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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曾经(上)

    “大叔你也是。”

    “没办法,要活着啊。”

    程安然喝完,掏出一两白银放在桌上。

    大叔惊道:“要,要不了这么多。”

    “收着吧。”

    “这……谢谢公子,谢谢公子啊。”

    程安然不是什么公子,只是贫寒出身的凡夫,之所以对大叔这么客气,一是因为自己不缺银子。

    二是因为这个煮羊汤的大叔,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程凡。

    那时他有家可归,并且有着一个俗气的名字:大壮。

    一些伤心往事,无可避免地浮上程安然的心头。

    ……

    “大壮,该起床了。”

    隆冬深夜,美梦正酣的程大壮被父亲程凡从温暖被窝里揪了出来。

    大门敞开,寒风扑面,程大壮不吭声,顶着浓重的黑眼圈,下床穿上棉靴,套上棉衣跟在父亲后头出了卧房。

    父子二人径直去往后院羊圈。

    这儿豢养着十几头山羊。

    二人合力将一头肥羊抓出,摁在地上绑住四肢,割喉放血。

    杀洗干净后,将其装上板车。

    瘸了右腿的程凡坐在板车上,由程大壮推着,自程家村,行向三里外的云泽城早市。

    天光熹微,早间集市上贩卖的蔬菜瓜果,各色肉类的摊贩们基本到齐,叫卖声此起彼伏,来往行人络绎不绝,颇为热闹。

    父子二人来到东南角的老位置,和往常一样,不到一个时辰,新鲜热乎的羊肉便全部售罄。

    回去的路上,程凡坐在板车上数着铜板。

    背后响起程大壮的声音:“阿爸,我再也不想半夜起来杀羊赶集!这会影响我的学习!”

    程凡怒道:“学个屁!村子私塾里就你功课垫底,以为老子不晓得?干脆趁早把学辍了,跟老子学养羊!”

    程大壮一边推着板车,一边不服气道:“那是我没睡饱,才学不好。”

    程凡眼珠一瞪:“你还敢顶嘴!”

    程大壮顿时像霜打了的茄子,蔫了下去。

    困死人了……

    程大壮推着板车,脚步沉重。

    居然边推边垂着脑袋,打起了瞌睡。

    “大壮,别睡了,白先生喊你话呢。”

    “这小子睡得和死猪一样,哈哈!”

    “喂!白先生来了!”

    程大壮猛然惊醒,抬头发现自己置身学堂,四周学子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而讲台上的白先生眉头微皱地把目光投来。

    白先生瘦瘦高高的模样,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头戴幞头,手握戒尺说道:“大壮,你来解释下‘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句话的详细含义。”

    程大壮站了起来,搔搔脑袋一脸迷糊道:“我,我不知道。”

    “哈哈,笨死了!”

    “蠢物。”

    “先生都教过多少遍了,真是没脑子呀。”

    “……”

    学子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肃静。”白先生拿戒尺敲了敲讲台,走了过来,低头注视程大壮。

    程大壮连忙站了起来,垂头静待训斥。

    “是我的课太无聊,太令人发困了吗?”

    程大壮讪讪道:“不是的先生,学生每天卯时不到就要起来杀羊,与家父去集市上贩卖,所以睡不够。”

    “何不早些睡呢。”

    程大壮回应道:“我放学了还要上山砍柴,洗衣做饭,打扫羊圈……父亲腿脚不便,这些事情只能由我代劳。”

    白先生沉默片刻道:“情有可原。

    ——你们听好了,大壮是一个孝子,因为家庭缘故才会导致上课瞌睡,以致于错过教学内容。

    你们不准再嘲笑他,听明白了吗?”

    众学生面面相觑,齐声应道:“明白了,先生。”

    白先生又对一位容貌姣好的女学生说道:“飞云,你与大壮的好友,座位又相邻,成绩也不错,不如由你替他补课,你可愿意?”

    姜飞云道:“夫子,学生愿意。”

    课间,姜飞云捧着书本对程大壮念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这句话的含义是君子行事正直,光明磊落,所以问心无愧,胸襟坦荡,而小人心怀鬼祟,斤斤计较……”

    程大壮听不进去,他只想睡觉。

    那无边无际的困意将大山一样沉沉压在他的心头。

    程大壮挨不住,再度伏案睡去。

    “朽木。”姜飞云嗤了一声,转过身去。

    白先生背负双手经过面前。

    姜飞云忙起身道:“先生,要不要叫起他?”

    白先生扫了一眼,微微摇头。

    “臭小子,呆着不动干嘛!”

    父亲的骂声宛如惊雷炸响耳畔,程大壮猛然发现自己两手把着推车,立在道路中央。

    睡眠不足,以致于让程大壮精神恍惚。

    假如一个人长期严重睡眠不足,会造成记忆丢失与记忆错乱。

    如同酗酒喝断了片一样。

    刚才明明还在那里,一转眼,已经到了这里。

    而瘸腿父亲程凡坐在板车上,一边数着铜板,一边骂道:“像根木头似的杵在官道中间像什么样子,快走!”

    推到家中,程大壮气喘吁吁,疲乏困倦,靠着门框喘了两口粗气。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程凡下了板车,一瘸一拐地行进木门。

    程大壮匀了口气,打起精神,抬脚跟进屋中问道:“阿爸,今天赚了多少?”

    程凡坐在一把松木椅上,椅脚缺了一块,椅子老旧,坐上去嘎嘎作响,他把铜钱袋子揣进怀里,洋洋得意道:“三百个大钱,最近行情真不错,这个冬天咱爷俩不愁了。”

    程大壮鼓起勇气道:“阿爸,羊是我杀的,车是我推的,吆喝的也是我!

    我出力不少,我要十个铜板!”

    程凡眼神一厉:“你这逆子,居然和老子算起账来了!

    这些都是你的老婆本!

    给你将来讨媳妇用的!你不用惦记这些钱,老子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将来都是你的!”

    程大壮哑然无语。

    “行了!快收拾下把饭做了,老子饿死了。”

    程大壮做好饭,端起饭碗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打起了瞌睡。

    “混账!”

    教书先生的戒尺重重敲在程大壮的脑袋上。

    程大壮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发现自己身处村里的私塾学堂之中。

    “正在上课呢,你居然公然睡觉,不把老夫放在眼里吗?”

    梁老先生一脸怒容地瞪着程大壮。

    程大壮看着梁老先生松弛下垂,零星点缀着几颗灰色老人斑的面部,突然想了起来,白先生不知何故突然旷职。

    由这位县城来的梁老先生代为授业。

    “夫子,我是没有睡好才荒废学业的,因为我早上天没亮就要起来干活……”

    “混账,还敢狡辩。”梁老先生一戒尺狠狠敲在程大壮的脸上,留下一道深深痕迹。

    邻桌的姜飞云说道:“夫子,他说得是实话,他爹腿脚不便,所以他要帮忙早起杀羊。”

    梁老先生一脸不屑:“怪不得一股膻味。

    老夫问你,是杀羊要紧还是学业要紧?”

    程大壮耷拉着脑袋道:“回夫子的话,当然学业要紧。”

    “那你就睁大眼睛,好好听讲!有心人天不负!有志者事竟成!拿出你的干劲来!”

    梁老先生回到讲台,摇着脑袋滔滔不绝起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汝等切记,此乃圣贤遗训……”

    程大壮瞪大眼睛,想要狠狠地学习,想要把那些该死的知识装进脑子里,却发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眼睛酸涩流泪,困意宛若天倾,沉沉地压了下来。

    他伏案睡去。

    “孺子不可教也!”梁老先生走了过来,用戒尺狠狠敲打程大壮的脑袋,说道:“你们看好了,像这种不思进取的学生,将来一辈子也只是个羊倌的劳苦命运,一辈子碌碌无为!被人踩在脚底!”

    对于程大壮的不思上进,梁老先生显得非常气愤,因为这样劣的学生走出去,会丢他的面子。

    程大壮杵在原地,垂首不言,感到周围学生的眼光愈发刺眼起来。

    放了路上,程大壮默默跟在姜飞云的身后。

    二人是青梅竹马的关系。

    姜飞云身材颀长,扎着两个丸子头,留着齐肩短发,身穿鹅黄绸衣,脚踏白色绣花布鞋,两腿修长笔直的腿有节奏地来回迈动着。

    姜飞云走着走着,突然回头说道:“跟踪我干什么,想劫色?”

    程大壮嘴角一撇:“瘦得像竹竿,值得我劫吗?我不是跟踪你,是顺道看望白先生,白先生为什么不教书了?”

    “白先生教不教书,和你有关系吗?反正谁来教书,你还不是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

    “呃……飞云姐,我只是单纯好奇而已。”

    “不赶着回去砍柴了?”

    程大壮苦笑道:“昨天备了不少,今天不用劈了。”

    二人结伴来到白先生家门口,轻叩门扉。

    门没锁,姜飞云推开一道门缝:“白先生?在家吗?”

    见无人回应,她推开了门,进入屋中。

    只见白先生瘫软在炕上,衣领敞开露出胸口,呼呼大睡。

    床柜上一个歪倒的酒葫芦正缓缓流淌一线酒液,屋子里弥漫浓重酒味。

    程大壮走了进来,见到这一幕心中诧异。

    他没料到印象中儒雅清隽,文质彬彬的白先生居然会有这样颓丧的一面。

    姜飞云走到床边打量一眼,黛眉蹙起:“白先生的腿断了,看来传闻是真的!”

    程大壮懵懂道:“什么传闻?”

    “三天前的夜里,白先生和白夫人携手去县城参加元宵灯会,不巧碰上了李衙内。

    李衙内你也知道,是咱们云泽城中一霸。

    李衙内看上了白夫人,威逼利诱,白夫人誓死不从!

    他派人将其掳走,将其玷污,白夫人不堪受辱投河自尽。

    白先生找上门,结果被打断了双腿。

    你看,先生的腿是断的。”

    程大壮这才注意到白先生的双脚不自然地弯曲着。

    他上前轻轻推了推他。

    “先生?先生?”

    白先生微微睁眼,醉眼朦胧地打量了二人一眼,含混道:“二……狗,飞云,你们……怎么来了。”

    程大壮道:“先生,我们知道了您的事情,何不报官呢?”

    姜飞云斜了他一眼:“白痴,李衙内亲爹是县尉!兼任县丞!李家势力庞大,在云泽几乎是一手遮天!事情是儿子做的,你找老爹告状,有用吗?”

    白先生伸长了手想要抓酒葫芦,几次却抓不到。

    程大壮忙将酒葫芦递了过去。

    姜飞云劈手夺过酒葫芦:“先生,您不能再喝了。”

    白先生眼神黯然:“不要管我了。”

    程大壮心里不是滋味儿:“您要振作起来啊。”

    衣衫不整,头发糟乱的白先生勉强支撑起身子,靠着墙壁,拿过葫芦酒壶灌了一口,垂着脑袋,一脸颓废道:“你们走吧。”

    程大壮道:“您要振作啊,我们可以上京告御状的!”

    姜飞云斜了程大壮一眼,忍不住摇头:“真是白痴!”

    “我白痴?!”程大壮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哪里白痴了?”

    “对,你白痴!千里之遥,你怎么来回?还有,你知道李衙内的身份吗?”

    “不就是个县尉的儿子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大壮,看来你真是一无所知啊。”

    程大壮气得不搭理她,对白先生说道:“恶人有恶报,您别想不开了!老天一定会收他的。

    您不要再喝酒了,伤身啊!”

    白先生的眼睛直愣愣地对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宛如木偶一般,眼神空洞幽暗。

    “哎。我们走吧。”

    姜飞云叹了一声,拉着程大壮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二人心情沉重,沉默无语。

    “大壮,你想不想杀李衙内?”

    姜飞云突然语出惊人。

    程大壮愣了愣,凝视姜飞云那张俏丽的鹅蛋脸,问道:“杀,杀他!?为什么?”

    姜飞云道:“若非李衙内,白先生不会旷职,梁老先生也不会代他授业。

    你也不会挨戒尺,在大家面前丢脸,不是吗?”

    程大壮道:“话……是这么讲没错,但我也不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去杀李衙内,而且你知不知道官署里有多少官兵?”

    姜飞云冷笑:“五十多号人吧。但李衙内可不是在官署里睡觉,他酣睡的地方没有官兵看护,取他首级并非难事。”

    程大壮诧异道:“你调查过?”

    姜飞云道:“重要吗?总之我就是知道!

    而且我知道令尊的腿是怎么断的!”

    “他是上山砍柴的时候摔断的。怎么了?”

    姜飞云摇摇头:“错!你爹是老樵夫,脚力强健,怎会轻易失足?我告诉你,三年前,李衙内纵马于北街飞驰,眼看就要撞上一个小女孩,令尊挺身而出,救下了那个小女孩!

    他自己被马儿撞翻在地!

    马翻了!喝得大醉的李衙内也堕下马来,勃然大怒,当街打断了你爹的右腿!

    这件事情,你不知道吧?”

    程大壮惊愕道:“可是我爹告诉我,他的腿是上山砍柴的时候,一不小心摔断的!”

    “他那是不想你担心!我就是那个小女孩!

    三年前,是你爹救了我!

    我亲眼目睹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李衙内是咱们江北一霸!

    这件事情谁敢声张?

    而且当时天近黄昏,路段偏僻,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

    你爹的腿是被李衙内亲手打断的!

    但莫说是断了腿!

    就是当街被打死!

    又如何?

    大壮,今天有一个大好机会摆在你的面前。

    只要你愿意,今晚就能送李衙内上西天!

    新仇旧恨,一并消却!”

    姜飞云目光灼灼道:“怎么样?”

    “啊?这……我……”

    “大壮,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很难接受,回去问问你老爹吧!

    如果你想明白了,辰时三刻前来黄泥岭彩云亭!

    过时不候!”

    说完,姜飞云抬脚离开了。

    据程大壮所知,姜飞云父亲是个扎纸匠。

    纸人扎得很高明。

    三年前因为犯了事被抓进县衙大牢,拷打致死!

    除此之外,程大壮对她近期的事情就不甚了了了。

    但他们毕竟青梅竹马,相伴多年,情分深厚,到底去不去呢?

    程大壮举棋不定。

    他回到家中,看见程凡正拄着拐杖,清理羊圈。

    一只强壮的公羊往后退了几步,突然加速冲向程凡,两根粗壮的羊角狠狠顶在程凡腰间,程凡惨叫一声,躺在地上拿拐杖奋力还击。

    公羊后退几步,加速猛地拱了过来!

    “孽畜!”程大壮暴喝一声,翻过羊圈,两手钳住羊角,将一百多斤的羊举过头顶,狠狠掼在地上。

    公羊被这一摔,疼得咩咩直叫,幸而羊毛厚实,土地松软,只是受了轻伤。

    程凡爬了起来,扶住老腰斥责道:“逆子,别把羊摔坏了。快住手。”

    程大壮梆梆两拳打得公羊咩咩惨叫,他可是村里有名的天生神力,拳力甚至强过二百斤的壮汉,打了两拳,然后一脚踢在羊屁股上,公羊狼狈爬起,灰溜溜地逃开了。

    “阿爸,你没事吧。”

    程凡道:“还好,没顶到要害。”

    “走,进屋里去。”

    程大壮扶着程凡进了屋子坐下。

    程凡扶着腰,长叹一声:“大壮啊,跟着老爹,苦不苦?”

    程大壮立在一旁,摇摇头:“阿爸,狗不嫌家贫,大壮习惯了。”

    程凡欣慰一笑:“好孩子。老爹……昨天晚上想了很多。

    前几天早上,白先生找老爹谈过。

    他说夫为妻纲,父为子纲。

    上梁不正,会引得下梁歪。

    老爹想了很久,终于想通了。

    应当以学业为重!

    大壮,以后你早上不用起来跟着老爹杀羊了。

    你小小年纪,不该体验成人生活的艰辛。

    以后,不管是生计还是家务,由老爹一人操持足矣!你就安心念书吧!”

    程凡的身影陡然在程大壮心中变得高大起来。

    程大壮心头触动,苦涩一笑:“儿子年满十四了,明年便是成丁之年。母亲因病去得早,您一人将我拉扯大不易,儿子又怎能畏惧这点辛苦呢?

    大不了我不读了!

    反正我也不是哪那块料!”

    程凡嘴唇微颤道:“儿子长大了,懂事了!

    大壮,这钱你拿去,这是你应得的。”

    程大壮接过父亲递过来的一百个铜板,沉甸甸的,压在了他的心上。

    他眼眶一热,背过身用手背擦了擦眼角,问道:“阿爸,你的脚不是上山砍柴的时候摔伤的吧?”

    程凡愣了愣:“谁说的?你……你别瞎猜。”

    “果然如此!看来飞云姐说的是真的,是李衙内干的对吧?他有没有赔偿给咱们家?”

    程凡皱眉道:“大壮,老爹腿是自己上山砍柴的时候踩空了不小心摔伤的,你别胡思乱想!”

    程大壮道:“阿爸,飞云姐都告诉我了!

    我知道是李衙内干的!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李衙内伤了您的腿,他就得赔钱给咱们家!”

    程凡着急道:“你这个逆子,这事儿早就已经过去了,别提了。”

    “阿爸,李衙内撞断了你的腿,一分钱没赔?还有天理吗?还有公道吗?”

    “天理公道?弱者哪有什么天理公道可言,大壮!你给我住嘴!”

    程大壮激动道:“我不!李衙内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对抗他!”

    “大壮!你还小,你不懂有些事情是做不到的,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你明白吗?”

    “为什么做不到?”

    “李衙内是仙人!”

    程大壮愣住:“仙人?”

    “哎!孩子啊,你不懂修仙者的可怕!人人皆知李衙内横行霸道,为何人人不言?因为他是修仙者!

    这件事情就烂在肚子里吧!

    我们凡人在仙人眼里只是蝼蚁!

    他们动动手指就捏死了!

    还有,你明年十五成丁,和芸秋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程大壮脑中浮现邻家小妹,王芸秋那黑黑矮矮,朴实无华的样子,立刻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儿,惊叫起来:“不!我不娶她!”

    “你想气死你爹啊?你和芸秋门当户对,不娶她娶谁?我告诉你,你必须娶她!”

    程大壮执拗道:“我……我不!”

    “你!”程凡扬起拐杖,程大壮吓得抱住脑袋。

    他迟迟没有打下去。

    孩子大了,打不得。

    会记仇。

    程凡长叹一声,拄着拐杖行向木屋,背影显得十分落寞。

    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程大壮不由握紧了拳头。

    倘若父亲的腿没断,他何须半夜起来帮助父亲宰羊,赶完早市,再顶着黑眼圈步行十里路上学。

    若非李衙内,父亲不会断腿,白先生不会旷职,他也不会挨梁老先生的戒尺。

    可恶!李衙内这个畜生,焉能不死?

    辰时三刻之前,程大壮赶到了程家村向东二里外的黄泥岭彩云亭。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了消除疲劳打起精神,去之前,他特意花钱买了一小包的普洱茶叶,干嚼吞下,就是为了刺激精神!

    彩云亭中,一个窈窕身影正背向而坐,一头如墨长发披落肩头。

    踩点赶到,远远观望的程大壮心下疑惑:“飞云姐是短发,那么这个女子又是谁?”

    他走近了些,看见长发女子身穿白色寿衣,浑身阴气森森,配合着四周静谧无声的黑暗山林,宛如阴间而来的女鬼。

    但是程大壮从来不相信世界上有鬼。

    这应该是个精神有问题的姑娘吧。

    程大壮咽了口口水,唤道:“姑娘?姑娘?

    大半夜的,你一个人来这荒郊野岭,是很危险的,快回家吧。”

    端坐亭中的长发女子身子不动,头扭转过来,脸上光秃秃的,没有五官!

    她的天灵盖处垂下一张朱砂描写的黄纸符箓,光秃秃的面皮震动,发出低沉冷淡的声音:“你差点迟到了。”

    这是个纸人!

    程大壮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纸人说道:“别怕,这是我亲手制作的一个纸人偶,用来协助你的。”

    程大壮听出声音,擦了把汗道:“差点把我三魂七魄吓出来!飞云姐,你人在哪里?”

    纸人道:“我就在附近,我得隐藏起来,操偶纸人。

    它手里捧着个布偶,你将布偶额前符箓撕下,贴在自己的额头。”

    看着纸人递来布偶,程大壮面色犹豫。

    纸人道:“大壮,你要是怕就走吧,姐不逼你。”

    “飞云姐,非去不可吗?”

    纸人叹了一声道:“采花大盗作祟江北,为了迅速结案,谋取政绩,路过凶案现场的家父被李衙内抓入大牢,严刑拷打,冤死狱中!

    家父死了!

    采花案还是接连不断!

    令尊也因为李衙内断了腿,变成残废!

    此仇不报,愧为人子!

    大壮,今天是县尊的六十大寿,李衙内一定会畅饮美酒!

    喝醉了就好办了!

    今天是杀他的大好时机!

    你要是怕就走吧。

    姐自己去,不拉你下水。”

    说着,纸人转身向无边夜色行去。

    程大壮犹豫良久,终于作出了决定。

    他追了上去,抓住纸人轻飘飘的纸质手腕,拿过布偶,将布偶脑后的符箓撕下,贴在自己的头上。

    布偶挣开程大壮的手,跳了出去,很快消失在了程大壮的视线中。

    符箓贴紧额头,紧接着一股热流从脑门传了进来,程大壮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不由自主起来、

    他惊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纸人说道:“别怕,这是傀儡术,你现在是我的傀儡了。

    你天生神力,配合上我的傀儡术,肯定能无伤速杀李衙内!”

    程大壮道:“俺也不算天生神力,只是力气比常人大一些而已!”

    “好了,不废话,抓紧时间,我们走!”

    程大壮跟着纸人穿梭在林木之间,翻过黄泥岭头,登上一颗大松树的枝头,俯瞰远方风景。

    夜晚的江北城,屋宇林立,鳞次栉比,干道上时不时有手持火把的巡逻官兵路过。

    纸人一指东南:“李衙内就住在城南那座三进院子里。”

    程大壮手心发汗,咽了口口水道:“飞云姐,我的心跳得好快!”

    虽然自己经常操刀杀生,但从来没杀过人!

    “别怕,姐来操控你,你只需要放松身体!”

    程大壮又感到双腿不由自主地前后迈动起来。

    这种身体失去掌控的感觉十分诡异,他试图停下脚步,立刻遭到姜飞云的反对:“不许动!放松身体!不然我的操控精准度会大大下降!”

    程大壮脸色无奈:“好……好吧。”

    奔下山岭,程大壮迅速靠近一棵大榕树,两手挖开树下泥土,取出一个木箱。

    箱子里面装着一套夜行衣,两副火折子和迷魂香,以及一把开了刃的三尺环首精钢长刀。

    刀身宽三指,刀刃极其锋利,吹毛断发。

    刀把缠着白色麻布,握在手心感觉沉甸甸的。

    月色下,榕树旁,手握长刀的程大壮不禁感觉有些荒唐。

    我这就要去杀人了?

    哎,一时意气,现在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纸人道:“大壮,你在想什么?”

    程大壮道:“我在想这把刀砍在李衙内的脑袋上,感觉一定很爽快!”

    “对!这样想就对了,姐还以为你怕了!”

    程大壮略显心虚道:“我不怕!”

    “大壮!你一旦胆怯退缩,想要逃跑,今天就功亏一篑了!

    你被抓住,我也会被受牵连!

    你必须一往无前!

    说实话,你到底怕不怕?”

    “我……我有点怕死,对不起!飞云姐,我是个孬种。”

    纸人道:“怕死不可耻!正常人哪个不怕死?但是大壮你要明白,世界上哪个人能长生不死?早死晚死,都是要死的!

    你要是死得有意义,为民除害,那不是很好嘛?”

    程大壮一直暗暗仰慕成绩优秀,活泼美丽的姜飞云。

    这次不仅能和她并肩作战,还能为父报仇、为民除害,可谓一举三得。

    是啊,她说得很对,人终有一死,那些战死沙场,英勇无畏的先烈,若是能像他们这般死得有价值,余荫后人,也好过浑浑噩噩地活着。除掉李衙内这一祸害,也可称为福泽一方百姓,那就上吧!

    程大壮终于抛却了心头那份对死亡的胆怯,眼神变得坚定且锐利。

    他握紧长刀,目光犀利地投向那座三进四合院。

    这把刀,今夜注定染血!

    程大壮穿上夜行衣,只露出一双凶光毕现的狭长凤眸,顶着夜色,飞檐走壁,高来高去,快速接近城南那座三进四合院。

    纸人手握两把薄如纸片的短刀,轻飘飘地随行在侧,宛如鬼魅。

    仅仅几十个呼吸,程大壮便来到四合院附近的一间民居上方。

    他侧首一看,一队巡逻官兵正从西北方向行来,缓缓经过。

    程大壮趴下身子,屏住呼吸,与夜色完美融为一体,静静等待官兵离去。

    待官兵走后,程大壮迅速跃下民居,猫着腰,压低脚步,走向背靠门框,打着瞌睡的看守壮汉。

    刀刃悄无声息地贴上看守壮汉的脖颈。

    壮汉浑然不觉致命危险已经降临,依旧鼾声如雷。

    程大壮突然撤刀后退,攀上高墙,观察一番,跃入前院。

    而纸人也飘了进来。

    程大壮躲进前院一处假山后,问道:“飞云姐,何不杀了看守,万一我们失手,逃出来的时候被他狙击了怎么办?”

    纸人道:“那人不打呼噜还好,呼噜打得震天响,若杀了他,有心细的巡逻官兵经过发现突然没了呼噜声,上前察看情况,我们就暴露了。”

    程大壮道:“原来如此,还是飞云姐考虑周到。”

    月色静谧,院子里静悄悄的。

    各个屋子都熄了灯,安静得有些可怕。

    傀儡符闪着青幽光芒,令程大壮双腿不由自主迈动,越过前院,中院,最后驻足在后院一间木屋前。

    程大壮左顾右盼,确定无人窥伺,伸手戳破了窗户纸,将眼睛贴在洞前。

    屋中一片黑暗。

    可惜李衙内没有睡觉点灯的好习惯,也就无法窥明里面的动静了。

    做贼心虚,他的心跳更快了。

    同时,因为血液流速的加快,他也感到更加清醒。

    程大壮点燃迷魂香,将香炷燃烧的一端探入纸洞。

    丝丝缕缕的烟雾飘荡起来,弥漫在房间中。

    程大壮左顾右盼,眼神警惕地张望四周。

    院落里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程大壮静静等待迷魂香发挥功效,等了片刻,他撬开门锁,踩着一束月光踏入屋内。

    他的目光投向卧床,只见床帐闭拢,里面传来细微的鼾声。

    好!

    趁你不备,送你上西天!

    程大壮握紧长刀,走了过去,用刀尖挑开帐幔。

    帐幔拨开,突然,一只脚猛地踹了过来!

    程大壮心头大骇,反应不及,但傀儡符光芒一闪,他的身体自动往后退了两步。

    穿着纯白丝罗睡衣的李衙内手捂毛巾,跳下床来。

    方才他正是用这毛巾避免吸入迷魂香。

    李衙内的身材高大健壮,散乱着一头黑发,相貌堂堂,鬓角垂着两缕黑发,眼神锋寒道:“是谁派你来的?”

    程大壮刚想回应,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冲了过去,一刀劈砍在李荣兴肩头。

    叮一声脆响,刀刃直接崩成了两段!

    李衙内狞笑道:“区区凡人,也敢撼我李荣兴的锋芒?”

    他旋起一脚,正中程大壮心口。

    程大壮握住断刀,身子斜飞出去重重砸在墙上,摔落在地。

    他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心脏仿佛被人捏成揉捏一般,疼痛难忍。

    傀儡符光芒闪动,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爬了起来,往外奔去。

    李荣兴伸手拔出悬挂在墙上的宝剑,拔腿在后面狂追。

    纸人操刀扑杀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李荣兴拳脚功夫极为高明,几个呼吸间便将纸人撕成碎片,冲出房门外,望见程大壮翻出了院墙,其他房间的人听到动静,纷纷打着灯笼走了出来:“少爷,发生什么事了?您没事吧?”

    “有刺客?”

    “……”

    李荣兴不答,纵身一跃,翻出了院墙,飞快追了上去。

    他的速度很快,但是程大壮的速度也不慢,加上先发优势,程大壮越跑越远。

    李荣兴猛提一大口真气,誓要追上这刺客,将其斩于剑下。

    程大壮一边跑一边吐血,心道:“完蛋,我伤得太重,今天这条小命该不会交代在这里了吧?

    “哪里走!”

    程大壮翻过城墙,狂奔出十几里路,跑进一片树林,忽闻一声暴喝在背后惊雷般炸响,竟是李荣兴追了上来。

    程大壮匆忙回头,举刀格挡。

    叮一声,断刀和剑刃碰撞在一起,激出一捧璀璨火花。

    程大壮只感觉虎口发麻,刀刃随时要脱手,但他的手指却紧紧握住刀把,和李荣兴猛烈对攻十数招。

    终究是李荣兴技高一筹,乱中取胜,一脚踢飞了程大壮手中断刀,再撕扯下他头顶的符箓。

    没了符箓,程大壮立刻支撑不住伤势,软倒在地。

    “谁派你来的!”李荣兴一脚踩住程大壮的胸口,扯下他脸上的面罩。

    程大壮吐出一口血,恨声道:“没人派我!是我自己要杀你!”

    “如实招来!”

    “就是我自己要杀你!你逼死了白夫人,做了那么多恶事,就该想到会有人来杀你!”

    李荣兴冷笑道:“云泽这一亩三分地,是我李荣兴的天下,我就是这里的王!

    高坐府堂,发布政令的人你以为是谁?

    是我!

    莫说是白家的小娘子,就是奸了县尊他娘,谁又奈何得了我?

    哼哼,小子,是何人派你来的,快老实招来!”

    “我说过了,是我自己要杀你!”

    李荣兴压根儿不相信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有胆量来刺杀自己,背后一定有人驱使!

    这时暗处嗖嗖嗖接连飞来三支箭矢,直奔李荣兴面门!

    他反身一剑劈断三支箭矢,警惕地环顾四周,方才追得太紧,不知不觉已经来到郊外一片野树林。

    此时月明星稀,林间幽暗,仿佛来到了冥界。

    风儿吹动林叶簌簌作响,李荣兴全神贯注,目光扫视周遭环境。

    暗处突然又飞来三支箭矢,他再次挥剑劈断,定睛一看,箭矢飞来的位置,一个背着箭袋的娇小身影,迅速向远处逃去。

    “哪里走!”

    李荣兴一声暴喝,挥剑砍出,顿时扫倒一大片树林。

    那个娇小身影先是矮身闪避,而后迅疾起身,拔腿狂奔。

    李荣兴飞身而去,再出一剑,又是一片树林倒下。

    一只熟睡中被惊醒的猛虎,吓得跳了起来,被剑光波及,裂成两截,凄厉惨嚎。

    程大壮看到树林成片成片地倒下,心头震撼。

    这就是修仙者的实力吗,真是可怕啊。

    程大壮听说十万个普通人中才出一个修仙者,而修仙的品级分别是下、中、上,灵,玄,妙。

    至于妙品以上是品级,程大壮就不太清楚了。

    他看李荣兴的实力,心里揣测,这应该是中品修仙者吧?

    出乎他预料的是,李荣兴也只不过是一个下品修仙者。

    但在凡人眼中,已经无异于天上的仙人了。

    “走!”

    这时,姜飞云突然从暗处冲出,搀扶起程大壮向远处奔逃。

    程大壮顿时醒悟,原来李荣兴追的只是姜飞云操控的纸人傀儡。

    两人朝反方向逃窜。

    跑到一处暂且安全的地方,姜飞云拿出一个八卦命盘,拨动转轮。

    程大壮问:“飞云姐,你也是修仙者吗?”

    姜飞云注视八卦命盘,蹙眉道:“不是,我修的是奇门遁甲。”

    “奇门遁甲?和修仙者比怎么样?”

    “比不了。”

    姜飞云看着命盘指针指向坎位,她猛地抬头,望向星空中一颗黯淡的星辰,说道:“坎水北,天乙星西垂,向西北走,很有可能会遇上贵人,快走!”

    “飞云姐,我走不动了!你再给我贴张符文吧。”

    “你以为傀儡符那么好炼的?我早就用完了,不想死就快走吧!”

    姜飞云搀扶着程大壮,向西北方向逃窜。

    “休走!拿命来!”背后遥遥传来李荣兴的喊杀声。

    听到脚步声逼近,姜飞云心头一惊,她精心秘制的最强傀儡,居然在李荣兴手下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撑过?

    她虽知李荣兴拜师在江州顶级大宗师纯阳真人的门下,成为了一名下品修仙者。

    却没想到下品修仙者的实力竟如此强悍。

    真是失算了!

    程大壮扭头看到后方遥远处,李荣兴面目狰狞,宛如凶神恶煞的魔鬼一般急速掠来。

    眼看就要抓住他们两个了!

    程大壮叫道:“不我伤得太重了!飞云姐,你别管我了,先逃吧!”

    姜飞云犹豫了一下道:“姐对不起你。”

    程大壮握紧断刀,朝李荣兴冲了过去,要为姜飞云拖延时间。

    李荣兴侧身轻松避开,冷哼道:“待会回来再收拾你!”

    “不要走!”程大壮扑了过去,却扑了个空,反而加重了自己的伤势,又吐出两口血来,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身体好受了些,勉强支撑起身体,向前行去。

    每一步,脚下地面都滴上几滴血迹。

    大脑昏沉,身体沉重,程大壮摇摇晃晃向前行去,感觉眼前的世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呃……?”

    远处林木间的平地上,躺着姜飞云的无头尸体。

    李荣兴立在一旁,抓住姜飞云不断淌血的头颅,冷笑道:“就这点三脚猫的水平,也妄图取我李荣兴的首级,未免太自不量力!”

    程大壮瞳孔颤抖,看到李荣兴把脑袋扔了过来,骨碌一声滚到他的脚下。

    姜飞云的脑袋瞪大眼睛,眼里盛满惊恐。

    程大壮蹲下身子,捧住姜飞云的脑袋,瞳孔颤抖。

    他的泪水滴落在她苍白染血的脸上,平添几分凄凉。

    “哼。”

    李荣兴面带冷笑着走了过来,突然听到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阴人赶路,阳人回避。”

    一行戴着铜钱面罩的红衣僵尸一蹦一跳,从远处而来,一股极其浓重的阴煞之气扑面而来。

    李荣兴眉头一皱,迅速掉头。

    “混蛋!别走!”程大壮踉跄脚步向前追去,没追几步,心脏剧痛,半跪于地,一手拄刀,眼睁睁看着李荣兴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三魂出窍,七魄离体,诸君留步,听我敕令。”

    一行三个红衣僵尸全部停了下来。

    身着宽袖黑袍,相貌清秀,中年模样的赶尸人行了上来。

    他驻足在程大壮面前,打量了两眼,瓮声瓮气道:“后生,深更半夜的,来这荒郊野岭作甚?”

    程大壮粗重地喘了几口气,抬头见对方背对月光,看不清其面容,回应道:“江湖恩怨,先生是何人?要往何处去?”

    “天冷,披上这件衣裳,御寒吧。”

    赶尸人笑着从袖中取出一件鲜艳红衣,红衣上锈着更加鲜艳的血色红云,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