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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复杂的伦理关系

    第二天一早,秦牧便拉着疯娘,前往鄂伦春寨子找老舅。

    一路上并没遭遇什么意外,最大的阻力,便是要不断制止想跳车的疯娘。

    得益于红马归家时欢快的脚步,母子俩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就来到了碗子山深处的鄂伦春寨子。

    秦牧勒住马缰,观望着面前的山寨。

    寨门由松木与云杉木拼接成拱形,大约五米宽,三米高。

    拱门两侧,一边挂着黑熊头,一边挂着老虎头,用以震慑试图靠近寨子的野兽。

    在拱门穹顶,挂着鎏金的太阳盘,与纯银打造的月亮弯。

    在鄂伦春人眼中,除了创世神“恩都立”,便是太阳与月亮二位神明最为尊贵。

    这点与农耕文明恰恰相反。

    世上大多数农耕文明,比如汉族。虽然也有月神,但其地位,往往比太阳神差一大截。

    月神在其神话里,往往扮演着可有可无的配角。

    但于游猎的鄂伦春人来说,月神“别牙”则和太阳神“德乐查”一样尊贵。

    毕竟人对黑暗有着基因恐惧,鄂伦春人世代穿行山林间,月亮也是极重要的光源。

    视线越过寨门,便看到一座座很像蒙古包的圆锥形建筑。

    这种屋子根据主人财力多少,占地面积不定,但都遵循圆锥形的古制。

    虽然是冬天,寨子里的老少,也早早起了床,穿着皮袍埋头工作。

    男人们大多保养枪支和陷阱,女人们则忙着鞣制兽皮。小孩却较为清闲,三五成群窝在太阳底下,舔着狗奶子糕享受阳光。

    “红枣,进去吧。”

    秦牧轻抽着马臀,红马便又迈开蹄子。

    爬犁压过积雪,发出“噌噌”的声响,很快吸引了寨中居民的注意。

    其中有些上岁数的,认识疯娘,便聚过来打着招呼。

    “乌烈,你还好吗?”

    “是啊,乌烈,你有好多年没回寨子了。”

    其中有个满脸皱纹的婆婆一把拉住疯娘:“苏玛,多住些日子吧。咱们好多年,没一起拜火神了。”

    “乌烈”是疯娘的名字,鄂伦春语“野菜”的意思。鄂伦春人没催生出璀璨文化,所以起名都非常生性。甚至还有人叫“亚乌塔”,汉语意译为“烂疮”。

    而“苏玛”则用来形容人智商低。

    只不过“苏玛”是中性词,类似汉语中的“傻瓜,笨蛋”,多少有些亲昵的意味。

    疯娘看着婆婆,眼里瞬间闪烁着光芒,“啊啊”叫着,也紧紧抓住她的手。

    老婆婆看向秦牧:“孩子,让苏玛先跟我回家吧,我昨天新做了些萨其玛。”

    秦牧还没同意,疯娘已然跳下爬犁,跟着婆婆离去。

    他苦笑了声,只能望着疯娘和婆婆,一步步走进不远处的圆锥形皮屋。

    秦牧拍了拍红枣,红马继续朝老舅家赶。

    鄂伦春寨子不大,基本所有人他都能混个眼熟。

    一路上,所有大人都对他笑着点头。而那些端着狗奶子糕的小孩,则警惕的背过身,生怕他抢夺美食。

    在一处皮屋前,红枣扬起马头,囊着鼻子“咴咴”叫了几声。

    几秒后,老舅果然掀开皮蓬探出头,满脸震惊之色。

    “小牧,你咋来了?”

    秦牧跳下爬犁笑道:“来看看你这个孤寡老人啊!老舅,两天未见,想我不?”

    他说着张开双臂,朝老舅怀里扑。

    老舅一把推开他:“想你个屁!一见你就来气,我就想我的红枣。”

    “对不,小红枣?哟,怎么淌鼻涕喽,小牧个瘪犊子,昨晚指定没给你铺干草床。”

    他转身抱住红马的头,又是用手摸,又是用脸蹭。

    整得那红马才是他大外甥似的!

    秦牧吃了瘪也不生气,掀开皮蓬钻进了老舅的小屋。

    屋里很简陋,只有一套桌椅,一个柜子,和一张行军床。

    倒是墙上密密麻麻,贴着老舅参军时的照片。诡异的是,每张照片都用红布盖着。

    秦牧随手掀开了张,照片里的老舅很精神,双手端着56式步枪,正摆着瞄准的姿势。

    “嘭!”

    “老舅,你怎么又打我?”

    老舅寒着脸:“你个瘪犊子找我就没好事。快说,这次又整什么幺蛾子?”

    “老舅,这次我整的幺蛾子,你听了指定得谢我。”

    “谢你?这辈子老舅都不会谢你一句!”

    秦牧抱着膀坏笑道:“那你这次要是谢了呢?”

    小老头闻言拿眼瞄着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我要是谢你一句,以后你就是我老舅!”

    秦牧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跑过去摘掉老头嘴上的烟,塞进自己嘴里。又坐上旁边那把椅子,摆起二郎腿晃啊晃,一副倒反天罡的欠打模样。

    “你个王八犊子,越来越没规矩了。”

    见他的贱模样,老舅当即起身欲打。

    秦牧忙闪身吼道:“老舅!我把娘接出家单过了!”

    老舅瞬间定在原地,脸上因愤怒而皱起的褶子,也肉眼可见的渐渐摊平。

    秦牧潇洒的弹了弹烟灰,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李虎同志,请你坐下和我谈话。”

    老舅瞪了眼他,秦牧也回瞪了眼。老舅竟然点头“哎”了声,乖乖坐了回去。

    秦牧抽着烟,晃着二郎腿,很快讲明了前天晚上,在尹家屯发生的事情。

    可老舅听完,却长久盯着地面,久久不言语。

    “李虎同志,你怎么还不叫啊?”

    “老舅?”秦牧晃了晃他的独臂。

    可他万万没想到,老舅竟然“哇”地嚎啕大哭,跌坐在地上。

    秦牧两世为人,从未见过这位战争英雄掉过一滴泪。

    老舅突然“嗷”一嗓子痛哭,给他吓得烟都没拿稳,差点燎着棉裤。

    “老舅,你咋了?我不让你叫了还不行吗?”

    老舅仰天叹口气:“妈的个巴子,我终于能闭眼进棺材了!”

    老舅说着站起身,将拉他的秦牧按回椅子里。然后“砰砰砰”退后三步,左手捂在胸口的红徽章上。

    “尖刀营三连五班侦察兵李虎,向主席保证。从今以后,秦牧是我李虎老舅,李虎是秦牧大外甥!”

    他举起手山呼道:“老舅!外甥给你敬礼了!”

    秦牧吓得从椅子上跌落,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不敢起身,跪爬着抱住老舅的腿,。

    “李……不是老舅啊,你可别闹了!我跪下给您认错行吗?”

    “不行,你救了我大姐,以后你就是我老舅!”

    “哎呦,”秦牧用力扒他的手,可老头仍固执的敬着军礼,“老舅啊,我错了,我认错,我到姥姥姥爷牌位面前认错还不行吗?你别这样,我害怕!”

    他用力掰着老舅敬礼的独臂,手没掰下来,老舅忽然抱着他哭起来。

    “妈的个巴子,我窝囊啊!我不配当主席的兵!”

    “秦三个畜生,他看不起我。他没事灌点猫尿,就打我大姐。妈的个巴子,我就这一个大姐!”

    “小牧,”老舅盯着他,眼里挤满愤怒,“你知道吗?我多少次想跟秦三拼命。一是怕你恨老舅,二是兵站的领导,一遍遍劝我别做傻事。”

    老舅开始“砰砰”捶着胸膛:“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参了军。最大的委屈,也是参了军,不能亲手杀了秦三,给军队抹黑!”

    “小牧,不,老舅你看!”

    “老舅,你可别喊了,我真害怕。”

    “你闭嘴,老舅憋十几年了,必须全捅咕出来!”

    秦牧被老头扯到墙边,看他一张张撕掉遮在照片上的红布。

    “我不敢看啊!我一看这些照片,就想起在岛上,跟几个老毛子拼刺刀。当时我独臂都没带怂的,可我就是没法救我大姐!”

    “砰砰!”他用拳头狠狠地捶着墙壁木梁。

    “我不配,我不配和这些好汉合影。可我又舍不得扔,只好拿红布遮住相片。”

    “小牧,不老舅,你帮我出了口恶气,以后我李虎的命,就是你给的。我再也不骂你王八犊子、瘪犊子了!”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个红本:“这是我的工资本,每个月十几块,给你了!”

    秦牧苦着脸:“老舅,你可别闹了。”

    小老头十分执拗,当即站起军姿敬礼。

    秦牧愁的直呲牙,只好先接过来,待会等他冷静些,再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