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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27上:弃城杀将三豪士,安车择使二月风

    虹县县城筑在汴水北岸,西边的宿州城也是在汴水北岸,城子正北三十里处是符离县城,南边稍偏五十里处是蕲县县城。符离城筑在睢水南岸,蕲县筑在涣水北岸,三条水自西向东流,三座城池便如扣纽般齐整的排着,张玄稔、张儒、张实到宿州后,便大修守备,城内有城,壕外有壕,寨外有寨;箭楼烽塔,耳目相接;逻骑巡卒,来往如织。莫说人马,便是鼠雀路过也往往不得好死!

    诸葛爽、刘经左右寻不到空隙,最后还是向北过睢水,绕了一个圈才到柳子,康承训的大帐便在柳子,只是分了军在攻临涣。

    汤群之降,来得确实是时候,临涣虽未下,然已不足为虑,康承训的眼睛早已盯在宿州了。宿州为徐州、濠州之纽,一旦破下,徐、濠孤立,势不相应,则破之也易!然宿州守固,急切难下,可朝廷又急于了事。初得柳子,天子便有诏书下来,要他与杨玄质商量,可否发汴水灌城。一晃眼便是两三月,都入了秋了!倒不是他康承训故意迁延,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慎!

    一者天气炎热,暴军以攻坚城,大不利!

    二者庞勋虽败,其力犹能扑人,一旦移军宿州,彼既可以来蹑,也可以乘虚西略汴、宋!

    现在不同了,朝廷已任了宋威作徐州西北面招讨使,去了后顾之忧,金风一扇,天气也凉爽了不少。可宿州如何下口,他还没有成策,不过现在有了,兵锋未及而汤群望风请降,由此可以断定,徐州胁从将校多有归朝之心,只是爷娘妻子为庞勋所质,不敢轻举罢了!符离守将刘巨容也是胁从之将,但使他如汤群心降不动,则是去了张玄稔左臂!

    杨复恭在临涣城下督阵,康承训与杨玄质商量了,使了人往徐州去搬刘巨容的家属,此人若携城而降,则可速下宿州!没两天,临涣城下,刘景突围不成,死于刀枪之下。康承训启大军向宿州时,又得了曹翔拔滕县进击丰县之报,宋威也攻到了萧县城下。唯一不好的是去搬取刘巨容老小的不见回报,多是凶多吉少了!

    宿州城在柳子东边一百里处,张实所守的城外第一大寨第城距柳子七十里,康承训七万大军鼓噪而进,当天晚上便围了第城。第二天晨参未散,康传业便喜冲冲地拜了进来,报道:“父亲,贼将刘巨容来见!”众人都有些意外,特别是坐在末席的诸葛爽,汤群之降,只以一绺断发作质,这刘巨容却是只身而来,何其爽直也!

    康承训流矢道:“唤进来!”康传业转身将帐门一撩,高声嚷道:“招讨相公有命,刘巨容进帐!”众人便都扯了头颈看,这刘巨容可非常人,据说乃宣宗年间的武进士!便看见过一个白衣白裤的汉子低头趋了进来,头上露着,没裹巾子,身样是有,肉却不肥厚,脸上显白,须似文汉,年纪合在四十上下。这厮拜下便道:“罪人刘巨容拜见招讨相公!”

    康承训道:“你便是刘巨容?”刘巨容抬头道:“罪人正是刘巨容,此是罪人从贼始末!”杂吏接了,康承训展开扫了一眼,问道:“刘巨容,你从贼八九月,为何今日始来归?”刘巨容道:“回禀相公,罪人母亲为庞贼所质,罪人实不忍为区区一身而速其祸!”康承训道:“老母今存否?”刘巨容道:“尚在彭城!”康承训道:“不忧乎?”刘巨容道:“忧,然更有甚于此忧者!天子招讨之军已近,而不亟出迎降者,是真反贼也!其罪在十恶,诛及宗族,不独老母不能逃,亦将大侮祖宗,罪人何敢乃尔!”

    康承训点头,又问道:“你以符离来归还是只身来归?”刘巨容道:“只身来归!”众人这才明白了康承训为什一脸不悦。杨复恭道:“刘巨容,你弃城来归,是想庞贼放过汝母乎?”刘巨容道:“罪人实有此意,且惧有卖母求赏之讥!”杨复恭冷笑了一声,道:“汝徒知有老母,而不知有君父!徒知全汝名,而不知分君忧!庞贼大乱河南、淮南近年,杀害官吏,荼毒黎元,天子为之宵衣旰食,汝知之乎?”刘巨容伏地道:“罪人知之!”杨复恭道:“知之为何不易帜守城,遣使来报?”杨玄质道:“既是为母,也不可厚责!”

    康承训道:“刘巨容,符离尚可返乎?”刘巨容道:“相公有命,罪人不敢不往!然代罪人守者,乃庞许之党刘行立,其兄便是庞贼所命濠州刺史刘行及,银刀七军之余,冥顽不化,匹夫而仇天子,实难以言语劝转!罪人错念,已失先手,纵返亦无益也!”康承训又问道:“汝与张玄稔可相善?”刘巨容道:“罪人好道喜静,不喜交游,与张玄稔虽是同衙做将,却无多少交情!”康承训不由地笑了,道:“刘巨容,你来求赦,一无所携,可乎?”

    刘巨容抬头道:“罪人一无所携者,乃不欲将萤火之微光以增皓月之皎皎,举蜡烛之虚焰以加昆冈之炎炎!相公挥七万胜兵,以临三万守虏,纵彼等困兽犹斗,人自拼命,终不能改其必败之局!况乎其士气已隳,军心已离乎?罪人敢断言,相公但破第城,进围宿州,符离、蕲县、虹县必惶恐不敢动,而围城之内,必有降人!宿州下,则蕲县、符离何足道!三四月内,庞贼必然授首,相公又何责罪人无所携哉!”康承训看着杨玄看叔侄道:“三四月平得河南,倒差可免朝廷之责!”

    杨玄质道:“一月下得宿州最好,天子好安心过年节,百姓也可收掇些过冬之物!刘巨容,吾家记得不错,你是大中皇帝八年(公元854年)的武进士,发汴水灌城可行的?”刘巨容道:“回禀骠骑,水火之用,必协时令,则用力少而收效巨,罪人以为眼下与其发水不如纵火!”康承训道:“张玄稔可招降乎?”刘巨容道:“张玄稔残忍之人,杀磨山数万百姓不以为难,叛庞贼亦必不以为难,但有利可规,何所不可?然明乎利者,必喻于害。今大军尚在六十里外,重寨未破,重城未危,张儒、张实、董原辈皆凶顽而狡,相公欲张玄稔独奋忠义于群贼之中,罪人以为彼必不敢为也!”

    康承训有些失望,不问了,道:“汝胁从之罪,依诏可免。且下去罢,过后再有处置!”杨玄质却道:“都讨公,大中皇帝武进士,不可使人轻之!且天子以孝治天下,其爱母之心不可不嘉之,吾家以为可赐绯袍银带,也可劝诱胁从之贼!”康承训流矢应了。诸葛爽看着,在心中是叹服不已,舍实利而取虚名,是人之所难,然此公行之不疑,而终因名得以取信于贵人,或者庞勋也将网开一面,恕其老小,此等机算,岂是汤群所能及的!

    第城寨便是圈着第城驿起筑的,士卒不过三千人,康承训歇了一天,第二天缺其东面,三面攻寨。像攻打临涣一样,朱邪赤心与他的族人便又成了不相干的人,而可以想见的是将来无论攻打宿州还是徐州,他们都会是不相干的人!狼不长角,马不生翅,沙陀人在马背上疾捷如飞,诸镇莫及。可一旦临坚城硬寨,填壕跳垒、攀梯登城,冒着矢石、火油往上攻,他们便不如诸镇了!

    最使人气短的是攻城拔寨死伤甚大,沙陀人是羊马不是草木,死一个便少一个,根本就承不起!这种情形使朱邪赤心那个疾速膨胀的雄心塌瘪了不少,当然他并不是第一次认识到这一点,只是自贞元中投塞归国以来,朱邪氏所历诸战还从未受到今番如此的倚重,也从未厮杀得如此的顺遂,这一度使朱邪赤心产生了一个曾未有过的想法,沙陀之强,天下无敌!狼强吃羊,虎强吃狼,人强为王——不意却是想错了!

    其实死伤谁也承不起,谁也不愿多承,谁也是爷娘辛苦养大的,破下第城寨的酒会上便有人在嚷下一战当使沙陀人上,康承训什么都明白,进到宿州城西后他便缓了弓弦,他无意将马做牛使,也无意使牛马相斗!

    宿州城外大大小小的寨子有十数处,大者千人,小者五百,一重壕一重寨,三四层紧护着城墙,壕宽两丈,深一丈,灌以汴水,望之便使人生畏!虽然刘巨容说,这些寨子有虚有实,有寨未必便有人,大寨未必人多,小寨未必人少,但不管怎么说,宿州的防守是无懈可击的,若是强攻近半人马便得填进去!只得先扎下来,一层一层的往里攻。

    刘巨容却以为蚕食不如鲸吞,与其日寻干戈,不如毕其功于一役!不如且筑一军城,明白嚷知乱军,我已胜券在手,将待其粮尽而后攻之。歇上一月两月,乱军必然生怠,生怠则必有隙,届时秋风正劲,自西北而来,令壮士抱薪发火,城西诸寨可一时荡尽,再乘势破城,将易如反掌!众将都和了声,康承训便也点了头,只要朝廷不急他是尽可耐得住性子的。

    军城才筑好,蕲县守将张行简的脑袋便到了帐前,庞勋这场乱,带出来三个土豪,一个是萧县五八村的陈全裕,一个是下邳的郑镒,一个便是蕲县的李衮。陈全裕本来只是护着自家的庄子,因依着丁公山,又当路,两次柳子之战的徐州逃兵都往他那里跑,竟聚了数千人,旗帜枪槊弓弩刀盾都齐备了,闹得小队的徐州兵也不敢近,六月初康承训便使了人,授了他一个土团都头,继续守捉五八村,贼定之后再录功授赏。郑镒本来便不如陈全裕良善的,庞勋一闹,他便椎牛起事,大治器械,募了三千兵,名义上投了庞勋,其实也盘在自家庄子不动,观风看火,不久前才降了。

    据李衮的使者说他家祖上也是做过官的,因此城中有邸店,郊外有田庄,本来就无意从贼,久欲杀贼只是不得其便,今番却借了王师之威,一席酒色,轻易便斫下了张行简的脑袋,辑定了一城!康承训也无意去核实这些话的真假,蕲县复了便好,命他以“徐州牙将”的名义继续守备蕲县,贼平后再录功授赏。

    到八月初,火矢、艾草、束薪、两三人的小舟、过壕的梁木、云梯、砲车、冲车,一切能用到能想到的火攻、攻城之具都已大备,只是风色不好,到初四五六,月光渐盛,壕里水光荡漾,全近不得人。康承训也不敢再往下拖了,天子已屡次遣使来问,而马举在淮南已经破到了濠州城下;曹翔也破了丰县,斩获万计,再迁延下去即使天子不降罪,这平贼首功或许也将落了他人之手!他唤了刘巨容,再三问月底是否有雨,是否风顺且劲,他对阴阳时制这些自然没有这个好道的武进士精熟。

    刘巨容道:“本月天罡当值,二十五月入危宿,必降肃杀之风,雨当在晦日(注:一月最后两日为晦)!可于二十六、二十七发机,末将可保必无差池!”康承训道:“我闻危宿值日多不吉,凶多吉少事成灾,又作何解?”刘巨容道:“灾者,天火也。天不降火,以风成之也!以今日之势,张玄稔辈安能为相公之灾哉?”康承训笑道:“公此解虽有理,却非术士之语!”刘巨容道:“末将,武夫也!”

    康承训最终将日期定在了二十七日三更,月将出危宿入室宿,出危入室,可是破城之兆!待诸寨火起,四面围定,主攻北、西两城。西面他与杨玄质亲自押阵,北面杨复恭与康传圭押阵,东面安暀与刘巨容押阵,南面康传业与朱邪赤心佯攻。火兵择善水者充之,攻近寨者后发,操舟负薪;远者先发,携火葫芦,系油囊,抱油松木入濠。

    诸葛爽、刘经也在火兵中,他们一无城池,二无兵马,三无出身,四无名声,五无才智,此时不跳出来,过后乱平知道生涯在哪里的?博昌临河近海,刘经也是在泗水里浸大的,些许濠沟水自然不在话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