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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28中:饵香不费垂钓力,虎落平阳狗声狂

    此时四城虽已定,营中士卒却还不知情。张玄稔、董原从柳溪亭勒转时,营中才起了乱,张玄稔涕泪与弓刀杂用,直到日暮时分,城中才大定。董原恐夜中别生变故,便要开城出降。张玄稔却不肯,道:“献城如献食,不熟不如勿献!”当然他肚里还另有算计,或者说献城只是他整篇算计的一个章节,为此这一夜再难熬也得熬过去!所幸的是,夜中并未发生动乱。

    受降安排在东门,东方乃青帝所居,乃万物生长之门。这一天侵早,康承训、杨玄质便在东门外树了青旗,列了军马,排了酒席,陈了赏赐之物。日出时分,便望见城头庞字大旗降下,很快重门开启,里面走出来一匹白驴,驴子缓行到青帜前,鞍上那大汉跳下来,先摘了头巾,接着将白衣剥到腰间,扑通一声便拜在了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下后,便哭声膝行向前:“罪人张玄稔,无君无父,不忠不义,无耻无勇,不识不知,偷生苟活,从庞勋为贼,为虎作伥,旅拒天兵,割屠百姓,恶贯满盈,罪不容诛,不敢求恩,唯愿速死!”嚷毕,干嚎数声,一头磕在了康承训席前。

    康承训见其守信而出,又辞貌恳切,不由地大喜,道:“张玄稔,汝罪虽非小,但非元恶党徒,又能及时悔祸,成此大功,依天子诏旨,罪可赦,功当赏!”杨玄质便道:“张玄稔,你成事得疾,诏敕还未颁下,吾家与招讨相公海着胆又注了一张官告——五品上阶,御史中丞!”张玄稔便又磕头谢恩,呜咽哭泣。杨玄质道:“还有来!紫袍一袭,金鞍一具、彩绫五十匹,分帛千匹!董原、张皋等有功将士,等第优给!”张玄稔又谢,杨复恭上前扶起,便与他穿了紫袍。

    康承训赏了酒,众将齐贺,张玄稔都吃了,杨复恭便要入城更换旗帜,引诸将校出来受赐。张玄稔却拜出来道:“相公、骠骑、监阵,末将自分当死,不意却飞身于青云之上,今肚内有条拙计,或者报得万一,不知当禀不当禀!”康承训笑道:“一早便闻公力强张飞,智赛张良,只管道来!”张玄稔道:“相公之语,末将不敢当,只是受恩如此,欲有所报效罢了!此去符离不过三十里,符离去徐州不过一百三十里,宿州之守,张实辈曾宣言可以持久,今举城归国,符离不知,末将敢请无易旗帜,诈作城陷,突围而来,刘行立必然相纳,复之有如反掌。再引兵疾趋彭城,以徐人攻徐人,乡党子弟必有起而应之者,此庞贼之所以陷彭城也!天若悔祸,不过两日,便可复徐州,尽擒贼党;若不能如策,末将甘受军法!”

    康承训还没应口,杨玄质便欢喜道:“招讨公,两日若能复得徐州,圣人必然大喜!”康承训点头,却道:“公能保城中之人,皆同公之心否?”这话其实也是在问又如何保得你张玄稔心口如一,城中可还有上万军马!张玄稔贼得很,流矢道:“末将不敢保一军皆同心,愿相公择亲将一人,以为都虞候,敢有异心者,即时诛斩,当无大忧!”康承训道:“如此甚好!康实,你押三百骑为张中丞纲纪,有敢不如张中丞令者,汝但斩之!”康实拜出来应了,他是灵州人,随着康承训也非一日了,一对眼便知道话里的意思。

    城上的庞字大旗便又升了上去,康承训也没有往城中去,只在东城门吃酒,董原虽没有得到“御史中丞”,却也不敢作声,谋事有主从,赏赐也合有主从,自古便是这理的。再且张玄稔说得有理,待复了符离、彭城,最不济也能得个四品的职事,现在争这五品的干鸟来?其他将校以及士卒也多是欢喜的,一是解了死忧,二是赏赐不薄,三是两天后便可到家了——更或者两天后便可卸甲了!

    日暮时分,城中依旧点燃了平安火,到第二天黎时时分,张玄稔才点燃了数千束柴禾,拽军出城。他算得很明白,宿州离符离毕竟就三十里,七万马步盘着,夜中驰至,城中是必然有所疑惧的,倒不如白昼往诈!张玄稔拽了七八百骑在前,各着弊甲烂盔,抹得脸爪污黑,天色大明,便已撞着符离的探骑,谎说五更左近,董原放火烧城,开门纳敌,宿州已是陷了,张儒、张实分头突围,生死且不知。探骑便转了马,伙着到了城下,城上果然不疑,城门一开,张玄稔便驰了进去,也不停驻,直奔县衙,嘴里大嚷:“庞勋已死,宿州已降,胁从不问,元恶必诛!”后骑齐嚷,声震屋瓦。驰到县衙,一时围住,衙吏却说刘行立巡城去了,不在衙中。张玄稔与张皋分了队,左右去寻,东西二城将士望尘便拜,两队骑最后合到北城,刘行立的人头却已吃人捧在手里了。

    近午时分,康实、董原才押着后军到城,歇到了入更时分,合军两万,轻装疾趋彭城。三更左近,离彭城远不过四五十里,这时遣出的细作报了回来,说城中已经得了风声,有了备。张玄稔稍作迟疑,还是决定继续向前,康实、董原都觉着不妥,要就地勒住。张玄稔道:“先人有夺人之心!我军轻装,且日行已过百里,今若畏慑不进,彼必疑之,若出兵来战,将何以应之?不若往据任山,彼必不敢出!”康实便也不再多话,他与安暀相似,脾性都很实诚,不是那种猫跳鼠钻的臧货!

    任山在彭城西南,距子城三十里,去年十一月,懿宗皇帝遣高品内监康道伟将敕书来徐州抚慰时,庞勋大陈甲兵,自子城西门一直排到了任山驿馆,红旗一展,金鼓齐作,方圆百里皆震,是何等之威赫!当时张玄稔便在其中,那时他还真以为庞勋有可能做王智兴第二,可是这厮太狂獗了,不知坚守三州之地以示恭顺,却大掠河南、淮南二十来州!既要大闹,不西取陈、许,便当东取青、沂,以据形胜之地,安得用兵如乱鸦!自那时起,他便看出了庞勋必败,便着意取信于庞勋,以磨山数万口换得镇守宿州之任,城外那场风火他其实料到了,没言语便是为了降——人不居必死之地,是难得一心的!不开门纳客,而必欲先诛杀张实、张儒一党,且必欲捱上一夜以观将士之心,都是为了用这支军马成自己一世功名,庞勋谋不到的节旄,现在就在他的眼前,只要复了徐州,假以时日,做得一镇节度何难哉!这也是他执意向前的原因,为山九仞,岂可功亏于一篑!

    两万军马驰到任山已过五更,营寨还未下完,游骑便将回了一个逃城的徐州卒。这厮一见张玄稔便拜下道:“将军,小人唤作陈璠,并不是逃卒,乃受故帅推官路审中路大人之命来迎王师也!”张玄稔流矢上前扶起,问道:“推官可好?城中如何?”陈璠道:“推官安好,城中空虚,留兵不过万人,愿降者又过半!”张玄稔道:“庞勋何在?”陈璠一愣,道:“将军从宿州来,却不见庞勋么?城中都说已往援宿州!”

    怪道张实、张儒不忧不惧,这二厮必然知情的,张玄稔一笑,又问道:“庞勋出城已几日?押兵几何?”陈璠道:“兵是二万,时则不知,有说一旬的,也有说二旬的,庞勋自从柳子败归,只是祷神饭僧,衙中之事全丢与了他爷,便是衙中人也不知他踪迹的!”张玄稔点头,北不闻声,南不见形,那多是往汴、宋去了,这倒无妨,又问道:“城中守将都有谁?”陈璠道:“除却其父庞举直,便是许佶、李直、孙章、周岌等几个败将!路推官说了,将军但围城呼降,城中必然响应!”张玄稔道:“你是陈璠,本将军记住了,贼平与你录功!”便挥手要他下去。

    陈璠却拜下道:“将军,小人此来,一是受路推官之命,一是有所请求,小人有一军中兄弟唤作时溥,有心归国久矣,今番随了庞勋出城,王师围剿,还望赦其罪过!”张玄稔点头应了,回头便给康承训写了报状,言庞勋有可能自汴宋而南,来袭宿州云云,末尾也提了一句时溥,小信可成大信,不可失也!

    第二日食时(上午七点至九点)左近,张玄稔才发军,大军阵而行,一个时辰后便已到了城下,随即面分五千军,紧紧围住。擂过数通鼓,张玄稔踢马上前大嚷:“父老、乡党,我乃张玄稔,蒙天子恩宥,已复为王臣!上天助善,已斩庞勋之首;天子仁慈,唯诛桂卒一党!尔等胁从无罪,何必与贼同死?此时投戈,尚可存身存家。倘若执迷不悟,大军入城,爷娘妻子何处求生?玄稔乃徐人,实有所不忍,愿待以时刻,过午不降,则情谊绝矣!”四门皆嚷过。士卒皆大呼:“过午不降,杀无噍类!”嚷过数过,四面鼓声便一时擂动起来。

    庞举直、许佶便在南城上立着,他们耳中满是鼓声,心中也满是鼓声,这让他们无法说议,也无法算计。其实也无什可说议、算计的,再说议、算计也不能出昨晚的主意,罗城破则退守子城,子城破则突围走!毕竟也无他路可走,对庞举直来说是如此,对许佶来说也是如此,文武才略他没有,气骨还是有一点的,在桂州杀王仲甫起闹,他便没想过回头,天他捅过了,地他裂过了,押过千军万马,享过钟鸣鼎食,死又何恨?往城下望了一会,他转身对李直嚷道:“南城托公,但有妄动者,格杀勿论!”便伙了庞举直往东城去。

    李直一众人将送还未转脚,便有士卒得了隙,将手中的枪往城外一掷,跳身上墙,大嚷道:“此时不降,更待何时?”嚷了两声,见有校官举了弓,便纵身跳了下去。下面便是护城河,跌不死人的。落水声还未起,便有第二个、第三个也跳了下去。城头便乱了起来,李直拔刀大吼道:“亡走一人,一伍皆斩!”亲队便扑了上去。庞举直叹了一声:“这也不是法!”乱势一时按住了,许佶转身嚷道:“老明王可先回子城!”庞举直点了头,转身便走,若说现在城中还有谁可信的话,那便是这许佶了,这是个直爽的汉子,他不怨他,庞家跌在火炕里主要还是儿子歪了心术!

    东城也有人在跳,北城也有人在跳,西城也有人在跳,当日庞勋攻城,便有人跳的,这都是军中传了不知多少年月的老法子,在这种节骨眼下,无论衙中坐的是官是贼,都是牙酸爪麻的,不会有时间、人手去揪扯谁的爷娘妻子,跳下去便存得身存的家,又不会杀伤军中兄弟,好过倒戈厮杀太多!东城守将孙章、北城守将许建也无他法,也是拔了刀便砍,伍走一个,斩四个!

    西城守将周岌却没有动刀,只是大嚷:“不许跳,没到那时候!不许射,拽下来!不许为难人,拽下来便好,都将手挽了——一军兄弟,生则同生,死则同死!”饶是这样施恩德,还是不断有人往下跳,周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便看见路审中从马道口走了过来,周岌流矢迎了上去,丧着脸道:“推官,可奈何哉?”路审中一把携住他的手,挨近道:“时势甚明,公岂不知?”周岌跺脚道:“只有死矣,只有死矣!”路审中一笑,道:“公乃富贵之人,奈何言死?但开城,我保汝富贵!”又道:“我与当朝相公同族(路岩),公岂不信乎?”周岌脚一跺,拜在地上道:“唯大人所命!”

    这时,许佶还在北城,听得西城大扰,知道不好,当即传令撤往子城。庞举直在子城中还有两千人,三城最后撤过来两千来人,四千人好是心齐,官军四面围过来时,城上已经把持定了。张玄稔那厮又在城下喊了,说事势至此,胜负不算可知,生死不算可知,他念乡党旧情,宽限到晡时,时限一过,便是坐围一年也决不受一人之降。喊过后,又是擂鼓作噪。这回嚷却没人起应,一者子城下无壕,跳不得;二者随着庞举直在城中多是他的宗族姻戚,而从罗城退过来的多是许佶、李用、孙章的宗族姻戚,他们纵想降,皇帝也不赦的!

    晡时过去了,日头已蹲在西边的楼脊上,空中有了鸟声,都是急焦焦的一划而过,面对这陡然安静下来的黄昏,面对着侄子(许建),许佶腔子里却躁动起来,唤李直、孙章几个一齐到了衙内。将庞举直从佛堂请出,便道:“老明王,我做个小人,左右思来,死守城中不如从速突围得好!”庞举直缓抬眼道:“我儿已死乎?”李直道:“姨父,是无关明王生死,士卒皆欲突围走!”孙章道:“老明王,突了围往就明王岂不好来?”许佶道:“彭人叛我,此城不可为据,明王若已下宋州,便更以宋为据,未下,则傍山林过活,一样称王快活!”许建几个没嘴的都在旁边点头,庞举直便起身抬手道:“牵累诸公了!”事情很快就议定了,北城临汴河,东城临泗水,其守必薄于西、南,先突北门,不成再转东门。人皆轻装,不携妇孺,许佶当前,李直殿后,孙章等夹护庞举直居中,出城后有船便上船,无船便循水岸向西,不得已便跳水求生。

    日落后不久,天光还未收尽,人马已大集于北城,李直将槊一举,城门大开,众人一时喊杀,马军在前,个个满弓,引而不发,突驰而出。官军见基势猛,不敢遮,纷纷退避。张玄稔却是大喜,流矢传令西城、南城往待于七里亭,同时令北城尽放北津舟船,门半开,中路置拒马枪,箭弩相待,拦而不堵。见贼军尽数冲出,便合子城三面兵马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