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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琉璃世界

    听了这话,大家都开心得大叫起来。再看底下的群鬼形态各异,装扮夸张,大家又热火朝天地猜测讨论起来,一个个打赌猜想那些人扮成的究竟是什么鬼。

    除了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冥官和喜官,还有站在队伍两边押送鬼魂的官差或天师外,又说那人脖子上悬着麻绳,歪着脖子,舌头还拽得老长,一定就是吊死鬼了。又说这人浑身湿漉漉的,头发都贴在了一起,肯定是淹死鬼……说到后来,什么呛(qiànɡ)死鬼也出来了,凶死鬼也出来了,无头鬼也出来了,罗刹(luóchà)鬼也出来了,直听得人后背发凉,汗毛倒竖。

    又听人道:“你们看你们看!那个穿着黑袍的人手里没有提灯,肩膀上还站着一只鸟!”“不知道他手腕上绑红绳了没有!”“是啊,看不清啊,反正拿拐杖的这只手似乎没见什么红绳。”“怎么好像他走路是飘来飘去的?——他不会是真的鬼吧!”

    ……还在议论,那人肩膀上那只摆设一般,总之一动不动的大鸟便振翅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影子似的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对面的屋顶。

    ——众人口中的那人一身黑袍从头笼到尾,袍子又极宽大,若非拿着拐杖的那只手,悠悠荡荡真像底下空无一物;他拄着根拐杖,佝偻(ɡōulóu)着背,虽混在游行队伍之中,但既没有舞蹈,也没有唱歌,手上没有提灯,也看不清他另一只手是不是绑了红绳。

    他走起路来也死气沉沉的,不急不缓,又似袍子下并没有腿,而是在飘。他就这样飘着,飘着,飘到了茶楼底下。

    这人和我曾经见过的瞽叟装扮十分相似,可惜阿淙现在在楼下街边,也不知他看见了没有,能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那个瞽叟。

    心里正怀疑。“你觉不觉得那只鸟在看着我们?”聂英子忽然紧紧揪着喓喓的衣袖道。一面忽左忽右地移动头,一面验证:“还在看,还在看……”

    葛喓喓也觉得古怪,加之暮色渐浓,完全看不清楚那只鸟的情状,心里想当然,便更觉得此情此景瘆人(瘆rén)了。正转头来寻我的所在,那只鸟便冷不防从屋顶上飞下来——

    大鸟直奔我们所在的悬廊而来。

    “啊,猫头鹰!!”聂英子大叫一声,转头就扑到了苏玧的怀里。这鸟正是一只鸱鸮。不过我们谁也不敢断定它和盘桓在白鹭飞的那只鸱鸮有什么关系。因为它们看起来都一样。

    几人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只往旁边角落里退了退。谁知鸱鸮刚落在栏杆上,就怪叫着张开翅膀朝我们扑过来。

    众人一时间大呼小叫起来,避之不及,只各自惊慌尖叫着四散而逃。

    江小凝眼疾手快将我护在了怀里,先一步进了屋子。聂英子大叫道:“大家小心挡着眼睛,鸟会啄眼珠子吃的。”说着只死死捂住了眼睛,和苏玧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喓喓一面拿案台上的物什砸它,眼下看人齐了,正要关门,不料那只大鸟也无惧无畏地飞了进来。

    因为对方的无所畏惧,我们更害怕了。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叫,只护着脸一味东躲西藏。

    葛喓喓当机立断,先从腰间拔了短刀驱赶,不料却被鸟抓破了手。只得收了短刀,就近从一只花瓶里抽了一把足够长的,用作装饰的树枝和鸱鸮缠斗,而后看准时机便催促我们赶紧出门下楼。

    阿淙他们被惊动,正迎上来:“怎么了?!”

    “有鸟,快下楼!”江小凝简短地道。

    一行着急忙慌下了楼,也是害怕,听葛喓喓出门后门内还在撞击,便心有余悸地一直跑到了茶楼外。

    站在街边往上看,那鸱鸮又从悬廊上飞了出去,而后突然俯冲下来,再次直奔我而来。

    江小凝站在我前面,不自觉将我越推越远。忽然身后游行的队伍里伸出来一只手,用力一拽,我就被裹挟(ɡuǒxié)进了游行队伍之中……

    我慌张到了极点,连叫喊一声都忘了。却不知何故黑暗中看得分外清楚,抓着我的那只手是从一领黑衫底下伸出来,枯木鬼爪一般僵硬狰狞(zhēnɡnínɡ),手臂上清晰可见,镌(juān)着大片大片不规则的,萎缩的白色斑痕……

    “啊——”反应过来后我大声尖叫着,却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所有的声音都被游行队伍里的乐声淹没了。自己也在一重又一重涌过来的人群中越陷越深,难以自拔,前后左右都在有意无意地推着我朝一个方向远去。

    再回头去寻江小凝,向自己迷失的方向艰难地伸着手,原处已不是原处,哪里还有江小凝的影子!

    “放我出去,让我出去!”一开始我还尝试反抗,但自己根本无法挣脱,就索性沉默下来。

    不过,这一程总要有个尽头吧,到了尽头,人散了就好了。

    心里这般想着,反而平静下来。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方才惊慌失措,却并未诱发心疾。

    ……随着人群走了不知多久,似乎很久,又似乎没那么久,沉默让时间的流动失去了标记,一切都变得十分模糊。直到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惊慌混乱的叫喊声,身边所有人都惊慌地屏声张望起来。

    “好像是哪里失火了。”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冒了出来,却又分明不属于我。

    “着火了,着火了!”更多的声音出现在我脑海里。周围的人神色不安地相互问询着,但根本就看不清他们的脸,连脸上的面具都看不清楚……

    好像在做一个无比清晰的噩梦。奇怪的是,往常噩梦里会无端出现的滔天的悲伤和恐惧,愤怒和绝望,今天都安安静静地待着,半点动静也没有。哪怕自己正在人群中失散,正在去往一个未知的地方,哪怕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如此古怪。就连听到着火了的消息时,那一丝丝理智催动的着急,也像是落入了干涸龟裂的田野里寥寥无几的雨水,很快就无声无响,消失殆尽。

    但我们还是来到了失火的地方。不知道能做什么,就来了。

    这地方叫琉璃世界,是当地最好最大的一家酒楼,上下共计四层,每一层都盖了流光溢彩的琉璃瓦。

    据说这是当地一位贵女的嫁妆,因为家族败落才沦为了如今的酒楼客馆。我们上午还在这里吃过饭。

    置身火灾现场,人丛中早站满了人,周围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居民和游客。火势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木质的阁楼从一楼西南角开始烧,一股黑烟和焰气立刻龙蛇一般嘶鸣着从四面八方滚将出来,飞天而去,既为火势开了路,也早拦住了所有生路,将整栋楼都烧成了一只无人能逃脱的巨釜(fǔ)。

    眼下火舌一路窜到二楼,跃上三楼;活人则被逼上了三楼,困在了四楼。张舞的手爪和头颅在四楼的幕布上留下混乱而鲜活的影子。

    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被高高地捧出来,然后被那些手传递到了窗边……可楼下根本没法靠近,看客们商量着,犹豫着,痛哭着,尝试靠近又被热气扑咬着逼退。

    很快,一开始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渐渐变成呛咳声,后来咳声也在烟熏火燎之下渐渐隐弱而微。那个还在哭叫的孩子最先被扔了出来,一落地就没了声响,然后便有黑影像一只只口袋般无声地陆陆续续从楼上窗户里掉下来。

    闪烁的火光照出他们狰狞的脸。那些影子不是口袋,却还是像口袋一样沉闷地砸在地上。

    楼下的旁观者们陷入了短暂的,间歇的骚乱。有人尖叫着哀嚎(āiháo)起来。所有人都看着面前明亮的,通天的火光,看见整条街都被照得红艳艳的一片。

    原来灯火通明,楼宇透亮的街道已经被火光隐去,在这绚烂的火光中黯然失色。滚滚的烟尘在黑夜中翻滚着,最终没入了高高的夜色中,不知几时将天上的明月都完全吞没了。

    满耳都是呼啦啦的风声,琉璃瓦噼噼啪啪的破裂声,木材哔哔剥剥(bìbìbōbō)的燃烧声和房屋木质结构的崩解倾塌声混合而成的巨响……

    与此同时,许多人仍冒着火光,忍受着被炙烤的痛苦往酒楼周围的房子上泼水,覆盖水淋淋的棉被。他们有的搬运,有的补充水囊,有的搭着云梯,有的扶着粗壮的竹管……围在最外围的妇人便负责给救火的人倒水喝,以及把衣裳打湿了帮他们在来回之间不停更换披上。

    还有帮不上忙的游客在旁边帮他们照管被脱下来的衣物和留下来的各种物品。附近的酒楼和客馆店铺都送来了食物给大家充饥。

    大家节奏紧张却又有条不紊地相互配合着,忙碌着。许多人都还是节日的装束,华冠丽服,脖子上挂着面具,但很快这些精心搭配的装扮就被这大火,这烟尘,碳灰,污水,弄得一塌糊涂。

    橘红色火光闪烁着,照亮了人群中各种各样的表情:干瞪眼的,捶胸顿足的,相互扶持的,摩拳擦掌的,疏离麻木的、无动于衷的,庆幸的,担忧的,悲伤的,过于悲天悯人的;却突然之间,一种没来由的冷漠把我和周围的人阻隔开来。

    而同时那些尖利的呼救声和叫喊声却变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近……

    这是一种饱含着真切而具体的绝望、痛苦和恐惧的叫喊声,是生命被残暴地活活撕开,分离成血肉模糊的灵魂和肉体的无比惨痛的声音,是能直接把闻者拽进自我毁灭的,沉痛而无法自拔的深渊的呐喊。

    只须向这样的深渊窥探一眼,满目的黑暗便让自己心中只剩得下恐惧和憎恨,以及对自我存在的无限怀疑……

    感受到裙摆上微弱的牵引,我低下头,一只漂亮的狸花猫蹭着自己的裙角而去。

    这时一阵冷风忽然从正面热腾腾的火场方向吹来,仓促抬起脸,才见前方一个人拨开了无数挨挨挤挤的背影,直这边疾步走来。我被脑海中那些如潮如浪的声音搅扰着,迟钝地将将退了半步,还是闪避不及,被对方用力地撞到了肩头,却又终于错身而去——

    同时脑海中突兀地响起一阵男人的嚎叫哭喊,震得我往旁边退了好几步,退无可退,那声音方才远去。

    紧接着又一个人逆着人群飞快地朝我走来,同样神情呆滞,面孔模糊,同样来得像一阵鲁莽的风,同样在脑子里呼啸而过,让人无从躲避的尖叫痛哭声……接着第三个、第四个,不止男人,还有女人,孩子,老人,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快步如飞地走过来,擦着我的衣袖和胳膊,刮起了我衣服上的飘带,发髻上的雪柳垂丝,好像无视了我的存在,又好像在故意冲撞我的身体……

    我支持不住,终于被撞翻在地,脑子里的声音还在,捂住耳朵也是徒劳……艰难地爬起来,却再度被撞倒……

    索性趴在地上,却继续被不断走过来的人踩踏着,穿越。

    每一次被人越过,都有一阵悲哭声都会从那数不清的哭喊声中分离出来,一柄利剑一般刺透了我的耳朵,再飘然而去,似乎回旋抓挠,厉吼嘶鸣,无休无止。

    下雨了,大颗大颗的雨珠落下来。这火有救了。我仰头看天,伸手去探,才知将地面洇湿(yīnshī)的是自己的眼泪。眼泪还是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涌出来。

    突然想起自己该有熟悉的朋友们在周围,抬头去寻,却只看见无数人腿站成了一堵厚厚的墙。

    什么都看不见。

    人群又拥堵起来,比方才要挤得多,这回多了许多哭声。我茫然无措地随着周围的人继续前行,再次踏上了行程。

    周围都是大火里散出来的黑烟,什么都看不清。

    “到了。”有人说了一句,然后我就被人推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