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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24上:逢时对子生奇策,归隐赴战鼠扑狼

    在彭城往丰县的官道上,有一小队士兵拥着一辆马车顶着烈日向北走,马车两边的侧窗都开着,帷幕钩在一边,里面露出一张老儒生的脸,蹙眉蹙眼,写满忧色。此人便是天册将军府的左长史周重,时溥的马便伴在车窗左近,他身子稍为向前一探,便能看到周夫子的脸。这并非他第一次见到周夫子,更非第一次见到周长史。

    周夫子原本就是徐州城里有名的儒学先生,以教授儿童过活,也为人代写信书、取名择日,里坊有了纠纷,也多寻他论理调解。时溥这名字,便是他爷娘央周夫子取下的,当日还说等小厮能蹦跳了便送来念书。他爷只是染坊的工徒,穷寒,念书一事也就是说说嘴儿罢了,时溥无缘做周夫子的弟子,在街市上倒常常望见有人与周夫子作揖打恭的。

    第一次见周长史便是两天前受明王之令回城相请,不想长史不肯往,只予了他一封书子。时溥连夜便送回了丰县,明王见他语言清楚,办事勤力,擢了他做队长,这回便又点了他来接,丰县大捷,举州欢喜,长史一路上却都苦着脸,也不知是为了什的!

    周重缓缓摇着手中的芭蕉小扇,眼睛看着窗外柳树一株一株的往后退走,心里有想也无想,无想也有想,在这颠簸闷热的车厢里澄心静虑几乎是不可能的,丰县之捷虽可喜,然不足以解全局之危,今晨吴迥的报,马举已率精兵三万临淮!若不能设法救援,则泗州之围必解,如此则漕运不难通,漕运通则淮南、江南之钱米日至,康承训更可按兵缓图,步步为营。而河南旱情方盛,钱米日竭,此消彼长,可不战而胜!而致此局者,非有他故,乃自己筹算有失!

    一失者,不合遣王弘立援吴迥,古人常言,败军之将,没世不复!王弘立锐气虽不衰,然新兴一役,三万而往,匹马独归,可谓德威丧尽,今在其麾下者,谁肯效死?且此人生性冷傲,而吴迥亦是刚性之人,两人必有龃龉的!其过在自己爱才而拙于用才。

    二失者,姚周既不援王弘立,于时便当换将,无可代者,便当劝留后自往,而竟乃坐待其败!其过在自己心怯,为和而和,怕见明王与都虞火并。

    三失者,不合先击魏博,新军既练,当往军芳亭,使张玄稔分兵助吴迥下泗州,再并力于柳子,则无后顾之忧!魏博之军,本是化外之物,溯其本源,实为藩镇割据之祖,气脉既同,攻之不如赂之盟之,屈己尊彼,推之为主,乃田承嗣、王武俊谋朱滔之故智也,自己竟全然不省!其过在自己书生意气,痛恨安史大乱天下,余孽祸乱国家至今,不愿与之连横,而以为明王所为与之绝然相异,乃陈涉、胡广因戍卒揭竿大泽乡——汉高祖因役徒起芒砀,何其可笑!高祖、陈涉又何曾独抗暴秦哉?

    而今日实在无兵可援,康承训在柳子,丰县之兵既难驰援,宿州之兵也不可轻动;濠州之兵由丁从实、欧宗、刘可及散于州县,一时也难收。

    且让他忧心者还不止如此,明王离城的这些日子,大司马(庞举直)一直没好脸与他,也不知是怒他劝明王建大号,还是怒他首倡正名授职,以至于父拜子!或者是受了什奸人的言语,总之他感觉受到了轻侮!

    突然风声起,车窗外起了好一阵沙沙嚓嚓之声,便有柳叶飞至,周重伸手捞住,还未用力,却已断成了数截,掌中所余,如秋之枯,屈指一握,便为齑粉!他不由地拍窗长叹一声,旱灾,兵灾,百姓何以为生哉!

    时溥听响流矢唤停了车子,下马上前问道:“长史,可有什吩咐?”周重合着眼睛没有回答,时溥揖了一下,便要退。周重睁开眼,又将车窗拍了下。时溥转了身,恭谨地立着。周重第一次正眼看这厮,高眉厚额,倒是个有福的人,便问道:“汝唤作时溥?可有表字?”时溥道:“回禀长史,小人时溥,表字汝田!”周重道:“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这名字取得好,姓也姓得好,时乎时乎不再来!”时溥道:“姓是祖宗所遗,名字却是长史所赐!”

    周重一怔,道:“何来此言?”时溥便从怀里掏出一枚半尺长两指宽的物什,捧着道:“此是长史当年赐名时所书竹简,我娘一直收在箱中,小人入了金龙军,便使将了在身上,一日战死,阿娘也好来寻的。”周重叹了一声,展开赤色厚绸一看,姓名表字,生辰年月,笔笔都是从自己出来的,想了想,道:“你爷莫不是染坊中人?当日老夫因《中庸》之文,名汝为溥,字汝为如泉。你爷却说:泉水清甜,解渴不解饥!问我可能加个‘田’字,因此才有了你如今这个表字!”时溥道:“可小人还是无田!”周重摇颌笑了笑,道:“男命猴,当封侯——有这命造,何患无田!你爷可安?”时溥道:“小人爷十年前便没了,死时一身皮肉都烂了,染坊积下的病!”周重叹了两声,便下了车。

    时溥道:“这日头花人头眼,往柳荫下透透气最好!”周重便踱过了过去。一站住脚,时溥便将酒囊捧了过去:“长史若不嫌污秽,可饮此解渴!”周重车中便有酒,还是接了过来,吃一口便递还了。时溥在旁边侍立了一会,便问道:“长史因何事烦恼,小人虽不才,愿竭力以供驱使!”

    周重转身将时溥又好好打量了一番,他是个不得志之人,受庞勋所骋后,平生仅有的一二故人便都割了席,因此他还真是一腔烦恼无人可诉,绕树两三匝后,便叹道:“老夫自幼习文,始知人事则有包藏宇宙,澄清天下之志,经史文章,诸子百家,未有不伏诵揣摩,学有所成,自比管仲乐毅!然十载旅食京华,不登一科,穷困潦倒,几于死矣!乞食千里,鹑衣归乡。乡党笑视,双亲已亡。宗族怒我不孝,故旧责我疏狂。是时心死,不有生念。思入空门,终隐都市。不忧苍生,不问世事。束修裹腹,疏食度日。及夫彭门鼓唱,明王车马相聘,老夫鄙陋顿生,死灰复燃,遂起孔圣东周之志。

    时乎时不再来!

    唐命未改,妄作何益。自出彭城,少见人烟,农亩半耕半藉、半枯半秕,老牛衰妇烂锄犁,走马健儿铦剑戟。壁上蜘蛛织,屋上鸱鸮植!士卒意气隳,白骨垛堞堆!”

    周重不说话了。时溥看到他的手在轻轻地发颤,其实,周夫子的一篇话,他并没有听懂多少,“唐命未改,妄作何益”这句话他听懂了,可是城中传说建大号便是周夫子的主意,如何却又变了?如果变了,那他说与自己知道是什意思?莫非他想逃?时溥想了想,问道:“长史是说,明王会败?”周重道:“霸王不出,暴秦不亡;高祖不出,太平无望!明王者,陈涉也!”时溥道:“那小人等如何求生?”周重笑道:“汝等无名之卒,何惧天诛?”时溥便问道:“长史又奈何?”周重再次长声道:“时乎时不再来,又奈何哉,上车吧!”

    时溥赶了两步道:“时不再,时溥在!长史何不就此遁去?天大地大,岂无个藏身之处?”周重站住脚,道:“你肯,他们可肯?”扇子一扬,指了指不远处的士卒。时溥道:“长史只管放心,他们都与小人一条心!”又道:“不敢相瞒,小人几个伙伴,还曾想劫了长史去献官军!”周重道:“此富贵不小,何不遂为之?”时溥道:“长史赐名字之恩,我爷娘念了一世,小人也不敢忘!况且长史乃乡党长者,小人岂敢相害!”周重点头,道:“到前面驿中再说!”

    马车行了十来里,日头还很高,时溥也不知周重心中是什意思,也怕节外生枝,对一众人说长史害热疾,今日不能行了,便嚷着要了酒,二十来人便大吃大喝起来。入晚时分,人都醉了酒,震天介打起鼾来。时溥便又寻到了周重跟前,道:“长史要走,今晚最好,小人怕有意外,将人都灌得醉了!厩中白额黑马性子最驯熟,可代脚头!”周重道:“公何虑事之周也!”搁了笔,起身谢了,叹声道:“吾之所为,足以留名于史,是可以去矣,只是无以报公!”

    时溥拜下道:“愿长史赐数言!”周重捋了捋希疏的颌须,道:“好!望公谨记,明王必败,勿存侥幸,以致丧身!明王虽败,朝廷若不能改其辙,必有继之而起者,公面相不凡,富贵可期,宜持重蹈矩,切勿为祸首,切勿作雷附!”便坐下,执笔写道:“无始乱,无怙富,无恃宠,无违同,无傲礼,无骄能,无复怒,无谋非德,无犯非义。”点着读解了一过,又道:“此《春秋左氏传》所载郑国正卿子太叔之语,可谓居危邦、处乱世之心法,公日诵之,勉强行之,必有裨益!”时溥拜接了,说了几句话便告退了。

    第二日五更下地,时溥先去周重房中看了,榻上无人,案上留了一封书子,题封上写着:“明王亲启”,便知道人已走了。收了书子便回了下处,先将两个同里的兄弟陈璠、胡雄唤了起来,扯到门外树下,便道:“周夫子没了!”胡雄急嚷道:“什?”鸟也不掏了。时溥道:“跑没了,只留了封书子!”陈璠一扯道:“田哥,莫不是听了我那话去?”胡雄道:“我便说,不说则罢,说了便合动手,可好?汝田,你娘可在城中,还活得?”时溥道:“不相干,他说庞勋必败,要走,我便肯了!”胡雄便笑,掏出鸟放起水来。

    陈璠道:“那也罢了,田哥,现在怎了?”时溥也放起水来,道:“回丰县复命!”胡雄道:“什的?汝田,父精母血养成这几尺的身子可不易,不是我姓胡的染缸子里出白练,便是猪狗也不肯将头往铡刀下伸的!”陈璠道:“这话也是!田哥,乱世无王法,索性一把火烧了这馆驿,劫些钱财往外州快活去,如何?”听着他这个鬼鬼祟祟声腔,胡雄不由地笑出了声。

    时溥道:“周夫子与我指了迷津,非但死不了,还有后福!去,唤人起来!”胡雄、陈璠便转身进了房,打唤起人来,无论是对周重还是时溥,两人还是愿意相信的。

    从劝周重走,时溥便有了算计,染工的生涯他不想再过,他要做军家,(不是他娘一直扯着,他一早就应了募了,不入官军之募便入庞勋之募)而且要做入得了府衙的军家!要得如此,便要着色。一匹素绢,一旦着色,其价便能十倍百倍,人也是如此!周重乃天册府文臣之首,却途中逃去,而他一个吃搜括入募的新兵却不逃不避,冒死复命,庞勋岂肯斩他?不斩则必当另眼相看,另有任用,以他之能,但有机会,便能出头,若在庞勋败前得个校官,再伺机投归官军,乱平他与他娘这一生便有了着落!

    迟明离开馆驿后,一众人都不安心,时溥便提出自己单马先回城,若有不测,众人便各自奔命,否则依旧归营。胡雄便道:“你单马去,死了谁知道?尸也没处寻的!”也上了马。这厮是染坊中挑水的,身大力雄,性子便似他使的木桶,直下直上,满盛满倒,爽快得很!陈璠他爷是缬工,缬得好花彩,陈璠却不肖,把他爷的一手好花彩都缬在了肚腹内,他爷一老,这碗饭毕竟没有吃下,只得做低酬的杂工。时溥是替了他爷做杂工的,却傍着陈璠偷学了一双好缬活。陈璠倒不恼他,时溥有酒肉他张口便能吃,有钱他伸手便能使。时溥也感他的恩,将他当亲弟看待,这时漫说他不肯同去,便是肯自己也得拦下,鸟爪鸡爪,也总要一个向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