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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居养院】

    妇人瞬间爆发出来的惊喜,让张秀既惊讶,又有点无所适从。

    “是,我是顾家的后人,今日来是想寻……黄阿姐。”她并不确定她要寻的人是否在这里,或者妇人知道,“您知道她吗?”

    “知道知道,简直太好了!”妇人拍着手连称好。但她只顾高兴,似乎忘了他们三人还在门外。

    张秀笑着道:“那我们能进来吗?”

    “哦,瞧我!”妇人这才觉出自己的失礼,忽如其来的惊喜让她昏了头。“您三位快请进来,”于是拉开大门,让出空隙让他们进来。“方才真是失礼,不过还好是我在,要是管教嬷嬷,你们未必能进来找人。唉……”

    张秀不明就里,又不便询问,只以微笑报之。

    三人进了宅子,跟着妇人沿游廊一路往里走。这居养院的宅子从外面看十分不显,其实里面很大。张秀一路打量,猜大概就是两三进的院,前院正中树起一座功德碑,两庑合计二十来间房。

    其实张秀小时候的记忆,只在门外那一段,她母亲从未领她进来过。后来大些,听身边人多少讲起,才一知半解知道些。它与福田院类似,同是鳏寡孤独废疾幼者接受朝廷抚恤赡养之所。有很多她一样的绝户人,只是她们大多无产无家,又无父母兄弟收留,而无法落籍。

    他们顺游廊又到了后院里,这里比前院宽敞,房间更多。北屋有三楹,加耳房各一。东西厢房一字铺排,数数也有几十间。靠南入口是花门,两翼也是连房,并无游廊。

    后院比前庭破旧,地上堆满了杂物,屋顶覆瓦上也遍生杂草,再细看窗棂隔扇,大多破旧,更像是年久失修。

    朱家舅舅此时一把拉住张秀,神情严肃地对她说:“你俩去,我就在花门外等你。若是……”

    他迟疑一下,又四处打量一遍,“若是觉着不舒服,或是想出来了,你就喊,舅舅听得见。”

    张秀想了想,便点头应下。

    “我们不清楚这居养院是何情况,也不曾进来过,所以,谨慎些好。”

    “知道了。”

    妇人走在前面去了,回头一见张秀落后许多,便等着她俩跟来。“顾小师傅,您从来没来过吧?”

    “没有,”张秀摇了摇头。又问,“黄阿姐平日都在哪里教习?”

    妇人一指西边数间南房,道:“这里几间都是弟子们学习刺绣的地方,地方挺大,就是有些简陋,您别介意。”她边走边给张秀。

    张秀笑笑:“怎会介意?”又顺她手指方向望去,见那几间房好似全部打通,连着几排支摘窗都向外支棱,人正好能站在窗外而不易被察觉。

    张秀走到窗下停住,向屋内望去,果然有不少妇人,也列了无数绣架,而领路的妇人正想进去招呼,却被她拦下,“大姐不急,我先看看好了。”

    “那也好,”妇人答道。

    “对了,黄阿姐不在吗?”张秀巡视了一遍,纵然对黄阿姐的印象早就模糊,但也知道她并不在这里。

    妇人笑笑道:“您等着,我去找师姐来。”

    “好,”张秀点头,遂不再说话,继续静静观察。

    这场景似曾相识,好像在梦中出现过——偌大的房间里,列了无数台绣架,凌乱的案头上堆着各色丝线,描摹的粉本小样,绣架前聚精会神的绣娘,都专注于手中的针线,或听教习讲解刺绣要领。

    祖母就在这一群弟子当中,即使她老眼昏花,手也颤抖得无法拿起针线,可依然在悉心教导。她每每走过她们的绣架,都会俯下身来观看一阵,然后指出绣品中的问题,而绣得不错的,她便会毫不吝啬的夸奖一番。

    “祖母……”张秀在心里呼唤一声,又仿佛见祖母正转过头,一脸惊喜地看着她:秀秀来啦?快过来让祖母看看……

    张秀咧嘴一笑,可还没等她答应,却又见一个小女孩跑了进去。小女孩头上用红绦丝扎着小啾啾,可爱的小脸上,嵌着一副精致的眉眼,边跑边大笑着:祖母,您怎么也不等等秀儿……

    祖母身上披满阳光,展开双臂迎接她。她脸上绽放的笑容,一如披满身的阳光,仿佛带着魔力,让脚下的鲜花盛开。

    眼前的影像又变得模糊起来……张秀暗自叹息,她知道她魔怔了。自从击鼓之后,她常这般陷入恍惚,或许真因思念过切,反倒夜里无梦。

    “姑娘?”一旁的绢儿唤了她一声,“你怎么了?”

    张秀很快摇头,“没什么。”

    “哦……我们要不进去看看?”

    张秀犹豫了一下,道:“也好。”

    大门敞着,她们就这么跨进了屋里,屋里虽然人不少,似乎没人注意她俩的到来。张秀慢慢踱到一个年轻妇人身边,一下被她的绣品吸引,她便学着祖母的样子,俯身下去细看。

    这年轻妇人绣艺相当不错,针下的人物都如活了一般。只这年轻妇人似乎并不太满意,手里拿着剪刀,像是考虑拆掉与否,尽管这绣作已完成了大半。她一脸烦恼,手里剪刀拿起放下了几回,始终下不了决心似的。

    张秀观察了半天,知道她问题出在哪,“你用的针法错了……”

    年轻妇人一惊,迅速抬头看向她:“针法吗?错哪了?”

    “你这幅是仿的发绣人物,有一幅七襄楼款的发绣人物可做参考。那幅所用针法是接针、断针,独独没有用到滚针。而且劈丝尽量要细,才有发绣的效果。”

    年轻妇人愣住,好一会才“呀!”了一声,仿佛一下茅塞顿开。“难怪一直觉得哪儿不对,想遍了问题,就是没想到是针法问题!”

    “我看你这幅绣作里,用了大量的滚针,是不是临摹了《十六应真图》的人物绣法?”

    “是是是,”年轻妇人眼睛咻地一下亮了,“你看出来了?”

    “这两都是白描底本,但风格完全不同,所以从针法上讲,《十六应真图》针法运用是为表现线条,有时也需几种针法参合,滚针的优势更明显。反观七襄楼款的发绣人物,用的是挑丝绣法,线条若断若续。而人物眉眼、须发、衣褶的层次,这些都需用到极细的丝线才能达到效果,所以劈丝也很重要。”

    “哇……”张秀这一番解说,让年轻妇人惊异万分,或许没想到她竟这么年纪轻轻。“唉,看来这幅只有拆了重来。劈丝确实是我的短板。”

    “劈丝没有捷径,唯有多练。”

    年轻妇人又好奇的看着她:“你劈丝很厉害吗?要不我拆了这幅,你来示范一下可以吗?”

    张秀抿嘴一笑:“行啊。”

    “好!”年轻妇人十分高兴,很快就拆了成型的绣作,然后起身让张秀坐下。

    张秀也没客气,坐下之后很熟练地操作起来,就像是在绣佛斋日常练手。

    劈丝没有诀窍,唯熟练,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手法。一根丝在张秀手里越变越细,最后细到在空中漂浮,几乎肉眼不见。只是这还不够,劈到足够的细,也需穿进针眼里。

    张秀手上几乎没有停顿,极细的针在手里一送,或许只凭了手感,那几乎肉眼不见的细丝就已穿过针眼。穿好针线,再观察绫布,绫布上已有很多细小针眼,思考一阵很快选好一处下针。

    时间仿佛停在这一刻,若果此时有人进来,就会看见这样一幅场景——一群人围在一起,都静静地看向某一处,如一幅画般。

    张秀那双手十分灵活,针线在指尖翻飞,时间不知过去多久,或许只是一盏茶、一炷香、一刻钟那么长,绣布上已勾勒出小小一幅图案,张秀选择停下了针,开始解释手法和针法。

    她周围围了不止一圈人,都在聆听她的讲解。寥寥几语,但切中要害,她们中很多人似乎已经领悟。

    “秀秀?”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呼唤,刚才还在围观的人群,很快让出一段空隙。

    张秀浑身一震,迅速抬头望去,一个满头华发的妇人已在她身旁。

    “真是秀秀!”这妇人一身素色布衣裙,满头华发梳得一丝不乱,已经不年轻的脸上,悲与喜的情绪相互交织映衬。

    张秀缓缓起身,直愣愣地看着她,目光勾勒她每一寸的样子,而童年的记忆也在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黄阿姐……不,黄姨姨……”

    黄阿姐一听不禁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秀秀,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