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烧烤店和馒头片
引子:祸起
“……9月24日晚，我市经开区某汽车配件制造厂发生一起离奇的谋杀案。遇害者王某，男，32岁，系配件厂自动化技术员……”
面前的投影幕和音响中，播放着最近这两天里，庐城人议论最多的新闻。一名工厂里的技术员被杀。
有多离奇？今天有很多网友竟然说，这是一起生产机械拥有了自主意识，并蓄意谋杀人类的案件。一群被骂作了脑洞大开的家伙们在幻想:
变形金刚要攻占地球了！
你们在未来要面对的，比变形金刚要恐怖。更恐怖的是，这一次我不想再尝试，去帮助你们了。
第一节：小枣家的烧烤店
夕阳快要染红了院子里这一圈茅草廊顶，临近每天最忙碌的夜晚。收拾好了今天需要的生产资料，坐在椅子上抽根烟，也好放松一下。
“有人吗？”
沧桑又洪亮的调门，从右边大门处响来。我的目光刚从屏幕上挪开，正要回答一句，对不起啊客人，小店儿六点才开始营业。您呀，来早了。
“哟，李大妈。”
居委会的李大妈。用小枣的话说，她是这大白鹅路上所有人的保护神，仅次于我家店铺大门上的两位超级门神。
大门口的草棚下，李大妈穿一件灰色外套。左手拿着小红旗。右手臂上挂着一只红箍，手里提着环保布袋。看到我在院子中央的草棚下刚起身，“小秦啊，你在呢。那正好。”
踩着灰色的水磨石，她一边走，一边左右环视我的店，大概是寻找可有异样。我招呼说，大妈，您快坐，瞧您热的，我给您倒西瓜汁。
“哎呀，小秦，不用每回都这么客气。你瞧瞧你。大妈来啊，就是跟你传达一下居委会的最新任务……”
我往北进一楼廊下，从机器里摁下来一杯稍微有些凉的西瓜汁，放在她面前的小木桌上。听她坐在那里传达居委会的新精神:
这不是这两天嘛，你看你这新闻里也说了，咱们市里多少年没有发生过这么大的案子了你说说。现在这杀人的案子一出来，那真是弄得人心惶惶的，你说说……
现在这个凶手啊，听说还没抓到呢。咱们这附近的派出所里说啊，这个凶手肯定是藏在哪里了。所以啊，最近这段时间呐，咱们家家户户，尤其是你们这街面上做生意的商家，更得提高警惕，提高安全防范意识。
不光你要知道，你还得跟你家小枣交代一下，这上下学的时候啊，可一定得当心。你拿着这个宣传单，等会儿小枣放学了，要好好跟她教育一下。不吃不接陌生人给的零食和饮料，不能跟陌生人走啊之类的你知道吧。
还有，咱们居委会一直强调，家庭要和睦，夫妻不吵架。有问题的话找居委会解决。共建和谐社会，咱尽量是能商量就不吵架。能吵架就坚决不动手，一定要杜绝家庭暴力的发生。
这个夫妻和睦啊，家庭才能和睦。只有小家和睦了，大家才能和睦。你说是不是？哦，对了，你是单身呢对吧。你瞧我连这事儿都忘了你说说。一个人带着小枣多不容易，大妈给你介绍个对象吧。我跟你说，谁家那个姑娘，长得可好看了，还年轻呢，才比你大二十多岁……
大妈，我中元节刚过了生日，身份证年龄，35周岁。
每次，小枣说，李奶奶是保护神，比咱们的两个超级门神还厉害呢。大唐就损一嘴，“这个保护神嘛，好是挺好，就是有点儿碎嘴子。牙都晒黑了，你说说。”
以往都是小枣先放学，大唐才来上班。今天反过来了。
一辆黑色的小电动车进了院子，上来就喊，辰哥，我要充电！大唐每天上班来第一件事就是蹭我的电，雷打不动。
严格来讲，店里目前就我们俩工作人员。一个老板，一个员工。现在生意好，我们俩是不够了，就在店门口贴了招聘启事，准备招一位员工。
先充电。从我的店，到他的学校，七八公里远，不然下班回不去。再换上工作服，一件森林迷彩围裙。
“辰哥，小枣还没放学呢？”
送走了李大妈之后，我坐在椅子上盯着屏幕上的新闻继续瞧。随口应付道，“肯定是放学后贪玩儿。”
“哎，辰哥，你说这个案子怪不怪？”
大唐不知不觉地坐在了我旁边，手里从哪掏出来一只金黄的酥梨，咔嚓一口，嘴里嘟嘟囔囔地分析着，“你说，谁闲着没事儿杀他一个操作机械手的干嘛呀？”
“杀人肯定是有动机的。”，往地上掸了掸烟灰。扭头看他一对大门牙，正跟松鼠一样咔嚓咔嚓的，转着圈儿地给水果削皮。再伸手把果皮丢进旁边的垃圾桶。我问，“你怎么知道是操作机械手的？”
大唐白了我一眼，嘲讽道，“你这消息可不灵通啊。网上，咱庐城的网友都传疯了你不知道？就是南边那个汽配厂里的工人，夜里多加了一会儿班，走得晚了会儿。结果他老婆一晚上没打通电话，第二天早晨被工友发现，就死在厂子里了。”
我只是咂摸咂摸嘴唇。心里可能想到了什么，但是我并不想跟大唐深入讨论这个命案的凶手。我只说，这案子，肯定是破不了的。
他急忙追问，“为啥？”
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为啥。地球人类要搞清楚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这一系列问题都已经够困难了。
“爸爸！”
枯藤老树昏鸦，闺女终于回家。四点多就放学了，这都快六点了。干啥去了你？
小枣站在大唐身边，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只金黄色的酥梨。咔嚓咔嚓，像松鼠一样，转着圈儿地用大门牙削皮。
不耳呼我的斥问，小丫头郑重其事地对我讲，“爸爸，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噗嗤。一句话让大唐破了防。嘴里那梨渣子，跟散弹枪似的喷射老远。他幸灾乐祸地问，“小枣，班主任又要请家长啊？”
女儿很无辜地啃了一口梨，眨巴眨巴大眼睛，时刻观察着我的面部表情。她非常自信道，“不是班主任要请家长。”
大唐没敢继续啃梨。也拿眼珠子紧紧盯着小枣，迫不及待地鼓励，“你继续说呀？”
已经相处好几个月了，我这闺女是什么玩意儿变的，大唐还算了解一二。
小枣张牙舞爪地宣布，“是语文老师要请家长。”
大唐开始评论了。首先一个好！瞧，我们秦小枣同志，一副犯了错也十分自信和无知的表情。眼神中充满了对一切校园里校长和老师的蔑视。她视死如归。“小枣，十天，你爸被请去了八次。有一个周六还得去学校挨批，比你去学校都勤，你知道吗？”
我心说，亲生的，先问清楚再动手。省得再冤枉孩子。可又不对劲，我皱起眉头，疑惑道，“不对啊，你语文老师不就是你们班主任吗？”
小枣甩着小胳膊跟我强调这里面的区别，“她这一次，是以语文老师的身份，请家长的。”
我问为什么。闺女义愤难平，竟然指责老师批评她朗读课文不标准。大唐好心，也是一副坚决要把热闹看到底的态度，从小枣的书包里取出来语文课本，“来，小枣，朗读一遍。让糖哥给你评评理，如果没问题，糖哥明天帮你出头。”
那小手，啪，把没吃完的梨给拍在旁边工作台上。一把抓过来课本，低着头看，唰唰唰地快速翻页。我仿佛已经听到她内心最深处的，那一道愤世嫉俗的呐喊了。
于是，我的闺女，站在投影屏幕前。穿着白色和蓝色相间的校服，系着一条红领巾。双手捧着课本，她要开始朗读了。大唐依然坐在椅子上，翘着腿。他在期待。
而我，站在一旁，双手抱着膀子。可能面色凝重，心中又有些无助。这是我的闺女，我太了解她了。等一会儿恐怕要发生要命的场景，谁来拯救我。
“《繁星》”
这是课文题目。一切还算正常。就是这口音咋有点儿不对劲。
“俺稀罕有月茫地儿嘞黑喽……”
“哈哈哈哈……”
开篇四个字，你敢读出来十个字的音！
那贼眉鼠眼的样子，从课本上抬头望。好像真有些不明就里。看热闹的那一位，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来，他极力地鼓舞道，“特别好！接着读！”
“……但似俺也稀罕有星星嘞黑喽，往往待老家七八月嘞黑喽，待院子里头凉快嘞时候……”
我并不认为，用方言朗读课文有什么该批评的。但是秦小枣，你生活中都说普通话，为什么课堂上故意用老家的方言读课文？是不是欠揍？
有一些东西，如果不知道珍惜，恐怕到最后，你不会明白，失去的其实会更多。我甚至忘了最初的那个故乡是什么样子，方言，更甚，还没有小枣说得标准。
而所有维面里的小枣，她们加在一起，也没有跟着我在那个永恒不变的故乡里，生活过多少年的时光。
人总喜欢逃。然后再想家，想念故乡。逃离和溯源，是地球人类最爱做的傻事儿。可能我也是这样，但我的情况，永远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第二节:烤馒头片
经济逐渐发达的庐城市，经开区的老城区这里，大白鹅路，狭窄而小。街道两旁的香樟树在此扎根了三十多年。这里可能拥挤，可能破旧。
可这里有很浓的生活氛围。夜幕缓缓降临，灯火点点而上，小枣家的烧烤店便在每天这个时候开始营业。
附近，工作一天的都市白领和工厂蓝领；南面夜场街区里的客人；周边小区里的居民；北面几公里处的肿瘤医院、监狱、戒毒所、少管所等等。人间烟火中的烧烤店，正是一个小型的社会。
院子面积原本就不小，茅草顶朱漆柱的东西两处游廊下，井然摆放一张张原木色长餐桌。东西游廊最中间，方形的草棚下是烧烤台。做烧烤师的老板，和做服务员的学生。
总是忙得不可开交。
安静祥和了一个白天。有月茫地儿嘞黑喽。红灯笼映红了袅袅的炊烟。灰色的门扉上，超级门神保护着进出的人们。
“老板，你们家门神可真牛啊！”
当有客人如此赞扬，不管在哪里，小枣总要探出来脑袋吆喝一声，“这是我的主意！是我把超级门神请到我家来的。”
而我此刻，一个人面对着左中右三个烧烤台，已经是忙得不顾腚了。哪里还有功夫去管什么客人的搭讪。
通红的碳火，炙烤着牛排。为客人烤出精致的菱形烤痕，是作为一名职业烧烤师的基本专业素养。谁会拒绝冒着油花，并且有菱形烤痕的牛肉呢。
总要专心，不再想别的事情，才能做好一名烧烤师。脑后的那些过往，已经成为过往，便忘了。当走投无路的时候，再去逃。也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服务员大唐走过来对我说，“辰哥，那个大姐希望……咱们帮她烤一下馒头。”
头也不顾抬，左右手拿不锈钢食品夹，需要翻动几片肉，还有那几片菠萝。我嘴里就不满地嘟囔，“没有馒头，咱哪有馒头啊。”
“她有。”，大唐的声音幽幽响起。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一只透明塑料袋，里面有两个白面馒头。“我说没那么卖的，可她就要一片菠萝。还想让咱们帮她烤一烤馒头。”
顺着他指引，我看到西边墙角的廊下，一张桌子坐了一位客人。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普普通通的长相，穿一件浅蓝色的牛仔外套，扎一条乌黑的大辫子。
脚边放了一只带拉杆的浅红色编织包。她坐在那里，左顾右盼，很明显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不像是白领，更像是第一次进城来工厂打工的农村人。
只得舒去一口气。便对大唐指挥着，“去把馒头切成片儿端过来。来的都是客，一视同仁。”
“好。”
不知为何，我特别想把这一盘馒头片制作成世界上最美味的晚餐。轻轻刷上一层蜂蜜水，撒上一小撮黑胡椒粉，放在架上慢慢地烤。
温度烘烤着食物。香味弥漫着整个热闹嘈杂的院子。
一座充满了人间百态的院子。
喝了啤酒就可以对客户和老板破口大骂的房产中介销售员；不喝啤酒也可以在闺蜜面前破口大骂自己男朋友是个二货的姑娘。有很多熟悉的面庞。
地球人类的社会在快速的发展。从前以慢生活为著名全国的庐城，现如今，生活在她子宫里的人们也遇到了很多快节奏所带来的巨大压力。
我想，所有的压力，位于临界点时，都会找到一个突破口喷发。总会有办法解决思维和目光所及之处的任何矛盾。可，这样的遭遇，我经历了三次。
可能，已经不想再寻找那个办法了。也许，根本就没有办法。
正常的，每天夜里十点的时候，大唐就得下班回学校了。现在是大三，课程安排得并不多，如果第二天上午没有课的时候，他会多加班到十一点。
你看，其实，庐城的治安一直很好的。
接近了一天工作的尾声。大唐端着放满餐具的托盘，走过来小声跟我汇报，“辰哥，那个大姐她，说自己没有钱，能不能帮咱们刷盘子抵饭钱。”
忙碌到快十点的时候，其实客人还是很多的。但只是，点的餐都完成，就剩下一边看电影，一边再有耳朵听喝酒的客人们在那里侃大山了。
听球迷议论卡塔尔世界杯还有不到俩月就要开幕了；听军迷议论003福建舰已经下水，期待啥时候可以正式服役，到时候三航母和老美正面怼。
我坐在椅子上，夹着烟。随口道，“行。盘子，待会儿我刷，让她把地面打扫一下就行了。”
大唐一边弯腰把餐盘放在北边的水盆里，一边抱怨。还真不怕那姑娘听到似的。“一晚上，仨小时，就买了一片菠萝。占了咱一张桌子，喝了咱一壶大麦茶，吃了咱一个梨。都这样了，直接免单不好了。”
我翘着腿，盯着投影幕上的电影，随口解释道，“劳动换取和被施舍，她的内心感受不一样。”
“好吧。”
十一点得打烊。如果是周末或者节假日，最多营业到十二点。大唐回去的时候，叮嘱他路上骑慢点儿，到了宿舍后给我发一条消息，报个平安。
每天都一样，但是每天我都会提醒他一遍。这个点儿，小枣估计就在楼上睡着了。客人已经都离开，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好像只有红灯笼，没有欢声笑语。
这大红色，多少有些冷清了。
“姑娘，还不回家啊。”
地面已经打扫干净了。我也已经把该收拾的都收拾完，快到十二点，看到那个姑娘挪到了栏杆旁边的位置，还在看这部已经接近尾声的电影。
蛟龙队就要跳伞抢黄饼去了。
可能总有人会为了一抹万家灯火负重前行，有的是被看到的。而有的，别人却看不到。但也不是别人看不到的，就不想做了。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赢。
她小心翼翼，又有些胆小。
“等一会儿……我……我看完。”
我的手指头往北指去，“你要是需要的话，一楼有个房间。是给大唐准备的。有时候太晚了他就不会回学校。就是刚才你看到的，做服务员的那个小伙子。他是工大的学生，勤工俭学。不过也没有住过几回。”
姑娘嘴唇抖动几次，最终还是闪烁着眸子，说了一句谢谢。
从今年五月份开业到现在，小枣家的烧烤店见到过各式各样的客人。有人会觉得，国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流浪汉和乞讨者不多见吧。
城市里有专门的收容机构。但是有一些人，他们并不是流浪者，只不过，有一些自己的难言之隐。他的生活里，暂时遇到了不太好应付的困难。
经营不善而倒闭，一身负债的中小企业老板。不仅没钱吃饭，还要四处躲避讨债者；被电信诈骗搞得几乎崩溃的年轻人，饿肚子两三天。蹲在马路边哭。
我真的很想跟这些人灌输一些鸡汤:你们遇到的困难，那真不叫困难。如果你们听明白我的困难，一定会热爱生活的。
姑娘，至少在明天，你们的太阳会照常升起的。它会有万道光芒杀透黑暗。
那个提着浅红色行李包的姑娘，第二天一早起来后便把楼下的卫生打扫得很干净。餐具和食材都归置得井井有条。她好像不喜欢说话。
我也不会多问人家的痛楚。至少这顿早饭我还是会给她的。
小枣背着书包，欢快地往外跳，“爸爸，咱们又可以一起去学校了。”
嘶。看起来你是真骄傲啊。那姑娘道谢后离开，我锁门。准备带小枣去学校。眼睛瞥了一下门扉上的门神。
路边的香樟树下，停着一辆白色的普通小轿车。小枣很积极地跳上车去。宝贝儿啊，你要是想让你爹每天都送你去学校，你可以直接说，不用在学校搞那么多破坏。
还有，这烧烤皇帝的顺口溜，咱就别哼哼了好不好。
“牛肉饼饼辣椒面儿，菠萝海带羊肉串儿。李白拽着诸葛亮，刚刚刷了烧烤酱。刘邦请客孙仲谋，吃完烧烤要跳楼。狄仁杰来断案，吓得李白要滚蛋……”
路上，晨光下的街道，香樟树在初秋的风里开始变得楚楚可怜。忙碌的人们都在忙碌。北边的路口又堵车了。
父女俩要对话了。
“爸爸，我讨厌李白。”
“你怎么不讨厌巴金啊？”
“巴金先生是一位好先生。他写的，不用背诵全文。”
孩儿啊，别着急的。你才上四年级，等你上初中和高中的时候，你就不止讨厌李白那么简单了。
“……9月24日晚，我市经开区某汽车配件制造厂发生一起离奇的谋杀案。遇害者王某，男，32岁，系配件厂自动化技术员……”
面前的投影幕和音响中，播放着最近这两天里，庐城人议论最多的新闻。一名工厂里的技术员被杀。
有多离奇？今天有很多网友竟然说，这是一起生产机械拥有了自主意识，并蓄意谋杀人类的案件。一群被骂作了脑洞大开的家伙们在幻想:
变形金刚要攻占地球了！
你们在未来要面对的，比变形金刚要恐怖。更恐怖的是，这一次我不想再尝试，去帮助你们了。
第一节：小枣家的烧烤店
夕阳快要染红了院子里这一圈茅草廊顶，临近每天最忙碌的夜晚。收拾好了今天需要的生产资料，坐在椅子上抽根烟，也好放松一下。
“有人吗？”
沧桑又洪亮的调门，从右边大门处响来。我的目光刚从屏幕上挪开，正要回答一句，对不起啊客人，小店儿六点才开始营业。您呀，来早了。
“哟，李大妈。”
居委会的李大妈。用小枣的话说，她是这大白鹅路上所有人的保护神，仅次于我家店铺大门上的两位超级门神。
大门口的草棚下，李大妈穿一件灰色外套。左手拿着小红旗。右手臂上挂着一只红箍，手里提着环保布袋。看到我在院子中央的草棚下刚起身，“小秦啊，你在呢。那正好。”
踩着灰色的水磨石，她一边走，一边左右环视我的店，大概是寻找可有异样。我招呼说，大妈，您快坐，瞧您热的，我给您倒西瓜汁。
“哎呀，小秦，不用每回都这么客气。你瞧瞧你。大妈来啊，就是跟你传达一下居委会的最新任务……”
我往北进一楼廊下，从机器里摁下来一杯稍微有些凉的西瓜汁，放在她面前的小木桌上。听她坐在那里传达居委会的新精神:
这不是这两天嘛，你看你这新闻里也说了，咱们市里多少年没有发生过这么大的案子了你说说。现在这杀人的案子一出来，那真是弄得人心惶惶的，你说说……
现在这个凶手啊，听说还没抓到呢。咱们这附近的派出所里说啊，这个凶手肯定是藏在哪里了。所以啊，最近这段时间呐，咱们家家户户，尤其是你们这街面上做生意的商家，更得提高警惕，提高安全防范意识。
不光你要知道，你还得跟你家小枣交代一下，这上下学的时候啊，可一定得当心。你拿着这个宣传单，等会儿小枣放学了，要好好跟她教育一下。不吃不接陌生人给的零食和饮料，不能跟陌生人走啊之类的你知道吧。
还有，咱们居委会一直强调，家庭要和睦，夫妻不吵架。有问题的话找居委会解决。共建和谐社会，咱尽量是能商量就不吵架。能吵架就坚决不动手，一定要杜绝家庭暴力的发生。
这个夫妻和睦啊，家庭才能和睦。只有小家和睦了，大家才能和睦。你说是不是？哦，对了，你是单身呢对吧。你瞧我连这事儿都忘了你说说。一个人带着小枣多不容易，大妈给你介绍个对象吧。我跟你说，谁家那个姑娘，长得可好看了，还年轻呢，才比你大二十多岁……
大妈，我中元节刚过了生日，身份证年龄，35周岁。
每次，小枣说，李奶奶是保护神，比咱们的两个超级门神还厉害呢。大唐就损一嘴，“这个保护神嘛，好是挺好，就是有点儿碎嘴子。牙都晒黑了，你说说。”
以往都是小枣先放学，大唐才来上班。今天反过来了。
一辆黑色的小电动车进了院子，上来就喊，辰哥，我要充电！大唐每天上班来第一件事就是蹭我的电，雷打不动。
严格来讲，店里目前就我们俩工作人员。一个老板，一个员工。现在生意好，我们俩是不够了，就在店门口贴了招聘启事，准备招一位员工。
先充电。从我的店，到他的学校，七八公里远，不然下班回不去。再换上工作服，一件森林迷彩围裙。
“辰哥，小枣还没放学呢？”
送走了李大妈之后，我坐在椅子上盯着屏幕上的新闻继续瞧。随口应付道，“肯定是放学后贪玩儿。”
“哎，辰哥，你说这个案子怪不怪？”
大唐不知不觉地坐在了我旁边，手里从哪掏出来一只金黄的酥梨，咔嚓一口，嘴里嘟嘟囔囔地分析着，“你说，谁闲着没事儿杀他一个操作机械手的干嘛呀？”
“杀人肯定是有动机的。”，往地上掸了掸烟灰。扭头看他一对大门牙，正跟松鼠一样咔嚓咔嚓的，转着圈儿地给水果削皮。再伸手把果皮丢进旁边的垃圾桶。我问，“你怎么知道是操作机械手的？”
大唐白了我一眼，嘲讽道，“你这消息可不灵通啊。网上，咱庐城的网友都传疯了你不知道？就是南边那个汽配厂里的工人，夜里多加了一会儿班，走得晚了会儿。结果他老婆一晚上没打通电话，第二天早晨被工友发现，就死在厂子里了。”
我只是咂摸咂摸嘴唇。心里可能想到了什么，但是我并不想跟大唐深入讨论这个命案的凶手。我只说，这案子，肯定是破不了的。
他急忙追问，“为啥？”
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为啥。地球人类要搞清楚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这一系列问题都已经够困难了。
“爸爸！”
枯藤老树昏鸦，闺女终于回家。四点多就放学了，这都快六点了。干啥去了你？
小枣站在大唐身边，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只金黄色的酥梨。咔嚓咔嚓，像松鼠一样，转着圈儿地用大门牙削皮。
不耳呼我的斥问，小丫头郑重其事地对我讲，“爸爸，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噗嗤。一句话让大唐破了防。嘴里那梨渣子，跟散弹枪似的喷射老远。他幸灾乐祸地问，“小枣，班主任又要请家长啊？”
女儿很无辜地啃了一口梨，眨巴眨巴大眼睛，时刻观察着我的面部表情。她非常自信道，“不是班主任要请家长。”
大唐没敢继续啃梨。也拿眼珠子紧紧盯着小枣，迫不及待地鼓励，“你继续说呀？”
已经相处好几个月了，我这闺女是什么玩意儿变的，大唐还算了解一二。
小枣张牙舞爪地宣布，“是语文老师要请家长。”
大唐开始评论了。首先一个好！瞧，我们秦小枣同志，一副犯了错也十分自信和无知的表情。眼神中充满了对一切校园里校长和老师的蔑视。她视死如归。“小枣，十天，你爸被请去了八次。有一个周六还得去学校挨批，比你去学校都勤，你知道吗？”
我心说，亲生的，先问清楚再动手。省得再冤枉孩子。可又不对劲，我皱起眉头，疑惑道，“不对啊，你语文老师不就是你们班主任吗？”
小枣甩着小胳膊跟我强调这里面的区别，“她这一次，是以语文老师的身份，请家长的。”
我问为什么。闺女义愤难平，竟然指责老师批评她朗读课文不标准。大唐好心，也是一副坚决要把热闹看到底的态度，从小枣的书包里取出来语文课本，“来，小枣，朗读一遍。让糖哥给你评评理，如果没问题，糖哥明天帮你出头。”
那小手，啪，把没吃完的梨给拍在旁边工作台上。一把抓过来课本，低着头看，唰唰唰地快速翻页。我仿佛已经听到她内心最深处的，那一道愤世嫉俗的呐喊了。
于是，我的闺女，站在投影屏幕前。穿着白色和蓝色相间的校服，系着一条红领巾。双手捧着课本，她要开始朗读了。大唐依然坐在椅子上，翘着腿。他在期待。
而我，站在一旁，双手抱着膀子。可能面色凝重，心中又有些无助。这是我的闺女，我太了解她了。等一会儿恐怕要发生要命的场景，谁来拯救我。
“《繁星》”
这是课文题目。一切还算正常。就是这口音咋有点儿不对劲。
“俺稀罕有月茫地儿嘞黑喽……”
“哈哈哈哈……”
开篇四个字，你敢读出来十个字的音！
那贼眉鼠眼的样子，从课本上抬头望。好像真有些不明就里。看热闹的那一位，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来，他极力地鼓舞道，“特别好！接着读！”
“……但似俺也稀罕有星星嘞黑喽，往往待老家七八月嘞黑喽，待院子里头凉快嘞时候……”
我并不认为，用方言朗读课文有什么该批评的。但是秦小枣，你生活中都说普通话，为什么课堂上故意用老家的方言读课文？是不是欠揍？
有一些东西，如果不知道珍惜，恐怕到最后，你不会明白，失去的其实会更多。我甚至忘了最初的那个故乡是什么样子，方言，更甚，还没有小枣说得标准。
而所有维面里的小枣，她们加在一起，也没有跟着我在那个永恒不变的故乡里，生活过多少年的时光。
人总喜欢逃。然后再想家，想念故乡。逃离和溯源，是地球人类最爱做的傻事儿。可能我也是这样，但我的情况，永远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第二节:烤馒头片
经济逐渐发达的庐城市，经开区的老城区这里，大白鹅路，狭窄而小。街道两旁的香樟树在此扎根了三十多年。这里可能拥挤，可能破旧。
可这里有很浓的生活氛围。夜幕缓缓降临，灯火点点而上，小枣家的烧烤店便在每天这个时候开始营业。
附近，工作一天的都市白领和工厂蓝领；南面夜场街区里的客人；周边小区里的居民；北面几公里处的肿瘤医院、监狱、戒毒所、少管所等等。人间烟火中的烧烤店，正是一个小型的社会。
院子面积原本就不小，茅草顶朱漆柱的东西两处游廊下，井然摆放一张张原木色长餐桌。东西游廊最中间，方形的草棚下是烧烤台。做烧烤师的老板，和做服务员的学生。
总是忙得不可开交。
安静祥和了一个白天。有月茫地儿嘞黑喽。红灯笼映红了袅袅的炊烟。灰色的门扉上，超级门神保护着进出的人们。
“老板，你们家门神可真牛啊！”
当有客人如此赞扬，不管在哪里，小枣总要探出来脑袋吆喝一声，“这是我的主意！是我把超级门神请到我家来的。”
而我此刻，一个人面对着左中右三个烧烤台，已经是忙得不顾腚了。哪里还有功夫去管什么客人的搭讪。
通红的碳火，炙烤着牛排。为客人烤出精致的菱形烤痕，是作为一名职业烧烤师的基本专业素养。谁会拒绝冒着油花，并且有菱形烤痕的牛肉呢。
总要专心，不再想别的事情，才能做好一名烧烤师。脑后的那些过往，已经成为过往，便忘了。当走投无路的时候，再去逃。也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服务员大唐走过来对我说，“辰哥，那个大姐希望……咱们帮她烤一下馒头。”
头也不顾抬，左右手拿不锈钢食品夹，需要翻动几片肉，还有那几片菠萝。我嘴里就不满地嘟囔，“没有馒头，咱哪有馒头啊。”
“她有。”，大唐的声音幽幽响起。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一只透明塑料袋，里面有两个白面馒头。“我说没那么卖的，可她就要一片菠萝。还想让咱们帮她烤一烤馒头。”
顺着他指引，我看到西边墙角的廊下，一张桌子坐了一位客人。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普普通通的长相，穿一件浅蓝色的牛仔外套，扎一条乌黑的大辫子。
脚边放了一只带拉杆的浅红色编织包。她坐在那里，左顾右盼，很明显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不像是白领，更像是第一次进城来工厂打工的农村人。
只得舒去一口气。便对大唐指挥着，“去把馒头切成片儿端过来。来的都是客，一视同仁。”
“好。”
不知为何，我特别想把这一盘馒头片制作成世界上最美味的晚餐。轻轻刷上一层蜂蜜水，撒上一小撮黑胡椒粉，放在架上慢慢地烤。
温度烘烤着食物。香味弥漫着整个热闹嘈杂的院子。
一座充满了人间百态的院子。
喝了啤酒就可以对客户和老板破口大骂的房产中介销售员；不喝啤酒也可以在闺蜜面前破口大骂自己男朋友是个二货的姑娘。有很多熟悉的面庞。
地球人类的社会在快速的发展。从前以慢生活为著名全国的庐城，现如今，生活在她子宫里的人们也遇到了很多快节奏所带来的巨大压力。
我想，所有的压力，位于临界点时，都会找到一个突破口喷发。总会有办法解决思维和目光所及之处的任何矛盾。可，这样的遭遇，我经历了三次。
可能，已经不想再寻找那个办法了。也许，根本就没有办法。
正常的，每天夜里十点的时候，大唐就得下班回学校了。现在是大三，课程安排得并不多，如果第二天上午没有课的时候，他会多加班到十一点。
你看，其实，庐城的治安一直很好的。
接近了一天工作的尾声。大唐端着放满餐具的托盘，走过来小声跟我汇报，“辰哥，那个大姐她，说自己没有钱，能不能帮咱们刷盘子抵饭钱。”
忙碌到快十点的时候，其实客人还是很多的。但只是，点的餐都完成，就剩下一边看电影，一边再有耳朵听喝酒的客人们在那里侃大山了。
听球迷议论卡塔尔世界杯还有不到俩月就要开幕了；听军迷议论003福建舰已经下水，期待啥时候可以正式服役，到时候三航母和老美正面怼。
我坐在椅子上，夹着烟。随口道，“行。盘子，待会儿我刷，让她把地面打扫一下就行了。”
大唐一边弯腰把餐盘放在北边的水盆里，一边抱怨。还真不怕那姑娘听到似的。“一晚上，仨小时，就买了一片菠萝。占了咱一张桌子，喝了咱一壶大麦茶，吃了咱一个梨。都这样了，直接免单不好了。”
我翘着腿，盯着投影幕上的电影，随口解释道，“劳动换取和被施舍，她的内心感受不一样。”
“好吧。”
十一点得打烊。如果是周末或者节假日，最多营业到十二点。大唐回去的时候，叮嘱他路上骑慢点儿，到了宿舍后给我发一条消息，报个平安。
每天都一样，但是每天我都会提醒他一遍。这个点儿，小枣估计就在楼上睡着了。客人已经都离开，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好像只有红灯笼，没有欢声笑语。
这大红色，多少有些冷清了。
“姑娘，还不回家啊。”
地面已经打扫干净了。我也已经把该收拾的都收拾完，快到十二点，看到那个姑娘挪到了栏杆旁边的位置，还在看这部已经接近尾声的电影。
蛟龙队就要跳伞抢黄饼去了。
可能总有人会为了一抹万家灯火负重前行，有的是被看到的。而有的，别人却看不到。但也不是别人看不到的，就不想做了。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赢。
她小心翼翼，又有些胆小。
“等一会儿……我……我看完。”
我的手指头往北指去，“你要是需要的话，一楼有个房间。是给大唐准备的。有时候太晚了他就不会回学校。就是刚才你看到的，做服务员的那个小伙子。他是工大的学生，勤工俭学。不过也没有住过几回。”
姑娘嘴唇抖动几次，最终还是闪烁着眸子，说了一句谢谢。
从今年五月份开业到现在，小枣家的烧烤店见到过各式各样的客人。有人会觉得，国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流浪汉和乞讨者不多见吧。
城市里有专门的收容机构。但是有一些人，他们并不是流浪者，只不过，有一些自己的难言之隐。他的生活里，暂时遇到了不太好应付的困难。
经营不善而倒闭，一身负债的中小企业老板。不仅没钱吃饭，还要四处躲避讨债者；被电信诈骗搞得几乎崩溃的年轻人，饿肚子两三天。蹲在马路边哭。
我真的很想跟这些人灌输一些鸡汤:你们遇到的困难，那真不叫困难。如果你们听明白我的困难，一定会热爱生活的。
姑娘，至少在明天，你们的太阳会照常升起的。它会有万道光芒杀透黑暗。
那个提着浅红色行李包的姑娘，第二天一早起来后便把楼下的卫生打扫得很干净。餐具和食材都归置得井井有条。她好像不喜欢说话。
我也不会多问人家的痛楚。至少这顿早饭我还是会给她的。
小枣背着书包，欢快地往外跳，“爸爸，咱们又可以一起去学校了。”
嘶。看起来你是真骄傲啊。那姑娘道谢后离开，我锁门。准备带小枣去学校。眼睛瞥了一下门扉上的门神。
路边的香樟树下，停着一辆白色的普通小轿车。小枣很积极地跳上车去。宝贝儿啊，你要是想让你爹每天都送你去学校，你可以直接说，不用在学校搞那么多破坏。
还有，这烧烤皇帝的顺口溜，咱就别哼哼了好不好。
“牛肉饼饼辣椒面儿，菠萝海带羊肉串儿。李白拽着诸葛亮，刚刚刷了烧烤酱。刘邦请客孙仲谋，吃完烧烤要跳楼。狄仁杰来断案，吓得李白要滚蛋……”
路上，晨光下的街道，香樟树在初秋的风里开始变得楚楚可怜。忙碌的人们都在忙碌。北边的路口又堵车了。
父女俩要对话了。
“爸爸，我讨厌李白。”
“你怎么不讨厌巴金啊？”
“巴金先生是一位好先生。他写的，不用背诵全文。”
孩儿啊，别着急的。你才上四年级，等你上初中和高中的时候，你就不止讨厌李白那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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