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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树离别,摇落风前

    大唐元和三年,高玄出生在渤海高氏,也就是高三十五高适的同族。

    说来也巧,史书记载高适父亲是高崇文,而高承简父亲也是高崇文,但这却是两个人,据我考证,高适比高承简父亲还要大四十二岁,所以他们绝不可能是兄弟。况且高承简祖父是追赠的户部尚书高行晖,而高适祖父是生擒车鼻可汗获封平原郡开国公的高侃。

    言归正传,高玄两岁多的时候才会说话,脑海中偶尔浮现一些古怪画面,到他三岁,他想起那些钢铁森林叫城市,天上飞的铁鸟叫飞机,地上跑的是火车汽车,水中跑的叫轮船。

    在高玄三岁时,他发高烧,成了肺炎,家里请了很多郎中,都看不好,让高家准备后事。母亲凌氏不放弃,挨个去求主母、祖母,若是祖父还在世肯定会不惜一切救他,可惜那个时候是父亲正妻何氏当家,何氏不肯拿出人参让高玄含在嘴里续命。母亲凌氏头磕出了血,昏死过去,祖母动了慈悲心,劝说主母拿出人参,高玄才度过了他来到大唐的第一劫。可以说,他的未来是他母亲一个头一个头磕出来的,不然早就画上了句号。

    五岁时,高玄苏醒了更多记忆,那个时候,母亲唯一的侍女却被诊断患了麻风病,高家将她扫地出门,任由她自生自灭。母亲也怕她传染高玄,不让他去看望,自己则紧紧捂着口鼻去贫民窟偷偷探望,还给她塞一些银钱。这事被发现,母亲被打板子,皮开肉绽,高玄冲过去央求主母网开一面,结果被扇巴掌。主母何氏给他深深上了一课,让他知道,世道凉薄,人心险恶。

    母亲一个月后才能下床,而高玄的乳母那段时间没人问津,含恨而死,死后几天才被人发现,当即烧成灰烬,随便找了个偏僻地掩埋。

    高玄六岁,母亲因为操持家务病倒,他就去天井帮母亲打水,当时正值大雪时节,他低头朝井里看去,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掉进深井,被人发现打捞上来,已经嘴皮发白,全身冰冷,奄奄一息。郎中依然没辙,母亲依然是磕头哀求,可这一次,命运似乎不再怜悯他,他喝了人参汤都丝毫不见好转。母亲哭成了泪人,走投无路的母亲拖着病躯,在雪地中站了一个时辰(现代两小时),终于如愿感冒发烧。

    何氏不肯再增加碳火供给,母亲只得拜托高家护院欧迁替她当了首饰买回来一些碳火。母亲脱去她的衣服和高玄的衣服,紧紧将他抱在怀中,盖了三层被褥,而他的身体依然是凉得吓人。

    母亲泪水打湿了他的额头,母亲语调虚弱的对他说:“孩子,娘的心肝,你若有个好歹,娘也不活了。”

    母亲接着给他唱起了家乡渤海郡的童谣,他小时候被兄弟们欺负受伤,母亲都会给他哼唱童谣,将他抱在怀中,让他度过那痛苦的时刻。

    高玄依然没有好转迹象,母亲绝望在他耳边呢喃:“安之安之,娘的好孩子,你知道你父亲给你取名的含义吗?他说你来到这个世上,既来之,则安之,期望你平安长大。给你取名玄,是希望你才学通玄,光耀门楣。也有明镜高悬之意,是期望你耿介正直,识度深远,嫉恶如仇,谦冲自牧。可这些跟你性命比起来都无关紧要,为娘只求你平安顺遂的长大,平庸普通也无妨……”

    高玄流出眼泪,咳嗽起来,艰难呼唤:“母亲……”

    他终于活了过来!

    那一晚,母亲一直在被窝里陪着他,即便她自己发着高烧也没在高玄眼前表现出丝毫痛苦之色,一直是和颜悦色跟他讲故事,她怕孩子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

    高玄脑海中想起一个曲调,歌词好像是“拥抱的温度,只有你清楚,通往幸福的旅途……”

    是啊,母亲拥抱他的温度,在这世上只有他清楚。女子躯体天生温凉,不比男子火气方刚,而母亲的身体却像炭火一般灼热,实属反常。他忍不住伸手去摸母亲额头,果然发着高烧。高玄心下动容,鼻头发酸,在这个世界,母亲恐怕是唯一将他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用命呵护的人!

    她可千万不能因此有事!

    想到这里,高玄开口大喊:“来人啊,快来人,我母亲病得很重,你们快给她喝药。你们不能不管她,求求你们……”

    那时候母亲已经烧迷糊了,说着胡话,高玄连忙穿上衣服去求祖母,因为她是高府上最后的良心。

    母亲被成功救过来,不过身子本就虚弱的她,落下了更为严重的病根,需要长期服药。

    七岁时,外祖父离世,母亲在护院欧迁等人的护送和陪同下,回渤海郡奔丧。那是高玄第一次去外祖父家,虽然是小门小户,可家庭氛围很温馨和睦。小姑和舅舅对他很好,表兄表妹也是有点吃的就与他分享,那是在高家不曾体会过的温情。

    归途中,暴雨倾盆,山洪流泻,连带着石块冲向他们的马车,随行丫鬟家丁吓得四散奔逃,只有欧迁死死拽住马车,他们才不至于翻下山崖,而他自己则被一块石头砸中后背。

    欧迁将高玄从马车里抱出来,伸手去扶母亲,母亲避开他,自行钻出马车。

    大雨中,欧迁问高玄:“小安之,你喜欢我么?”

    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搞得有些不明所以,不过高玄确实不讨厌这个一直帮助他们母子的护院,不禁点了点头。

    “那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我们一直在一起生活啊。”

    欧迁摇了摇头,说道:“不一样,我的意思是我们远离高家,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生活,就我,你,还有你娘。”

    原来是要带着我们母子私奔,这个护院的胆子真大,这种行为在唐朝触犯法律,也被世人不容,被官府抓到,后果不堪设想。

    高玄这样想着,本能想要拒绝,可一想到欧迁真心对母亲好,她离开高家,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所以他决定尊重母亲的决定。

    凌氏呵斥道:“欧迁,你在孩子面前说什么胡话?他现在懂事了,不小心说出去,你还要不要命,我还要不要脸?”

    “说出去又如何?我们从没做过出格的事,问心无愧。明明就是我们先认识,互有情愫,是那姓高的仗着权势从我手中夺走了你,我不服!”

    “大家都是命,半点不由人。这么多年了,你还看不开、放不下?”

    “看不开,更放不下,你是我心爱之人,我做不到将你拱手让人还心无怨言!”

    “孩子面前,别说这些痴话行么?”

    “闳娘,你为何总对我的好视而不见?家主不过是贪图你的美色,从未真心待你。而他时不时就要领军出征,刀剑无眼,说不定哪天他就死在战场上……”

    “你不能这样咒他。”凌闳娘怒道,“我嫁给他,虽说心中有怨,可他班师回朝,返回家中,从未亏待我们母子。”

    “任由正妻虐待侧室还不算亏待?闳娘,你就是被礼义廉耻那一套束缚了,你要是再待在高家,成天郁郁寡欢,你会没命的啊。”

    “小安之在我身边,我怎么会郁郁寡欢?即便受了些委屈,有他喊我母亲,我也会打起精神好好生活。”

    “闳娘,跟我走吧,我保证待你好,将安之视如己出。我们不再要孩子,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不要说了,欧迁,我此生负你,来世给你做牛做马偿还。”

    “我不要你做牛做马,我只要你每天都能发自肺腑的笑,一生无忧。”

    在他们说话之际,先前跑远的丫鬟家丁回来了,众人冒着雨将马车从泥泞中推出来。

    归途中,欧迁再没跟凌闳娘说过话,而凌闳娘也心事重重,似乎比以前更忧郁了。

    高玄九岁,母亲心悸的病更重了,容颜憔悴,神情萎靡。七月,忙于公务的父亲终于回到家,他只是看了母亲一眼,就转头去了东厢房。

    “安之,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丑到你父亲都不愿多看我一眼?他难得回来一次,我这个样子,太让他扫兴了。”

    高玄听出来母亲言语中的失落和失望,他走到母亲病榻前,柔声安慰道:“不是的,母亲。母亲不管什么时候都清新脱俗,姿容俏丽。几十年前,李太白写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诗句,我觉得用来形容母亲,恰如其分。”

    摸了摸高玄的头,凌闳娘强装高兴,柔声说道:“好孩子,娘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有你这样一个体贴的孩子,想来我上辈子所积的德都用来生你,让你来到我身边,你是娘此生最大的福报。”

    “母亲,成为你的孩子,才是我三生有幸。”

    凌闳娘咳嗽两声,对高玄说道:“扶娘起来,我要好好梳洗打扮一番,那样你父亲见了才不会板起脸来。娘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伺候好了你父亲,他才会注意到你,有他撑腰的话,你也能少受一些委屈。”

    这是目前为止,这个容颜憔悴形容枯槁的女子,能为儿子做的最有限也最真挚的事了。高玄眼含泪花,握着母亲的手,温声细语:“母亲,跟你比起来,我那些委屈不值一提。”

    说着,他将凌闳娘扶下床,扶着她坐到梳妆台前。

    韩闳娘认真梳洗打扮,她先是在脸上涂了一层粉,打上腮红。然后又仔细给自己描眉,再拿起一张红纸用双唇抿了抿,以此涂上口红。

    这样一来,与她之前的病容对比,就要精神许多。她摸着眼角的鱼尾纹,自顾自说道:“这些年都没有怎么注意过,没想到这些皱纹都这么深了。还有我头上这些许白发,又该怎么处理?你说你父亲见到我如今这般模样,心底会有多么嫌弃?”

    高玄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母亲的美,在骨不在皮。母亲的温婉贤惠,知书达理,是那些自恃容颜俏丽的女子怎么学都学不来的。我相信父亲的眼光,想来他也会做这般感想。”

    于是,母子俩就在西厢房一直等待着高玄父亲踏入房门。

    可是一直等到日暮西沉,华灯初上,那个男人都不曾出现。

    丫鬟送来吃食,母子俩细嚼慢咽起来,饭后,高玄将一块桂花糕递到母亲嘴边,说道:“母亲你尝尝这块桂花糕,今年的桂花开的格外灿烂,香气也分外浓郁,用它制作的桂花糕香醇可口,不同往日。”

    说着将桂花糕喂进凌闳娘嘴里,凌闳娘则摸出一块手帕,疼爱的说道:“你看看你,还是这么粗心,嘴角沾了饭粒,都没发现,为娘给你擦擦。”

    说着用手帕擦去高玄嘴角的饭粒。

    母子俩相依为命,在高家度过了太多不受待见,随处冷眼的境遇。

    灯花落了一茬又一茬。

    夜凉如水,明月如霜。

    高家各处厢房已经熄了灯,就连收拾屋子的下人,也都沉沉睡去,只有西厢房还亮着灯。

    凌氏一直没有等到夫君出现,高玄知道,对方不会来了,但是他不忍心说破,因为母亲画了很精致的妆,内心充满了期待。如果他这个时候将母亲的美梦无情的戳破,那么母亲好不容易燃起来的希望之火就会在瞬间被浇灭,本就羸弱的母亲情绪会在瞬间跌入谷底,无疑会加重她的病情。

    高玄就那样一直静静的陪在母亲身边,临近子时,母亲终于认清楚了现实,知道她的夫君不会再来西厢房,而这个时候高玄已经倒在桌上睡去。凌氏想要叫醒儿子,让他回自己的屋里睡,便在她站起身来要去叫高玄的时候,忽然透过窗户看到屋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她一直期盼的夫君!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那个男子不知在庭院里站了多久,他始终一言不发,静静的看着屋子里母子俩等待,好似不忍心打扰那一份宁静,又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凌氏连忙随手抓了一件衣服走出屋子,来到庭院。她将手中的衣服给她丈夫披上,此时身为高家家主的男人,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道:“七月的天气,你觉得我会冷吗?”

    凌氏连忙缩回要给丈夫批衣服的手,她有些胆怯的低着头,一如多年前的模样。

    男子双手遍布老茧,凌氏的手被这样一只粗糙的手握着,只感觉被一团泥沙包裹。她知道丈夫这些年在外面上阵杀敌,出生入死,可谓劳苦功高,殊为不易。

    “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凌氏听话的抬起头。

    四目相对,男子眼中没有多少神情变化,他只是静静地伸手去抚摸妻子眼角的皱纹,有些愧疚的说道:“跟着我,委屈你了。这些年,也辛苦你了。”

    “没什么,这都是妾身应该做的。”凌氏有些受宠若惊,继续说道,“没有操持好这个家,让主母生气,才是妾身最大的过错。”

    “她是什么人我比你更清楚。”男子叹息一声,“只是她是我明媒正娶的正妻,不管她有多嚣张跋扈,都是这个家明面上的女主人,为了高家颜面,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凌氏点头,表示理解。她继而问道:“夫君,你要不要进门看看安之?大半年没见,他又长了点个头,眉眼也更像你了。”

    “我就不进去了,这块玉你先收着,等他醒了之后再给他。”

    “这是?这是蓝田玉?”

    “没错,是我一位故人从玉门关外带回来的。安之身体不好,这块在大相国寺开过光的玉,希望能给他带来一些福气。”男子说完,转身要走。

    凌氏鼓起勇气,拉住他的手,问道:“夫君,今晚能留下来吗?”

    男子摇摇头,说道:“杨禅师前些日子给我算过命,说我最近犯天煞,让我不要近女色,我还是去书房睡吧。”

    目送男子离去,凌氏孤立庭院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当她转身的时候,忽然看见门口高玄一脸担忧的看着她。

    “安之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声不响的站在门口?”

    “母亲,我好像看见父亲来过,他为什么不进屋?”

    “你父亲说杨禅师给他算过命,他近来犯天煞,不宜同房。”

    高玄轻蔑一笑,心说又是这个理由。在他出生那天,就是因为有个高僧给他算过命,结果说他与父亲命里相冲,导致他这么多年都不受父亲待见,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

    迷信害人,他在此刻有了切身的体会。

    父亲在家里待了大半个月,有他在,家里的主母没有再找母亲麻烦。

    八月盛夏,天气异常炎热,树上的蝉鸣也显得聒噪。

    高玄找来一根细竹竿,在细竹竿的尖端用蜘蛛网缠了一个绿豆大小的结,沾了沾水,让蜘蛛丝更加粘稠。这用来捉蝉,是最有效的工具,不消片刻功夫,他就抓住了五只蝉,将它们关在笼子里。笼子里的蝉,发出清脆的鸣叫。

    不再理会那些蝉嗤嗤鸣叫,高玄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思索着什么?

    “蝉这一生,活得太苦。它们要在地下蛰伏十七年,才能爬出地面,爬上树枝,餐风饮露,退去外壳,化作金蝉。可即便如此,它们也只能活十几天,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它们要从成千上万的同伴中找到合适的伴侣,完成繁衍后代的使命,然后陨落成泥,消散尘埃。你还是将它们放了吧,在你手上,哪怕耽误一刻钟,对它们来说,也是巨大的损耗。”

    一个浑厚的声音在高玄身后响起,高玄转身,正是他的父亲。

    他父亲浓眉大眼,一张脸饱经风霜,虽然有些苍老,但显得格外阳刚。加之他长着长长的胡须,所以看起来格外具有威严。

    高玄听从父亲的话,打开笼子将五只蝉放归自然,他叫了一声父亲,男子伸手想要抚摸他的头,却又缩了回去,平静的问道:“你的功课怎么样?蒙学的书籍都能背诵了吗?”

    高玄开始背诵蒙学书籍,待他背完之后,他父亲欣慰的点了点头。原本是想要说什么,可最终还是一言不发的从他身边离开。

    看着父亲那陌生的背影,高玄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落寞之感。

    几天后何氏突然将欧迁绑到客厅,让祖母主持公道。

    何氏描述事情原委:据下人禀报,在欧迁的枕头下搜出了蓝田古玉,那本是家主送给高玄用来消灾辟邪的,如今那物品却在欧迁那里,何氏因此一口咬定凌氏与欧迁有染。

    凌氏百口莫辩,只是一个劲的摇头,重复着“我没有。”

    但何氏可没有那么好说话,他吩咐下人不停的扇凌氏的耳光,因为动静闹得很大,高玄父亲扶着祖母也一同来到客厅。

    欧迁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低头不言语,似乎是默认了自己的罪状。

    而凌氏两颊已经被打得通红,有一些肿胀,她十分无助,看着在场众人,死念萌发。

    最后才得知消息的高玄急匆匆赶来客厅,只见欧迁和母亲都已经跪在父亲面前,父亲一脸失望,母亲则一直重复着“我没有,我没有。”

    高玄忍不住喊出来:“父亲!母亲是被人冤枉的。”

    “哦?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开口就说你母亲是冤枉的。你这么急于想要替她辩解,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面对父亲严厉的责问,高玄自知失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孩儿只是关心则乱,口不择言。父亲!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相信母亲。她温婉贤惠,通情达理,绝对不会做出有损家风、有辱斯文的事情,望父亲明察!”

    高玄父亲突然亮出那一块蓝田古玉,对高玄问道:“你可认得此玉?”

    “认得。这块玉是父亲的友人从玉门关外带回来赠送给父亲,父亲又转赠于我。我昨天想要佩戴的时候,发现它不见了。还来不及向父亲禀报,没想到就被偷它的人拿来栽赃陷害母亲。父亲,要怪只能怪儿子疏忽大意,让奸人有机可乘,你可千万不要轻信谗言,冤枉了母亲!她身子骨不好,还在吃药,本来需要静养,经过这番折腾,她的病情定会加重。望父亲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允许母亲回房间静养!”

    “静养!”家主猛拍桌子,怒道,“还想静养?没把她押去宗祠跪着,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出了这种事,高家颜面扫地,你竟然说的这么云淡风轻!你还配做高家的子孙吗?”

    “不做就不做,你以为我稀罕做高家的子孙?”高玄在心底呐喊,却依然跪倒在地。

    他不可能跟父亲起正面冲突,那样只会让母亲更加为难。

    凌氏在这个时候咚咚咚磕头,坚持说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何氏指责她不守妇道,更是子虚乌有。

    高玄父亲只是将头扭到一边,不去看她,任凌氏在他脚边磕头,依然不为所动。

    这时候,高玄对欧迁喊道:“欧迁,你哑巴了吗?这个时候你还不站出来澄清事实,算什么男人?”

    还不等欧迁开口,何氏便冷嘲热讽说道:“在家主进来这里之前,我们就已经私下对他审讯过了,这奸夫对此供认不讳,说他昨晚醉酒之后,误入了这贱货的屋子,两人就发生了关系。今天一早,就被我们捉奸在床。”

    “我没有,我没有,你冤枉我。”凌氏状若疯癫,不断重复着这两句话。

    高玄听后,也愣在当场。因为何氏已经拿出欧迁写下来的供词,还有他的签字画押。

    要说欧迁要陷母亲于不义,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以欧迁的血性,他没有做过的事情,打死他,他也不会承认。可他竟然十分惭愧的看着母亲,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想来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父亲,孩儿愿用性命担保,母亲没有做过有辱门楣的事!孩儿推测,欧迁一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签字画押。请父亲给孩儿两天时间,孩儿一定查找出事情的真相,还母亲一个清白,还高家一个安宁!”

    “凭你一个九岁的稚童,也敢大放厥词、大言不惭的说要查什么真相!我看到的就是真相!来人,将这对奸夫淫妇押下去,软禁起来,饿死他们!”

    不等家丁们上前,高玄立即站起来,冲到桌子前,拿起一把水果刀抵在自己脖子上。他大声嚷道:“谁都不许动我母亲,你们要敢乱来,我现在就自刎,血洒高家!”

    “你吓唬谁?我出生入死多年,会被你这点小伎俩吓到吗?”

    “不信你可以试试看!”高玄说着,手稍微用力,一道血痕就出现在他脖子上,血液顺着他脖子流进衣服中。

    见他这个样子,凌氏吓得面色惨白,她连忙扑过去,想要阻止高玄,嘴里一个劲的让他别做傻事,并转头哀求自己的丈夫,说不要将孩子逼得太急,不然就要彻底失去安之云云。

    高家家主见高玄竟有此等敢说敢做的气魄,跟自己的脾气如出一辙,不禁心下安慰,随即松了口,表示愿意给高玄两天的时间。

    在两天时间里,高玄查出了事情的原委。

    说起来也简单,欧迁在借酒浇愁的时候恰好被人看到,在他返回自己住处的时候,被何氏安排的一个婢女给误导。

    那婢女化妆成凌氏的模样,在他醉眼惺忪的时候,将他拉入房间。而当天晚上,凌氏因为吃了药头脑不清,被丫鬟引去西厢房旁边的房间,她们下了一番功夫布置房间,以致事发后复刻房间布置有些细微处露出破绽,高玄由此查出问题。

    醉酒的欧迁和假扮凌氏的丫鬟,在西厢房共赴云雨。清晨黎明时分,天还未亮,根本就看不清脸庞,加之那丫鬟又是背对着他睡,还用被子盖着头。欧迁就更加不敢确定此人的身份,强烈的愧疚之情驱使着他的内心,而那时何氏又未卜先知一般带着人冲进来捉奸,让欧迁更加手足无措,所以他对此供认不讳。

    何氏在审讯欧迁的过程中,有诱供的嫌疑。何氏跟他保证,只要他伏法,就绝不对凌氏出手。

    欧迁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关心则乱,自然信以为真。他觉得,只要自己以死谢罪,就可以保全凌氏和高玄,让他们继续在高家生活,而他,一个犯下无耻罪行的人,就死有余辜。

    高玄将案发的经过推敲出来,但是没有强有力的证据说服父亲,因为何氏身边的丫鬟根本就不承认是自己伪装,双方争执起来。

    “都闭嘴!我自有判断。”家主大喝一声,何氏不敢再多言,高玄也以为自己功败垂成,不甘的低下了头。

    家主来到欧迁身边,没好气说道:“你跟我来,我要亲自审问你。”

    他亲自押着五花大绑的欧迁去一个僻静的地方,并且嘱咐谁也不许跟去。

    没过多久,家主就让另一名丫鬟去验何氏贴身丫鬟的身,因为欧迁跟他提了一个很私密的信息,他摸到对方左胸下面有颗痣。

    丫鬟悄悄向家主汇报结果,家主立刻有了判断,立即给欧迁松绑。他来到客厅,狠狠的甩了何氏一耳光,骂道:“你平日里再怎么胡闹,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次真的做的太过火了,置高家的颜面于何地?置闳娘的性命于何地?你这般无才无德,泼辣狠毒,哪里配做高家主母?”

    何氏被打得六神无主,跪地求饶。

    “来人,笔墨伺候!”

    家丁很快拿来纸笔,家主奋笔疾书,很快就写好了一封和离书,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按了手印。

    他将那一份和离书扔到何氏面前,何氏双手颤抖,从地上捡起那一封和离书,在家主杀人的目光中,颤抖着签了自己的名字,按下自己的手印。

    她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果,最终被赶出高家,成了众人的笑柄,家族的耻辱。

    凌氏因为这事得到了很多补偿,可是在她心中划下的伤口,却难以愈合,因为丈夫的不信任,让她倍感心寒。而欧迁被赶出高家,也让她怅然若失。

    凌氏病倒了,真正意义上的病倒了,而且全身冒虚汗,打冷摆子,即便是盖了三床被子也无济于事。

    很多郎中都来看过,表示这样的病症前所未见。其中一个郎中说她患的是心病,还得心药医,让家主多加关怀,凌氏的病情才会有所好转。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这个时候朝廷的旨意下来,让家主回归军中,训练一只轻骑兵。

    家主连午饭都没吃,匆匆跟家人告了别,就骑上骏马飞驰而去。

    高玄没想到父亲会如此绝情,他全然不将母亲的生死放在心上,即便母亲都已经虚弱成这样,他依然不肯表示出关怀而是说走就走,这让他对父亲更加失望。

    高玄不知道的是,他父亲在国与家之间选择了国,当时藩镇节度使吴元济叛国,举兵谋反。

    军令如山,十万火急!

    当时从刺杀中幸存下来的宰相裴度紧急召回父亲,让他训练一只轻骑兵,说的更直白一点就是组建一支敢死队,充当讨伐吴元济的急先锋。

    十月十一日,淮西突然异常降温,平叛军总指挥李愬率领轻步兵雪夜袭蔡州。因为地势陡峭骑不了马,所以只有轻步兵奔袭几十里,去偷袭吴元济那一座号称防御无敌的铜墙铁壁。

    风雪弥漫,寒风刺骨!

    士兵们冒着被摔成粉身碎骨的风险,爬上敌军的城墙。高承简一马当先,杀向敌军,他自己身中三箭,却在那一场浴血奋战中三战三捷,还生擒叛军首领吴元济!

    随后他让军士将贼首押送京师,听候朝廷发落。

    李愬雪夜袭蔡州,在人类的军事史上,史无前例,千年来依然被无数的军事家津津乐道和仔细研究。因为那是一个看似无法完成的任务,那样的急行军,在那样艰苦又恶劣的环境中,竟然还能在准确的时间赶到战略要塞,并且在布满冰霜的城墙上艰难爬上去,又在体力耗尽的情况下,与敌军短兵相接,还取得了全面的胜利,堪称军事史上的一个传奇。

    高承简在那场战斗中立了大功,但因为身受重伤,陷入昏迷。军医给他开刀做了手术,拔除了射进身体中的箭头,可惜箭头上涂了金汁,导致他的伤口严重感染。

    军中的医疗条件有限,不能进行有效的消毒。眼看高承简越来越虚弱,指挥官李愬便挑选十名武艺高强的军卒,并让一名军医随行,带他去京都皇城,只求皇宫内院的御医可以联手替他医治。

    十一月上旬,高承简终于伤势好转,脱离了危险期,却依然只能卧床休养。

    同一时间,凌氏却已经气息奄奄,行将就木。

    凌氏望着窗外,寒风吹落院子里枯黄的落叶。

    她深感自己的生命也像那枯叶一般,走到了尽头,不由得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高玄陪在母亲床榻前,侍奉汤药,寸步不敢离开。

    “安之,有你父亲的消息吗?”

    高玄摇了摇头,在这个时候,母亲还牵挂父亲,而父亲对她的生死,则是不闻不问。

    “安之,你把镜子给我递过来,我想看看我憔悴成什么样子了。”

    “母亲,你即便憔悴,也依然好看。我们不照镜子,没有必要。”高玄安慰着母亲,但是拗不过凌氏的一再恳求,他只得将铜镜递到母亲手中。

    凌氏艰难的从床上坐起来,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只见镜子中的她双眼凹陷,嘴唇泛白,原本还有些血色的双颊,此时也状如白纸。

    “安之,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不想让娘看到自己这这般丑态。可娘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你把梳妆的那一套行头替我拿过来好吗?”

    高玄点点头,去给凌氏拿梳装箱,凌氏再次艰难的给自己打扮。

    她的手因为太过虚弱,已经拿不稳画眉笔,一下子掉到地上。

    高玄轻轻从地上捡起画眉笔,柔声对凌氏说道:“母亲,就让孩儿替你画眉吧。”

    凌氏点了点头,告诉高玄画眉的一些技巧和要点,还强颜欢笑说将来取了哪家女子,给她画眉,她一定开心。女为悦己者容,自古以来,女子都颇为不易,你要对自家娘子好点……

    凌氏语调微弱,絮絮叨叨。

    高玄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帮母亲细致的描眉,化好妆之后,凌氏看着镜子中形销骨立不伦不类的自己,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安之,我现在丑成这样,你父亲只怕再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吧。”

    “不是的,母亲,你只是病了,只要你听郎中的嘱咐,按时吃药,好生调养,将身子调理好了,依然是那个明艳动人的娘亲,父亲也会对你的美貌拍手称赞。所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呀!”高玄哽咽说道,他发现凌氏闭着眼,连忙去探她的鼻息,幸好还有呼吸。

    幸好,幸好。

    “安之,我刚才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外面有些动静,是谁在外面讲话?”

    过了许久,凌氏醒过来,差不多已经是回光返照了。

    “母亲,是祖母。她叮嘱孩儿,要寸步不离的照顾你。祖母还拿来了一只人参,让你衔在嘴里。”说着,他将人参喂进凌氏嘴里,继续说道,“母亲,你还记得吗,孩儿年幼的时候,命悬一线,是母亲苦苦哀求,她们才拿出人参让孩儿叼在嘴里续命,孩儿才得以成功活下来。母亲,你也要像孩儿一样,好好的活下去。”

    “娘、娘真的很想一直活下去。看着我家安之行及冠礼,进士及第,迎娶娇妻,生儿育女。我给你带孩子,到时候儿孙绕膝,好不快活。”

    “是啊是啊,娘,娘亲,你只要挺过这关,活下去,就能看见孩儿成家立业的那一天。”

    “可是,为娘也知道,自己恐怕过不了今天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不要乱说,更不要乱想。”

    “孩子啊!娘觉得心口好痛。你可不可以趴在娘心口,像小时候那样,娘将你抱在怀中?”

    高玄轻轻趴在凌氏的胸口,凌氏伸出双手,颤颤巍巍的抱着高玄,在他耳边轻轻叮嘱道:“孩子,为娘真的舍不得就这样撒手而去,让你在这世上孤苦无依。”

    “娘,那你就别走,别抛下我,求你了。”

    “说什么傻话?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娘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不老不死。”

    “娘……”

    “为娘走了之后,你也逃离高家吧,离开这个伤心地。去哪都好,只要能平安顺遂,快乐活着,为娘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

    “娘,我听你的话,离开高家,我带你一起走,我们一起离开。”

    凌氏脸上露出微笑,艰难说道:“要幸福……”

    她随即缓缓闭上双眼,就此离开了这个人世。

    一直憋着的高玄,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叫,嚎啕大哭,引来了他的祖母和兄弟们。

    在祖母的主持下,丫鬟给凌氏整理仪容,家丁将她抬进棺材。

    高家设了灵堂,道士作法,和尚念经,超度凌氏亡魂。

    三天之后,家丁们抬着棺材里的凌氏,去西边的山头埋葬。这段时间,高玄一直期盼父亲出现,送母亲最后一程。

    可惜没有,甚至连一封表达哀思的家书也没传来。

    那年冬天,大雪纷飞,枯树矗立寒风中,好不凄凉!

    几天之后,朝廷的敕书抵达渤海郡,是父亲的委任状,让他担任溵州刺史。高玄这才知道,父亲在讨伐叛军的战役中立了大功,被朝廷擢升为封疆大吏,掌管一州军政民政财政大权。

    黄门内侍宣读完诏书,特意对祖母叮嘱道:“朝廷有恩典,着高太夫人,即日挑选高家得意子孙,送去京城国子监学习,作为朝廷重点栽培的对象,以备将来为朝廷出力。”

    眼下,祖母成了高家的主心骨。

    祖母将高玄在内的高家子孙,召集到祠堂,对他们说道:“朝廷名为恩典,实则是要制衡高家,你们的父亲、伯父,眼下成了封疆大吏,手握一州的军政财政大权,朝廷自然要提防他。让我们送一个子孙入京,名义上是培养,实则是软禁。朝廷有高家的子孙作为人质要挟你们的父亲、伯父,他也就有所忌惮,不敢反叛。只是作为朝廷质子的这个人,去了京都长安,免不了要吃苦受罪,你们之中,谁愿意去?”

    高家众多子孙都陷入了沉默,便在这个时候,高玄站了出来,对祖母说道:“祖母,孙儿不才,愿为高家排忧解难。眼下我母亲离世,我在高家,只会睹物思人,望祖母念在孙儿这些年还算孝顺的情分上,允许孙儿去京都长安为质,让高家得以香火延续,荣华不断。”

    祖母见高玄站出来,欣慰的点了点头。她也清楚,高玄这个侧室所生的庶子,在嫡出的兄弟中,经常被视为眼中钉,时常遭到欺负。虽然她多次教训那些出手打他的子孙,但她总有过世的一天,不可能一直守着高玄。而去京都长安,就成了高玄眼下唯一的选择。

    在祖母的操持下,高玄由四名家丁陪同,还准备了一辆马车,马车中有他的行李物品,还有他爱吃的零食。

    临别前,祖母抱着他哭了一场,叮嘱他到了京都,要处处小心,事事留意,不可惹是生非,不可妄自尊大,不可辱没门楣,不可有辱斯文。

    高玄点头答应,便在他们要出发之际,一个男子的身影突然窜了出来,拦在马车之前,正是被高家赶走的欧迁。

    欧迁跪在雪地上,苦苦哀求祖母,让他随着马车一路随行做护卫。

    祖母叹息道:“想不到你被赶出高家,非但没有心怀怨恨,还这般忠心护主。也罢,念你一片赤诚,就由你做护卫长,陪着安之去京都长安。”祖母说完,随即让丫鬟准备了一袋银两,递到欧迁手中。

    欧迁推迟,说道:“谢过太夫人,不过,小人眼下不需要了,这些年,小人也存有一些积蓄。等将小公子送到长安,小人也会在长安扎下根来,再也不不回渤海郡,一直暗中照料小公子。”

    高玄挥手告别祖母,随即坐进马车。

    欧迁亲自驾着马车,拍马而去。

    马车驶过那一片风雪弥漫的街道,驶向一个遥不可知的未来。

    坐在马车中的高玄,透过马车的小窗,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枯树上堆满细雪,好似堆积万千离别!

    狂风呼啸,细雪掉落。

    一树离别,摇落风前!

    孤独少年,感慨万千……

    他脑海中又想起那熟悉的曲调和歌词:“拥抱的温度~只有你清楚~通往幸福的~旅途~黄昏才领悟~该往哪里、停驻~我用、一辈子~去~追逐~~”

    正如脑海中那首歌唱的那样,他熟悉的拥抱,沉迷的温度,再也不会有了……

    而眼下却不是通往幸福的旅途,而是成为囚徒的旅途。他该在哪里停驻?难道期盼的幸福,真的需要用一生去追逐?

    马车中,他顿感无力,靠在马车窗边,缓缓闭上眼睛,双泪毫无征兆,滚滚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