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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碗茬子,砖头,枕头,煤油灯

    回窑子时,在场的人都等的快要冒火。

    一个个催着说:

    “友铁,你吃了浆糊迷路啦?干啥拿个空碗,拿这功夫!?”

    “四达,你赶快些嘛!甭叫我祖奶光净等你。”

    王玉兰骂的更凶。

    直接从炕上跳将起来,大声吼道:

    “你手上是捏胧咧!?慢慢腾腾的。”

    “你干啥事都不利索!”

    “你瞧你,冷酒慢发滴,你从来......一直都不知道改变自己。”

    “稍微麻利点......能把你挣死么?”

    然而......

    牛友铁是啥也没说。

    这一刻,他再次回想起了前世的自己。

    正如王玉兰所说的,已经老实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只要是个人都敢骂他,随便站出来一个孙子辈人,甚至是一个三岁小儿,都能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达和他妈,把他骂成孙子。

    前世,他不止是老实,活得也是如蝼蚁一般,卑微的不能再卑微。

    连王玉兰都从来没看得起过他。

    到死的那一刻,王玉兰都没把他当过一次男人。

    恨不能把他重新打回他妈的肚子里再造一遍。

    想到这些,牛友铁就颇感到不是滋味儿。

    前世,自己确实活得太傻,不,还不止是傻,还忒蠢。

    自己穷,就觉得任何人对他的无理要求,或人格上的侮辱践踏都是对的,理所当然的。

    而他呢,也很能忍辱负重,接受别人的各种不怀好意和欺侮。

    这对性格刚烈,志气高傲的王玉兰来说,简直是不可接受。

    自己的男人怎么可以这样......就像个傻子一样,没钱,还没有一点儿本事。

    也正因为如此,王玉兰跟牛友铁两口子之间,便一直存在着诸多矛盾,一辈子了都没能化解开。

    当然主要还是牛友铁的认知有问题。

    ——大问题。

    他的大脑已经被他的哥哥、嫂嫂们洗的干干净净,一点儿自我意识和主张都没有。

    而重活一世,牛友铁绝不会再让自己重蹈老路。

    除非这四十年的光景,全给活到了狗身上。

    这些亲堂兄堂嫂,侄子侄儿们,敢当着他润仙奶这样劈头盖脸地数落他。

    可以说,生活当中,他们对他是多么的不客气,现在,只不过是他润仙奶在眼前,一个个保持了克制而已。

    为了不影响他润仙奶操作,牛友铁强忍住气,啥话也不说。

    把陶瓷碗往他润仙奶手里递。

    他润仙奶的手有点儿吃抖,接了两次才稳稳接到手中。

    这一幕,看得性子急的王玉兰就差点儿自己上手了。

    这当然是他润仙奶的原因,跟牛友铁的快慢无关,算是成功地躲过了一通数落。

    巩润仙紧紧捏着碗,扭头看了看身后乌泱泱的人头,打趣似的说:

    “你们让开一点子。”

    呼哧一下,紧挨巩润仙身后的他麻麻,他二娘,他三娘几个人就像躲迎面飞来的红火炭一样,踉踉跄跄向后退了一大步。

    一个把一个脚踩的咬牙切齿。

    却因为看稀奇事要紧,都忘掉了争辩。

    一些晚辈后生们给推远,一个个当仁不让,又把他们的妈推后去,自己站在前头看。

    而他们的妈又怎么肯错过这关键时刻,一着急就跟他们计较,一计较就拉扯起来,拉来扯去,就差大打出手了。

    当然他们有些妈脑子灵光,顺手就在立柜旁抓起板凳,站上面看。

    他些达个子高,即使站最后面都看得清楚,所以没人抢位子。

    此时,窑里的煤油灯光越来越暗,越来越有灭掉的征兆,火苗一跳一跳,仿佛是在挣扎离开灯芯。

    巩润仙环顾左右,像是在寻找什么。

    牛友铁好奇地问:

    “阿奶,你要啥?给我说就是。”

    “砖头呢?”巩润仙问。

    “砖头?”

    牛友银愣了一下,心说她老人家要砖头干啥用,该不会是脑子活糊涂咧!?

    治病救人能用到陶瓷碗?

    能用到砖头?

    牛友铁知道他润仙奶口中的所谓的砖头是啥。

    其实就是枕头。

    在大西北。

    尤其是在七八十年代,家家户户,人人头底下都枕一块砖头。

    这砖头有的是青砖,据说是清朝时期的,有的甚至是明朝时期流传下来的,总之是看起来很古老的一种砖。

    傻大傻大的,掂到手中份量却是轻的出奇,简直不像砖。

    这种砖,形状就像家家户户锅里的四方馍,又方又厚又大,用来做门墩都是绰绰有余。

    当然有些人家,也拿这种砖做门墩。

    而现代砖,基本上都是长条形状,颜色呈淡红色,体型小,身量却重。

    总之,这年代的人基本都是枕着这样的砖当枕头。

    一开始,牛友铁还以为他润仙奶要砖给他大庆当枕头枕。

    他一把从炕旮旯(gala)抓过砖头,急急忙忙放到他润仙奶手底下,说:

    “阿奶,砖头这是滴。”

    巩润仙瞅了一眼,瞅实确后,将手中的陶瓷碗‘砰’一声,砸到那牛皮纸包裹的砖头上。

    动作又笨拙又可爱。

    又让人捉摸不透。

    这一摔,生生将在场的人,包括牛友铁两口子都给美美吓了一跳。

    性子像王玉兰一样敏感的,都齐齐地“啊呀”了一声。

    实际上,王玉兰就是这种人。

    当她吃饭时碗里的一根面条掉地上了,倒腾麦屯时有老鼠跑出来了,晒粮食时听到天上打雷了,她就会惊讶的大叫一声:

    “啊呀!”

    大家被惊吓是一码事,主要还是对他润仙奶的迷惑行为感到费解。

    好端端的一只陶瓷碗,就这么给磕碎,换了谁不心疼?

    何况这碗,牛友铁家统共才两只。

    虽然不贵,但买也得有钱啊!

    就在大家都好奇,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的时候,他润仙奶又来了一出猛戏。

    从打碎的碗渣子中,拣出一块像匕首一样的渣子,凑到眼前看。

    只见这碗茬,就像刀刃一样锋利。

    借着柔弱的煤油灯光,看着无不令人心惊胆寒。

    这时候,已经有人意会出了他润仙奶的意图。

    屏息敛气,不敢出声。

    有人仍然好奇,忍不住想问个清白。

    却被巩润仙那镇定自若的眼神,深深地震慑住,不敢出声。

    这时,王玉兰就慌了。

    看看炕上的大庆,看向她润仙奶手中的碗茬子,好奇地问:

    “阿奶,你,你这是要......要干啥呀?”

    说话的声音都结巴了。

    短暂的几秒钟内,她的大脑中胡思乱想了不下几十种血腥场景。

    最多的,当然是她润仙奶用这锋利的碗茬子扎死她可怜的大庆。

    事实上,在场的其他人也都这样去联想过,只是大庆不是他们亲生的,不害心疼便不闻不问。

    然而,这个问题似乎犯忌讳。

    巩润仙扭头看了王玉兰一眼,并未回答她,用另只手搭在碗茬子上轻轻刮摸,试嚯利钝。

    王玉兰一看吓坏了,急忙伸手拉住她润仙奶的胳膊,问:

    “阿奶,你......你是不是拿这东西......往......往我娃身上.......”

    剩下的那个“割”字,她没能说出口,它就像是一把刀,深深割在了她的心口上。

    巩润仙这下装不住了。

    本来这种事,倘若是放在她年轻的时候,是绝对不会让人站在她面前看。

    不看不知道,心里就不慌。

    但是如今不同了,自己老了,行将就木了。

    一身的好本事,没有个后来人继承。

    死后多少会心有不甘。

    当着大家的面儿,也算是公之于众,算是潜移默化地传授经验。

    反正自己死了,一入土就啥也没有了。

    能不能给后人记住,谁知道呢?

    巩润仙清了清嗓门,神态严肃地说:

    “没错,就是你想象的那样,今儿你们请我上门给娃治病,我知道,你们是信得过我。”

    说着,环顾一下四周,仿佛是在有意说给所有人听。

    “至于咋个治法,我自有分寸,娃都严重到这个程度咧,不治也是个死。

    “至于最终治不治的好,有句话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就看娃自己咧,我这老婆子也只能尽力而为。”

    听了巩润仙的话,牛友铁立刻将王玉兰的胳膊拉开,说:

    “玉兰,你干啥哩!别在这儿胡搅蛮缠行不行!”

    很凶的样子,很快又缓和下语气解释:

    “其实咱奶都是一片好意,都是为了咱娃的病,你要理解她,我知道你性子急,可这时候你也得克制一下呀,总不能动不动就意气用事。”

    殊不知,他的话刚说完,紧跟着在场的人也说开了。

    “就是滴,咱奶说的很对,甭紧张兮兮的,要相信咱奶的能力。”

    “是啊!都啥时候了,还这样愚蠢,娃这病,不治的话,百分之百是一死,治了还说不定会好起来。”

    “他二达说的对,现在就权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

    “是啊!还能有啥办法,不然就只能眼睁睁等死。”

    “阿祖奶,你别管我四娘咧,赶快给娃治,再晚来不及咧。”

    ......

    几个釉娌之间,也没闲着,趁热炒和道:

    “王玉兰就是个戳事精,再这样就不了管她娃,看她咋个办。”

    “唉,大庆恓惶滴,都是王玉兰给耽误咧,大庆要是出个三长两短,你信不信,友铁会把她打死。”

    “总的来说,她就是欠打,友铁打的时候咋就没给打死呐,死了些,娃都不至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几个釉娌间的对话,瞬间点燃了牛友铁的怒火。

    他猛转过身,面带微笑,嘴里狠狠说:

    “是的,之前我是打了王玉兰,那都是因为我傻,我偏听了你们的话。

    “现在你们再叫我打她,呵呵,我才不那么瓜呀,我疼她还来不及哩!

    “再说了,玉兰她能有啥错?她那么善良的一个女人,她一没吃你们的,二没喝你们的,她凭自己的双手劳动吃饭,比我这个外天人都能行,她能有啥错?

    “从今儿起,你们谁要再叫我打我婆娘,我就跟你们翻脸。

    “还有,谁要再跟她戳是非,我也要翻脸。”

    他不疾不徐,慢悠悠一字一顿的,就像是在开玩笑一样,让眼前这些先后们羞的头都差点抬不起来。

    当然更多的则是:震惊!

    一个个心说:这牛友铁今个是雨地里打瞌睡——淋灵醒了?

    一下换了个人似的。

    当然除了牛友铁之外,当二达的牛友银这时也怒火中烧。

    不皮呲两句,面子挂哪里?

    他可不像牛友铁,说话时还要掂量一下分寸,直性子一个,心里想啥就说啥。

    “你瞧你先后们几个,在叽里呱啦说啥呢?”

    “这里有你们说的谁哩?丢不丢人?”

    “咱人就不说咧,可润仙奶还在哩呀,你们这样......合不合适?”

    “我看你们一个个就是嘴上欠扇,挨打都不看好日子。”

    牛友金一腔浩然之气,三言两语就把这几先后们训得鸦雀无声。

    半晌都没人再敢开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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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所有人都站在她润仙奶这一边,王玉兰便放开了手,坐回原位。

    尽管争辩中,良心上获得了安慰,但心里还是很担心很害怕,毕竟那么锋利的碗茬子,割谁身上不疼?

    良药苦口利于病,王玉兰始终还是个明事理人。

    只是这个糟糕的急性子,动不动就把她拿捏住了。

    巩润仙没想太多,看着大庆病情严重的样子,她心里也着急。

    万一给治不好,娃儿死了,她的良心也不安啊!

    所谓医不叩门。

    自己被这家人千里迢迢地强请过来,也没去找医院,便看得出,他们对自己是给予了多么大的信任。

    无论如何,这一刻,巩润仙抱着比任何人都大的信心。

    捏摸了几下碗茬子,对着牛友铁说:

    “你给咱把煤油灯端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