穿着白衬衣、西裤和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像是一个大公司的白领。他进来后直接开始报警,声称自己的太太失踪了。

    听到这句话,刚准备出门的方磊就站住了。

    据这位叫许大山的男人交代,他的太太于菲是一家日企的员工,前一晚因参加公司聚会,说是晚点回来,可一直到晚上十二点,也没有回家。

    焦急的许大山打了一圈电话询问,但同事们都表示聚会晚上九点就结束了,而且于菲还是提前离开的。

    可是,她并没回家。

    许大山又跑到了吉祥街找了一圈,但还是……

    “等等,”方磊终于忍不出插话了,“你是说,他们在吉祥街聚会?”

    “是的,他们同事告诉我的。”

    “吉祥街什么地方?”

    “说是一家卡拉OK。”

    “哦,你继续。”

    许大山又找了一些地方,包括周围的公园以及酒店等等,还是没有找到于菲,只好又回家,想看看她有没有回来。

    “还是没有。”他叹了口气,“我本来打算马上来报警,但想想还是等到天亮,看看她会不会回来。可是一直到我出门前,她也没回家,我只好来报警了。”

    “你们平时夫妻关系怎么样?”

    “我们是自由恋爱,情感一直很好,但实话实说,自从生了孩子后,我们关系就不如以前了。”

    “哦,你们孩子多大了?”

    “今年五岁了,是个男孩。”许大山表示,“其实,我们昨天早上还吵了一架。”

    “为了什么?”

    “她要去参加这次聚餐,但我不让他去,而且还对她大吼大叫。”许大山难过地说,“都是我不好。”

    “你不让她去?为什么?”

    许大山面露难色。

    “说实话,我一直不希望她去上班。起初生了孩子之后,她就辞职了,在家全职带孩子,而我的收入也能养得起她。但几年后,她开始就觉得自己整天在家带孩子没什么价值,说自己好歹也是大学本科毕业,做全职太太损失太大,所以她就要上班,重返职场。我劝了她多次,她都不听,最后还是找到了工作。”

    方磊默不作声。

    “一个女人,养育孩子是她的天职,再说了,社会分工不同,男主外女主内,才能把家庭弄好,现在呢……”

    “你们是不是为此经常吵架?”方磊打断他的话。

    男人叹了口气。

    “算是吧,你想啊,小孩放幼儿园,经常晚接,有时候还得我去接,你是不知道我平时工作有多忙,有时候在单位忙了一天,累得要死,回到家饭都没有吃,只能吃点剩饭剩菜……”

    “说说昨天的事情吧。”

    “昨天早上,她跟我说了要参加单位聚餐之后,我就不同意,当场就翻脸了,骂了些难听的话。结果她哭了,她说自己刚工作不久,自己也不想去,但是上级一定要所有人都参加,根本无法拒绝。她答应我,晚上一定早点回来,我们才没有继续吵下去。”

    “然后呢?”

    “到了下午,我申请提前早退,然后去幼儿园接了小孩。虽然我非常恼火,但是也没办法。我带孩子在外面吃了面,回家又看了会儿电视,一早把他给哄睡了。后来,我坐在客厅里看球赛,越想越气,就喝了点酒,想着等她回来,一定要让她做一个选择,要么辞职回家带孩子,要么我们就离婚。”

    “结果她没回,对吧?”

    “嗯,后来我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发现她还没回,我气呼呼地找出通讯录,挨个儿打电话。当时还没意识到她失踪了,以为她还在外面花天酒地呢。但他们都说她提前走了,我才紧张起来。”

    方磊点点头。

    “他们有说是吉祥街哪家卡拉OK吗?”

    “好像叫霓虹屋,我昨天晚上去的时候已经打烊了,她应该不在那儿了。”

    “行吧,你的情况我们都了解,你先回去,放心,我们会派人去调查一下。”

    “这样啊。”男人似乎有点苦衷。

    “怎么了?”

    “我还不能回家。”

    “为什么?”

    “今天是工作日,我约了重要的客户要见。”

    “那你的孩子怎么办?”

    “只能先送幼儿园了。可是这会儿应该来不及了。”他看了一下手表,十分焦急。

    方磊看着他。

    “要不你送派出所来,我帮你看孩子?”

    “真的吗?”

    许大山发现方磊并不回答,这才意识到是在讽刺他,显得很尴尬。

    “那好,我再请个假,送一趟孩子。那我太太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你留个联系方式,有消息了我们通知你。”

    “行。唉,这叫什么事……”

    签完字,许大山就摇头晃脑地离开了。

    方磊提醒自己打起精神,拿起外套,准备朝门口走去。

    “秦好,干活儿了……”

    刚走了两步,他站住了,开始痛恨自己的愚蠢。

    秦好已经死了,猛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内心泛起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他有点后悔。

    要是当时收下了秦好给女儿的红包,会不会给他带去一点好运呢?

    他尽力挥去眼前浮现的那张苍白的脸,深吸一口气,带着一夜未睡的疲倦,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