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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历史

    阿尔芒记得那个人的脸,他们在罗兰的病房里曾见过一面。这正是那位体型壮硕的神父。之前坐在病房的一隅时,他那强壮如牛的身躯并没有被凸显出来,而如今他只是站在街道上,就像是一颗高大的橡树,足以阻碍两个人并排行走的通路。他的身上依然穿着和那时一样的黑袍,一枚银光闪闪的十字架吊在披肩中央。干净利落的银灰色短发和平坦的宽额头下方,是一双和以赛亚一样沉静的眼睛,那是教士的眼睛。

    “您可以叫我里卡多。不知您是否记得,我们不久前曾见过面。”

    “我见过你。”阿尔芒扫视着眼前的男人,“但你是谁?”

    “在下是圣母院堂区的本堂神甫。在高蒂尔大主教因伤离岗期间,由我来暂时代行大主教的职责。”

    圣母院距离这里不算近,阿尔芒探头向他的身后张望了一番,并没有发现有随从跟在他的身后。

    “你找我有事?”

    “有件事要与猎犬先生商谈,不知能否赏光?”

    久违地听到自己的代号,阿尔芒微微眯起了眼睛,却又很快重新归于放松。高蒂尔知道他的身份,如今那位大主教的继任者自然也会知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现在打算回圣雅克教堂,在那里谈吗?”

    “如果方便的话,最好在圣母院。”

    神父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但阿尔芒听出了他话语中的请求含义。尽管只有一河之隔,但圣雅克教堂是伊柯丽斯在光明城的联络点,圣母院则是光明城本地教区的核心。平日里,这点细微的差别根本不会对两座教堂的本职工作造成任何影响。可如果要深究的话,共和国的独立教会终究没有完全被伊柯丽斯所掌控。

    “我明白了。”阿尔芒点了点头,“但如果待得太久,以赛亚可能会到处找我。”

    “使者那边我会派人前去说明。”神父侧过身,摆出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的车子在这条路后面,请随我来。”

    一路上神父一直保持着沉默。他和阿尔芒一起坐在后排,却全程紧闭着双眼,嘴唇微动,像是在祈祷。阿尔芒猜不透对方特意前来找自己商谈的含义,凡妮莎的失踪所带来的焦躁感又不断地灼烧着他的内心。他不想让自己对妹妹的承诺再次变成一句空话,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必须把凡妮莎给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在圣母院的一间休息室里,一名年轻助祭为面对面相坐的两人各自送上了一副热茶后便拉上门离开了。待到脚步声逐渐远去,神父终于慢悠悠地开了口。

    “这次请您前来,主要是为了与您讨论大主教,也就是本人的神师,高蒂尔主教遇刺一事。”

    阿尔芒的眉毛轻轻抖动了一下:“你大概是找错人了,这种事不应该与以赛亚好好谈谈吗?”

    “我明白您的意思。以赛亚先生是伊柯丽斯的代理人,他的所有行动都必须展现伊柯丽斯教廷的意志。我无意冒犯,伊柯丽斯对于导致如今局面的一切内情谈不上多了解。正如以赛亚的预言——不是以赛亚先生,而是那位先知——所应验的那样,‘你们将听了又听,但绝不会领悟;你们将看了又看,但绝不会明白。这不是因为伊柯丽斯的大主教们愚钝,而是因为有名为时间与空间的雾霭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使其无法看清。”

    “最好能说得简单明了一点,我并非你的牧羊。”

    “失礼了。”神父低头表示了歉意,并用手指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架,“接下来我尽量用简单的语言来描述这一切的真相。”

    在墙上圣母像仁慈的目光之中,他用平缓,毫无生气的语调,慢慢讲述了一个被尘封在往日之中的故事。

    这是在距今四十年前,在那场战争之中,当悲惨的失败已不可避免之时,所发生的更加悲惨的故事。

    在皇帝向赫尔马的军靴低头投降,帝国政府迅速土崩瓦解之后,在光明城的一场声势浩大的革命中,第三共和国诞生了。然而新生的共和国无力阻挡敌人的铁蹄,赫尔马的皇帝在凡尔赛宫完成了加冕,共和国的政府却签下了割地赔款的耻辱条约。

    可是,共和国政府的投降,并不能代表着加洛林的人民已经屈服。梯也尔在与赫尔马人谈判时,光明城的国民自卫军并没有放下武器。这些市民找来大炮和步枪,筑起街垒,把自己武装起来,时刻准备好与围困光明城的赫尔马军队斗争到底。

    而这些不受控制的武装力量引发了共和国政府的担忧,他们派来军队,试图夺走大炮,解除国民自卫军的武装。在这个过程之中,双方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些摩擦。摩擦很快演变成了流血的斗争,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场大规模的冲突似乎已经在所难免。

    一开始没有人想要进行一场全面战争,但是政府军和国民军双方都态度强硬,不接受任何谈判的请求。为了避免更惨烈的流血事件发生,时任光明城大主教站了出来,他愿意作为一个中间人,对这场危机进行调解。

    事实上那时候大主教已经被国民军所囚禁,但介于其身份,国民军并没有太过于严格地对待他。国民军的领导人同意让他成为信使,大主教回到凡尔赛与政府军进行交涉之后,又再度回到了被围困的光明城之中。第一轮谈判的结果无疑是令人失望的,双方都不愿做出任何妥协。但大主教仍没有放弃,他带着国民军的诉求第二次穿过防线,又重新回到城中。但这一次他返回国民军的控制区域之后,就再也没能出来。他被国民军关进了地牢,一个月后的一天,大主教和其他一些俘虏一起,被国民军当街枪决了。

    这次处决是作为对政府军处决国民军俘虏的回应,在那之后,谈判的可能性彻底消失,怨恨的柴薪被完全点燃,双方陷入了不死不休的战斗之中。在赫尔马人的帮助下,政府军很快便摧毁了国民军的抵抗,包围并肃清了整座城市。他们搜索了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房屋,将所有可能与国民军有所关联的人,包括妇女儿童在内,尽数处决。当然,对外宣称是:这些人都被恶魔所附身,或至少是在一定程度上被“邪恶力量”所污染,才会加入到这场不理智的“暴动”之中。

    “最后,这场骚乱结束了,以多到足够将塞涅河染成一片深红的鲜血为代价。在那之后,共和国政府对这件事避而不谈,就好像那从未发生过一样。”

    阿尔芒在学校时上过历史课。正如神父所说,历史教科书上,七零年是第二帝国,七一年便是第三共和国。在这之间,除了段落的空行以外,什么都没有。

    “我从没听说过这些事。”

    “因为没人愿意提及那段悲惨的历史。无数人,不是死在敌人的炮弹下,而是被捆起来蒙上眼睛,像是待售的猪猡一样在街边站成一排,等待同胞的子弹击穿自己的脑袋。一部分人认为遗忘就能够让悲惨的历史消失,而另一部分人却永远会铭记下去。”

    说到这里,神父的眼中仿佛又出现了当时那些悲惨的景象,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次在自己的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架,并伴随着一声低沉的“阿门”作为结尾。

    “可是,这个故事和现在的大主教遇刺有什么关系?”

    神父抬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尔芒一眼。

    “在那场惨剧之后,继任的光明城大主教在收集整理前任主教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些令人在意的东西。这些证物预示着那场悲剧的背后也许另有隐情。新的主教就此展开了一系列调查,而在这些调查之中,一个可怕的真相渐渐水落石出。

    我并不打算为政府军的软弱做辩解,也无意评价国民军拿起武器保卫自身的行为。但在最后的流血事件开始之前,双方本来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谈一谈,那时的大主教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来不断地在双方之间奔走呼吁。但有人似乎并不乐意看到这种事发生。”

    阿尔芒逐渐意识到了什么:“大东方会?”

    “那时的很多证人都在战斗或者接下来的屠杀之中阵亡,但依然有部分书信和手稿残留下来。通过这些为数不多的证物,在四十年的调查之中,教会已经基本明确了一个方向:大主教回到国民军控制区之后立即被逮捕,并投入地牢之中。这件事的背后也许有大东方会的影子。此外,就连前期政府军和国民军之间一系列的冲突之中,也少不了他们的蛊惑和挑拨。”

    “他们想要激发冲突?为什么?”

    神父摇了摇头:“很可惜,因为他们的行事一贯隐秘,成员之间也很少用真名互相称呼,所以到目前为止,我们手头上依然没有能够用来指控他们的决定性的证据。所有的这些,都只不过是我们根据目前掌握的情报所做出的推理。至于目的,我们更是一概不知,我们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如果那惨案真的是由他们所推动的,那他们就必须得为冲突中的所有死难负责任。

    在这一届大主教,也就是高蒂尔主教的领导下,教会对这件事的调查曾取得突飞猛进。短短数年的时间里,大量被隐藏起来的全新证物重见天日,一些原本缄口不谈此事的证人,也在临终之前告知了我们他们所知道的一切。证据正在慢慢汇聚,照这个势头下去,我们更快就能够将所有的信息串成链条,从而完美地还原出那段动荡的日子里所发生的真相,并将幕后真凶的面容彻底公之于众。

    然而,就在圣主的仆人在追求正义的道路上不断高歌猛进之时,敌人,这些障碍再度出现了。被严密保护起来的证物莫名其妙地消失,原本打算探访的证人莫名其妙地猝死,就好像是有一个幽灵,一个飘荡在光明城之中的幽灵,正在阻挠着我们的调查。为此我们曾组织过很多次行动,试图抓住这些暗中的阻挠者,可每次到最后都只是扑了一个空。我们在明,敌人在暗,不管我们打算做些什么,他们都永远快我们一步。”

    “...你是想说,他们刺杀大主教,就是为了阻止这个真相被揭开?”

    “如果这件事传到了圣座的耳中,难道他们与伊柯丽斯的和平谈判还有继续下去的可能吗?”

    “我不理解。”阿尔芒稍稍扬起脑袋,有些怀疑地望着神父,“如果这些事情都是真的,你们大可以直接告诉以赛亚,让伊柯丽斯教廷插手调查。大东方会的巫师也许很难对付,但在伊柯丽斯的使徒面前,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不可做假见证害人。这是十诫中的第九诫。在我们拿到决定性的证据之前,永远不可能把这些根基未稳的指控传达给伊柯丽斯的神圣教廷。之所以与您讨论这件事,也并非是要向您宣布大东方会有多么邪恶。我们需要证据,需要足够把整个大东方会送上神圣法庭进行清算的证据。原本这些工作是由高蒂尔大主教主导,缓慢却坚定地推进。可是现在,凶手想让大主教永远闭上嘴巴,想让我们的调查停止。那么,我们就必须从外界获取援助。”

    他略微停顿了片刻,目光锁定了阿尔芒的眼睛。

    “我对以赛亚先生有所耳闻,他是个英勇无畏,刚正不阿的战士。并且看起来,他很器重您。另一方面,我也听说过您的那些事迹,包括与大东方会的接触,他们似乎曾经尝试过招揽您。”

    “被我拒绝了。”

    神父点点头,又接着说道:“那么,能否请您接受我们的委托,代替大主教,对这背后的真相进行更详细的调查?如果是您,也许能够接触到一些我们所无法触及的信息。”

    阿尔芒沉默了一会儿,他仔细思考着神父的提议。这是一件单纯的委托,他在双方的矛盾之中完全是一个局外人,不带有任何先天性的立场——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他无疑站在正义一边——也许这就是神父来找他的真正理由。

    “可我根本就不了解这些事的背景,我要如何开始调查?”

    “您不需要像一个侦探那样抽丝剥茧。我们所希望您做的只有一件事——与他们接触,无论是通过何种方式。如果能够混入他们之中,那无疑是再好不过。如果不能,那么就通过抓俘虏的方式来确认这一点。总之,您只需要在接触之中,用最客观的,不带有任何偏见的视角,来分析,解剖您所看到的一切,并将其交到我们手中。只要我们能够拿到足够多的信息,便自然可以完成这场迟到的审判。”

    窗外的天空已经黯淡了下来,月亮和星辰的光辉接管了苍穹。阿尔芒抬起脑袋,慈悲的圣母玛利亚正高悬在侧面的墙壁上,用神圣而温和的目光见证着这一场谈话。

    一分钟后,屋内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我并不能保证我能够为此做出多大贡献。说到底,我现在确实很想和那些神出鬼没的幽灵见上一面,我有很多事想要问他们。可是,见与不见的主动权依然在他们的手中,如果他们想要避开我,我目前也没有能够主动找到他们的手段。”

    “关于这一点,其实我们可以提供适当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