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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恋人

    蒋健站在这幢两楼层的中式别墅前,仰头观望。

    他在看一棵高达十余米的广玉兰树冠部分。

    五月上旬,正值广玉兰盛开的季节,碧绿的枝丫从洁白的围墙内伸出来,炫耀般地将满树的白花绽放,让人看了不由惊叹和愣神。若是有兴趣低一下头,便会发现脚边的泥地上已经散落了不少花朵,无须清扫,等到季节变化时,它们便会腐化,隐入尘土之中。

    蒋健在这里等了已经有一会儿了。

    之前接到了同事发来的地址,他就立即赶了过来,甚至连一声招呼也没提前打。

    不过,走到一半的时候,小范突然叫停了车。

    “对不起,师父,我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不能陪你去见证人了。”

    “没事,你去吧,”他把她放在地铁站口,“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做任何事都不要被自己的情绪所左右,这样才有机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刑警。”

    小范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随后,他便独自来到了这座别墅前。

    按响门铃后,一名阿姨出来了开了门。蒋健说明身份以及要见的人,阿姨让他稍等,便又关上了门。

    然后一等就是一刻钟。

    就在他即将失去耐心,准备再次按响门铃的时候,门开了。

    还是那名阿姨,依然表情冷淡,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就转过身去,开始在前面带路起来。

    蒋健没有犹豫,迈过门槛,走进了院落。

    先是一个五十平米左右的前院,一眼就能看见那棵之前在墙外就见识过的广玉兰,沿着鹅卵石小径进入一道双开木门,眼前呈现的便是典型的新中式装修风格客厅。

    越过客厅,绕过典雅的山水刺绣屏风,就进入了中庭部分。

    中庭有假山与水池,水面卧有睡莲,莲下的水中来回游动着数十只大小锦鲤。

    穿过长长的回廊,从一条小路直插过来,眼前突然豁然开朗。

    一个面积在两百米以上的后院中,绿草茵茵,花团锦簇,一个方形的游泳池里没有蓄水,只有无数未经清扫的落叶提醒来客,它已经许久不曾被使用了。

    随后,蒋健注意到一棵粗壮的香樟树下放着一张藤编躺椅,上面正倚靠着一名五十岁上下的女士。她披着浅橙色的开司米格子披肩,戴着宽大的墨镜,手里端着一本书正在阅读。书的封面是英文,蒋健英文不好,不知道她读的是什么书。

    “夫人,客人来了。”

    “好,你去给客人来点饮料吧。”

    女管家看向蒋健。

    “先生,您要喝果汁还是咖啡?”

    “给我一杯水就好了。”

    管家点点头,就离开了。

    接下来便是一段尴尬的沉默。

    女人既不招呼蒋健就坐,也不看他一眼,仿佛一时间把他给彻底忘了,只是端着书,依然沉浸在自己的阅读体验之中。

    蒋健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只好自顾自地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打断对方。

    等了一会儿,他刚要说话,门口再次传来了声音——那名管家用托盘端着一玻璃杯纯净水回来了。

    等管家再次离开后,他忍不住了。

    “瞿女士,你好,我叫蒋健,是刑警队的,这次来呢,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瞿小凤这才放下书,用带着墨镜的眼睛望向他。

    “我从国外回来也才几个月,不知道刑警找我何事?”

    她的语速很慢,似乎在国外待久了,国语已经不那么熟练和灵光了。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瞿小凤并不说话,似乎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蒋健清了清嗓子。

    “你认识秦好吗?”

    听到这个名字,瞿小凤依然无动于衷。

    因为看不见她的眼睛,蒋健完全猜不出她的心思是什么。

    她看也不看地伸手拿起一旁桌上的橙汁,吸了一小口,然后又放了回去。蒋健注意到她的动作有点古怪。

    “认识。”

    “不止认识吧,他以前是你的男朋友。”

    “是的,不过那已经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二十二年前……”

    “哦……原来都这么久了。”

    “愿意说说当年的事情吗?”

    “当年啊。”小凤转过脸去,望着前正前方,在她的视线里,是一堵五米高的围墙。

    “如果你不愿意再提起他,我也不勉强,现在就走。”

    “没关系,我愿意。我只是好奇,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会特意跑过来问起这个人。听声音你还很年轻吧,他在世的时候,你应该还在读中学吧。”

    蒋健尴尬地笑了笑。

    “是这样,我最近在调查一起以前的案件,发现秦好的死与这个案件有牵连,所以就想来问问。”

    “哦?是吗?可我记得当年警察都说,秦好是自杀的。”

    “是的,证据是这么显示的……”

    “证据……”瞿小凤冷笑一声,“你想知道什么?”

    “你和秦好是怎么认识的?”

    瞿小凤叹了口气,缓缓开始述说起来。

    当年,他们曾爱得难分难舍。

    两个年轻人是笔友关系。

    什么叫笔友?就是那个年代,大家会把自己的通讯地址发在《故事会》一类的杂志下方,然后写上一句话,类似“我是风儿你是沙,愿意交个朋友吗?”,然后就开始等待。

    那时候,瞿小凤的笔名就叫广玉兰,这是她最喜欢的花朵。

    因为寂寞,她也在杂志上留了地址,可等了许久,都没有一个人给她写信。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终于有一天,她收到了一封来自同城的信件。

    写信的人叫秦好,地址留的是本市警察学校,瞿小凤当时心想,这家伙真傻啊,交笔友居然用真名。

    从那以后,两人就开始通信了。

    差不多过了半年吧,秦好突然提出要见面,时间就定在了一个周日的下午,地点是肯德基餐厅。

    1993年,本市第一家肯德基在市中心的人民路上开业了。

    他们见面的那一天,餐厅里人满为患,这对于两个从未见过面的年轻人来说,约在此地见面不算明智,很容易就认错人。

    到了时间点,她走进大门,开始在人群中寻找。

    这天的顾客实在是太多了,但她还是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也是。

    两人目光对上的那一刻,同时笑了,仿佛为这一刻的到来已经准备多年。

    之后,两人挤在肯德基的角落里,看着窗外人来人往,在热闹喧哗的人群中聊着天,吃着从未吃过的鸡腿汉堡,大呼真是太好吃了。

    吃完之后,两人又一起去看一场电影。

    那个电影叫《泰坦尼克号》,两人坐在黑暗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银幕,沉默不语。

    银幕的反光在两个年轻人的脸上投下迷人而浪漫的光线。

    当看见萝丝裸露着身体侧躺着的时候,她手捂住了秦浩的眼睛,而到了杰克说“答应我,活下去”这一幕时,她又哭得稀里哗啦。

    从电影院出来的那一刻,两人就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

    两人从学生时代一直恋爱到了工作时期,这座城市的公园,电影院,街头,肯德基……都留下了这对恋人的身影和痕迹。

    然后就到了见父母的时刻。

    这是她提出来的。因为他们虽然还年轻,但她已经认定了这个朴素、正直的大男孩将会是她一辈子的情感伴侣。

    那一天,从进门前开始,她从秦浩的脸上看到了难以形容的惊讶——原来他和自己在一起这么久,都不知道她家竟然这么富有。

    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秦好表现得很紧张,曾经那个开朗健谈的他无论说话还是行动都非常地害羞和胆怯。

    当然,这也跟她父母是那种比较强势的人有关吧。

    到了后来,等秦好走后,她看到父母的表情就预感到了不妙。

    父母的看法毫不掩饰:做警察这门职业是没有什么前途的,如果他真想娶你,就应该辞职跟着自己做生意,否则就免谈。

    她感到既吃惊又伤心。

    她想不明白,从小打到都宠爱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会在这件事上不再支持自己。

    那天,她与父母大吵了一架,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凭怎么劝说都不开门。

    然而闹了几天,事情并没有随着她的对抗而发生转机,于是她逐渐明白,父母的想法是根本没法改变的,即便她要挟要离家出走,也无济于事。

    事实上,她在强大的父母面前,既是任性的,同样是脆弱的。

    既然这样,那么或许只有改变秦好才有可能继续走下去。

    从那以后,两人虽然还是在一起,但秦好的话明显话比以前少了很多。

    她好几次想挑明两人必须要面临的未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两个人的鸿沟已经出现了。

    终于到了这一天,她清晰地记得那个日子,7月15日,在父母的劝说下,他们来到了吉祥街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安顿好父母后,她来到吉祥街,找到正在执勤的秦好,希望他暂时离开一下,与父母见一面,好好谈谈。

    “后来发生了什么?”蒋健忍不住插嘴问道。说实话,他打心底不喜欢当年这位任性的富家千金所做的一切,但他也能理解这种财富和家境不在同一层次上的一对恋人,终究需要做出一个冷酷的抉择。

    “他跟我去了咖啡馆。我父母当着他的面,挑明了态度,希望他当场就做决定,因为一个月后,我们家就要移民澳洲,家族企业也全都搬到那边去。”

    “让我猜一下,他拒绝了。”

    瞿小凤苦笑一声。

    “看来,你比当时的我还要了解他。不过他也说了,他会一直等我,如果有一天,我回国了,他会第一时间来向我求婚。他承诺自己说到做到。”

    “可惜他没这个机会了。”

    “我那一刻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不选择我,而要选择当警察?如果他选择我的话,就不会出事了。他当时问我想法,我赌气只说了两个字,好的。没想到他反而开心起来,真是个大傻子!”

    瞿小凤开始轻声啜泣起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出事的?”

    那天回来后,她一开始很生气,决定暂时不理他一段时间。

    但到了晚上,她又开始忍不住想他。

    她开始不断打他宿舍电话找他,结果被告知没有回去,她还以为他故意不接他电话,熬到第二天,她直接就去了派出所找他,结果得到了这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秦好竟然自杀了。

    “你对秦浩的死怎么看?”蒋健回避了“自杀”两个字。

    “实话实说,”瞿小凤说道,“我认识的秦好是个坚强的人,你知道,他们家条件不好,由他妈妈独自拉扯大,非常辛苦,所以他是一个很懂事、也很有责任感的男人。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当上了警察,性格里有很坚韧和乐观的部分,我绝不相信他会自杀。”

    “你有听说过他继父以他的名义借高利贷的事情?”

    “反正我从没听他说过。不过如果真是这样,他只要告诉我,我会替他解决的。我觉得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什么事情,不至于去死。”

    “他也这样想就好了。”

    “我很了解他,真的,他不太会采取这种不负责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可是你还是对他当初选择当警察而没有选择跟你去澳洲耿耿于怀。”

    “唉,”瞿小凤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释怀了。蒋警官,你结婚了吧?”

    “已经离了。”

    “哦,抱歉。”

    “无所谓。”

    “我想说的是,你如果真的爱过一个人,就会从他的角度去考虑事情,而不是只想着对方为什么不跟着自己走。秦好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好男人,好警察,我当初应该更勇敢一点,而不是现在留下遗憾。”

    “你后来什么时候出国的?”

    “一星期后,我就走了。因为我父母当时说,你看吧,幸好没和他结婚,这种穷孩子不知道会带来多少麻烦。因为这句话,我和父母彻底闹掰了,本来是计划一个月后走的,但我临时改了行程,一个人先走了,而且到了澳洲后,我也没跟他们住在同一座城市,长期不见面。”

    蒋健沉默不语。

    “后来我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一个澳洲白人,结了婚,生了孩子,过得很幸福。他对我很好。再后来,我和父母的关系也逐渐缓解了。去年,他们相继去世了,临死前,父亲希望我把他们的骨灰葬回中国,落叶归根,所以我就回来了。等到把这些事情处理完之后,我就会回澳洲,再也不回来了。”

    蒋健点点头。

    “好吧,我问得差不多了,很感谢你提供的这些信息。”

    “蒋警官。”

    “嗯?”

    “二十二年了,你们难道还没找到凶手吗?”

    蒋健愣住了。他很想告诉她,秦好很可能是被一个疯子从楼上推下去摔死的,但又觉得,似乎没有说的必要。

    于是,他摇摇头。

    “对不起。”

    就在他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愣住了。

    他终于看清楚了瞿小凤手上拿着的是一本什么书——盲文书。

    他再次看向她的眼睛。

    那墨镜背后的眼睛依然看着前方,看向高墙,那里只有一片虚无的白色,就像一团永远无法获知真相的迷雾。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这时,管家来送客了,他微微欠身,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