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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39中:行侠义恨桃哀菊,话汉唐儿戏闲云

    过去天还昏着,门已开了,才进去,便听到一骑马欢快着嚷了过来:“武功苏公子循甲榜登第!”孟楷听黄巢说起过此人,大非良善,却也中了,看来高湜头上的官帽安稳得很!向前走,不断有人马欢嚷向南,大概这些新近进士多歇在北里娼家。到了南院,只见立榜处已是人马鼎沸,火烛燎天了。孟楷推挤进去,先看甲榜,再看乙榜,从头寻到尾,又从尾寻到头,竟连一个“黄”字也不见,聂夷中那庸儒却高高在榜,不由地便生了愤,横着撞出来,掉头便走。本来他想三哥要真是贵不可言,便合不中,不中便合欢喜,可他还是恼了,想必三哥也得恼!苏循之伦,只足以坏天下;聂夷中之辈,时运济时最多福一州百姓,于天下究竟何益?

    一路上到处都是欢躁躁的,在状元楼买酒时,耳内听到的全是称颂之声,说聂夷中、公乘亿、许棠诸人都是穷寒士子,若非至公安得登榜云云。提着酒往回走,孟楷却是越走越缓,这榜也不知如何报才好的。墙外唤了一声,推门进去,赵璋便迎了过来:“七兄,哪里去了?兄长好急,一定要去寻,留下我看家!”孟楷道:“看榜,寻哪里去了?”赵璋道:“平康坊寻李黑!”孟楷将酒食放下,便道:“我寻寻去!”走到门口又站住问道:“真人怎不问中没中?”赵璋一笑,道:“岂有进士成得王霸之业!”

    孟楷道:“关东已平,如何着手?”赵璋道:“何谓关东已平,天下将大溃也,兄岂不闻前岁陕州民逐观察使崔荛、去岁光州民逐刺史李弱翁乎?此乃其兆也!军人者,狼也;民人者,羊也!庞勋徐州之乱,犹可以说军镇之常事,光陕之事则否!自今上登基以来,浙东乱、安南乱、徐州乱、西川乱,公主出降、公主葬丧,以及銮舆内外游戏,其费几何?而其费又从何而来?皆盘剥重取于民也,民不堪命矣,故有羝羊触籓!大英雄乘势而起,正当此时也!”孟楷深揖道:“真高明之论也!”

    北里此时亦是过节也似,到处欢笑,经过杨宅左近时,只见杨妙儿与杨迎儿两个子女正在拉拽人,也不是他人,便是聂夷中与那日相随的老子(公乘亿),里面还有一个声音在嚷道:“坦之兄,今日不进此门,便是不认我这同年了!”那老子推着道:“坦之,此也是士林故事!”最后还是进去了。杨妙儿、杨迎儿一众人是一眼也没有自己身上看。王苏苏宅里也有新进进士,一宅喜色,出来说人来过,见说李黑不在便走了。孟楷寻了一圈回来,赵璋也不在了,案子上留一张纸:“状元楼吃酒”,寻过去,俩人正闷在那里吃酒,一声也不言语。

    孟楷过去唤了,黄巢抬头一笑,道:“七哥,吃酒!”便再也不说话。孟楷便也一碗一碗的相陪,赵璋便筛酒。黄巢吃得身上发热,扯开衣襟,掷了头巾,犹不肯停手。赵璋筛得缓了,黄巢便拍案子,酒足足吃了三坛,黄巢脸耳皆赤,还是唤酒。孟楷便道:“三哥,今日酒也够了,哪里消散消散,如何?”黄巢道:“消散?”赵璋道:“往玄都观看桃花最好!”黄巢将案一击道:“不看,什鸟桃花!”摇着站了起来,抱着酒坛唱念道:“三月桃花四月柳,不及黄巢一碗酒!”仰脖沥尽余剩,酒坛咣啷一声便砸了个粉碎,笑了笑又唱呤道:“黄巢本是状元才,低眉举手生惊雷!”语声才落,帘子那边便有人骂道:“什的阿物,来扰爷的酒兴!”黄巢大怒,踢着酒坛碎片便撞了过去。孟楷、赵璋都起了身。

    帘子掀开,那边却坐了个魁大的绯袍汉子,一嘴油水,攥着短刀正在割吃一只全羊。见人撞过来,便笑道:“倒寻上来了,好!”黄巢道:“起来,识识黄三爷的手段!”汉子道:“阿物,不看你穿的是儒衣,张爷早发了性,咄,下去!”赵璋便上前劝,黄巢一挣,几下便将儒服给脱了下来,扯脖嚷道:“来!来!来!”汉子搁了刀,便起了身。

    这时,杂役钻出来道:“秀才!这是左军张公,讳季宏,有年的武状元,沙陀也不敢惹的!”又作揖道:“张将军,男不欺女,武不斗文,可怜他一个落榜秀才罢了!”黄巢怒极,喝一声:“谁可怜?谁落榜来?”一跄步便将杂役撞翻在地。

    张季宏见他蛮横,大嚷道:“武不斗文,人可打狗!”长手便拿在了黄巢肩上。黄巢就势入身,横起一肘击在腹上。张季宏吃痛,不觉撤步,他娘的,这竟是个武书生!黄巢嚷着欺过去道:“如何哉?如何哉?”贴身连击。张季宏忍痛张臂,一把将人搂离了地。赵璋着急,孟楷却不动,三哥这把气力也要使完才好受。张季宏拿死了,嚷道:“如何哉?如何哉?”黄巢颈额青筋暴起,却还是挣不出来,牙关一松,唱嚷道:“倚剑登高台,悠悠送春目。晋风日已颓,穷途方恸哭!”竟就放声大哭起来。张季宏莫名其妙,将人地上一掼。黄巢跌在哪里便趴在哪里,只是放声大哭不已。

    张季宏躁恼,上前便要踢踩,孟楷一脚对过去,不痛不痒,刚好截住。张季宏道:“鸟汉,我张季宏素不欺人,你既是活的,速速将了人走!”孟楷冷声道:“不是你出声乱吠,也没有这事!”张季宏道:“好,他娘的,倒欺上来了!”挥拳便打。孟楷这时使足了力,一拳对过去。啪地一声响,臂膀吃震,拳也松了,张季宏退了两步,嚷了一声“好强贼”,掇起案上腰刀便砍。孟楷连退,赵璋将手中剑铿地拔出两寸寒光,张季宏吃惊,急忙侧转身来,赵璋却将剑回了鞘,抬手道:“张将军,酒间较力,何必动刀动气!”张季宏怕吃亏,道:“你有理!”提着刀走了出去。

    黄巢还兀自在哭,赵璋恐这厮唤了人再来,俩人过去挟起便走。黄巢哭了一路,到宅一就榻,却倒头便睡过去了。天也再次下起雨,哗啦之声很快就遮住了一切的声响。赵璋俩个便站在檐下看雨,默了好长一会,孟楷问道:“真人的剑可有名目?”赵璋捧剑道:“有的,道家之剑,刚柔相济,长可三肘,宽可三指,采以三山之铁,炼以千载之木,淬以三秋之水,锻以百年之功。能断犀兕之角,能穿云水之腹;能周君子之身,能诛天下之暴。在铗不鸣鱼肉,唯颂采薇之诗;露锋有气彻天,故唤丰城之名!家师所传,由来久矣!”铿钦一声,剑便拔了出来。孟楷道:“真个好剑,愿试观一舞!”赵璋便步入雨中,一招一式,缓缓舞动起来。孟楷仔细看着,渐渐便看出门道来了,赵十这剑术虽看似柔缓,其实深注劲气,有老松迎风之感,一番剑看下来他也才对这个人生了倾慕!

    黄巢一直睡到第二天五更左右才起,也不说话,默默地在院子里踱着。天色大明之时,孟楷耐不得了,上前道:“三哥,心里究竟如何想来?”黄巢叹了一声长气,望着门前耀眼的桃花道:“七哥,我心不甘呀,少年之志,言犹在耳!”孟楷道:“那再试一年也罢!”黄巢道:“明年不中又如何?”孟楷道:“东还,篝火狐鸣,刘项故事!”黄巢道:“此岂易哉!”赵璋道:“是不易,自杨隋设立科举以来,老死场屋者不知凡几矣!”黄巢一怔,又是一笑,看看盛开之桃花,又看看墙下菊丛,折身回屋,提笔写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掷笔道:“吾意决矣!我不能明年复在此看桃哀菊,与其老死场屋,陆沉一世,不若长枪快马,拯民水火!”

    孟楷拜下道:“孟楷生死随之,万斩甘休!”赵璋也拜下道:“璋虽不才,亦有微力,愿逐风云,以随龙虎!”黄巢感慨流涕,拜地抬手道:“黄巢何物,乃得二公如此!巢不敢效陈涉垄上之言,但愿遂管鲍终始之交!”以头磕地。赵璋、孟楷也磕道:“愿遂管鲍之交,终始不负!”三人抬头,破涕皆笑。

    这时,院外有马嘶鸣,紧着便听见李黑在唤:“黄三哥可在?”黄巢将脸抹了抹,走了出去。孟楷将诗收在了怀中,道:“来的是闲子李黑,非良善之辈!”赵璋点头,提剑而出。李黑一跨进来便嚷道:“三哥,如何又恶了张季宏?快走!不是昨天雷雨拦着,人当日便寻过来了!”黄巢道:“张季宏?我怎恶了他?”孟楷道:“是那厮寻事,三哥,直接出城罢了!”李黑道:“要离京?”黄巢一笑,道:“桃花开,人落第,只得且还家了!不过现在走不得,一者尚欠兄之情,二者对杨家那子女俩个有诺!”李黑道:“我李黑便恁的不值钱?那杨家子女便恁的值钱?但走!什不了的事他日再来了便是,左军杀人,皇帝也不敢问的!”黄巢揖道:“兄屡次相护,黄三岂有轻贱之理?只是此时离京,一则损了兄的声威,二则失了我兄弟之信!”赵璋道:“兄长,且避避,长安偌大,尽有洞天!”李黑道:“要信得过我李黑,便往西渭桥韩家店去,风静了我自来唤!”便递过一枚对折的铜钱:“予店主过目,一切无忧!”手一抬,便去了。

    孟楷道:“三哥,杨家子女我去寻过,人自有主的!”黄巢道:“也不为此!这长安城中闲子无虑上万,李黑又豪爽,他日或者有用到处,岂可不有所经营?”赵璋道:“兄长虑得极是,以此辈诇朝廷虚实,当无不如意!”孟楷道:“叛友之人,何可信用!”黄巢道:“用而不信可也!”回屋收拾了,也没有走坊门,从后面折到资圣寺,游看到塔林,借着一株柏树便过了坊墙。

    长安城禁苑三处,最大的独享禁苑一名,南接北城,北连渭水,东至浐水,西包汉长安城,东西二十七里,南北二十三里。浐水东边不远的渭桥是东渭桥,汉长安城西边不远的是中渭桥,由此再往西三十六七里便是西渭桥,当着漕渠连渭处,舟船凫集,店肆如林,鱼龙混杂,可谓出城往西第一个热闹处。卢照邻所谓:“携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张文彻所谓:“今年回鹘数侵疆,直到便桥列战场”,项斯所谓:“古道自迢迢,咸阳离别桥”,说的都是此。

    黄巢三个过长街,出金光门,循着漕渠三月柳,指划风光,说古道今,不觉间便到了西渭桥左近。韩家店虽不大,位置倒不偏,临着水次,抬眼便寻到了,进去也没有将出那枚折钱来,只嘱咐了杂役一句:“若有唤李黑的来店中,烦请过来知会一声!”杂役得了钱,也没有旁的言语,满口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