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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60上:问世情侠盗相逢,唱欢歌水寨遭厄

    船由白沟经开封入了汴水,一路南下,赵璋在柳子镇停了三天,看了康承训与姚周、王弘立作战的遗迹,又访问了一些乡情。百姓都说:“大贼了,小贼跳!”又说:“只有要钱粮的官,什钱?夏税、秋税、上贡钱、三司钱、酒食钱,大徭小役,比脚下的草都杂!没钱便拆屋,没屋卖儿女,没儿女卖浑家,没浑家吃棍棒,左邻右舍共摊!往什处说理去?法子有,也多,上吊抹脖是一法,南逃北走是一法,做娼做贼是一法!”

    赵璋在庞勋闹过的州郡都下船访看了,各处都是差不多的光景,百姓空肚空腹里筑的全是怨恨之气。看来这天下鱼烂已极,真真是弹指可破!岸上人情如此,船上江山却依旧秀丽,风吹云水皆荡,鸟鸣山树增情,令人忘忧!

    船入淮水的前晚,泊在了一个唤作徐杨埠的津口。半夜里一阵电闪雷鸣过后,雨水淅淅沥沥的坠打下来,船舱里一时簸豆子般作响。赵璋、黄皓俩个不见动静,林言却很快醒了过来,他吃的酒也少,历的风浪也少,卧着听了一阵雨,睡意愈发去得远了。舱内狭小,翻转不便,索性爬起来摸到舱口坐下了,背倚着舱壁,刀鞘拨开条帘缝,就着清幽幽的夜光看赏了好一会雨势,睡意才找了些回来。

    朦朦中船狠簸了一下,耳内便钻入了两声怪鸟的叫声,紧着甲板上轻响了一下,这声音很轻,却明显是一双肉脚落在了船板上!林言瞬间便清醒过来,将帘儿轻轻一拨。便见一条肉白人影持着雪亮的短刀已经到了帘外,后面还随着人。他手上的刀紧了紧,心跳声入了耳,想喊却没有喊,他爷没的早,他娘性弱,他便没有遇事呼人的习惯。帘子吃掀动,他也没有细想,拔刀跃起,一刀便搠了过去!赤身汉子哼声栽了下来,人也不知死活,这是他第一次杀出人血,心跳声在耳内愈发响得厉害了,手脚却不见一丝慌乱,拔刀将人往边上一推,抢了出去,两眼如冰,一脸果决!

    后面那两贼不意舱内窜出人来,先是一怔,又见这厮刀拿得老成,又不呐喊,一时测不着他的深浅,心下先怯了。短刀对长刀,又不敢抢近身去,如何敌得!交不数合,林言腰刀一劈一撩,轻轻巧巧卸下一条胳膊来。左边那个见状,将身一跃,扑通一声跳入了水中。断臂贼汉趔趄倒在甲板上,林言不理他,趟过去,往船舷外察看。水中有微光,不见人影。突然,身后起了喊,林言知道断臂的迫了过来,也不先回头,刀动人动,反手便劈,腥热满身,抹面看时,那贼汉胸腔子都吃剖了开来,嘴里却还惨叫着!

    赵璋、黄皓一时都醒了过来,赶出来时却见林言持着刀呆立雨中,黄皓推了他一把,见他好好的,说道:“吓呆了,这厮!”赵璋回舱点了灯,将舱口那人看了,却还有气,意思要救。黄皓道:“这是窝贼,杀他一个是仇,杀他两个也是仇,一并结果了最好!”推刀给林言。林言不接,赵璋也不肯,黄皓只得罢了,摇头道:“你他娘这刀也使得利索,怎不张口问个明白?江湖风浪疾,下手留情谊!哎,平时也少见你使弄呀!”

    赵璋一边与伤贼上药包扎,一边搭话道:“眉寿,凡人各有宿因,不学而知,不习而熟者,皆上世所厚修!”黄皓道:“以真人这话,那我三叔上世定不是个抓笔念书的,敢情还是个盐贼!”赵璋一笑,这话如何跳转的!黄皓撞了林言一膀子,出去将甲板上的尸体抛在了水里,再进舱时,他那个外兄弟早已起了鼾声。

    天明时津头上起了嚷,却是同泊的十来只船,有好几艘遭了贼,杀得一舱是血!逃过一劫的商旅过客听了都咂舌摇目,船工们却高着声调嚷道:“这已是神佛看顾了!入了淮水,才知道什是吃人嚼骨的活龙王!”将话说得阴森森的。一个又说昨晚这事也没谁,打死便是洪泽湖的水贼做下的!

    “这厮们在湖中立得好大水寨,为首的唤作杨蒲牢,看风使船,东便下淮阴,入漕渠;西便是泗州,入这条汴水中来。船小帆大,一晚上三四百里,谁禁得住来?”

    林言在甲板听了,问赵璋道:“赵叔,蒲牢可是龙子?”赵璋点头道:“薄牢乃龙之第四子,嘴大声雄,居于海滨,见鲸则吼,故以为钟钮!这杨蒲牢必是个声如洪钟的汉子!”黄皓笑道:“倒真是这厮对头,一个见惊则吼,一个闷不吭声!”赵璋道:“眉寿,你可听说过此人?”黄皓道:“一似听过,一似没听过!”

    船开了,三个人折回舱内,水贼失血过多,嘴唇也白了,一直没有醒转过来,脉象上倒无大碍。黄皓道:“赵叔,将着这丑厮不好就吃打成同伙了!”赵璋笑道:“此非江湖大侠之语!”黄皓道:“他丑只合怨爷娘生得不好,干我曹州大侠何事来!”林言便仔细看了过去,水贼的左颊见圆,右颊腮骨却方楞楞的。鼻头小,眉无尾,嘴巴尖杵,唇又宽厚。从神情来看,似乎他自己对这副尊容也不满意。狗脸尖嘴,说他丑真不冤的!

    未及中午,船便泊在了泗州城西津头,赵璋写了个药方,使黄皓俩人往城中买药。黄皓倒真想进城望望,四年前为了一瞻广陵大侠风采,他可是翻城上去的,可怕失了赵璋,便使了船夫跟着。

    赵璋在船头坐了一会,便上了岸。此地是汴水与淮水的交汇处,倒底与他处不同,当年厮杀得惨烈,如今却又是车船幅凑,酒旗招展,热闹得很,肉眼见不到多少疮痍。就近入了一家题额“望辛楼”的酒家,上了楼,倚窗吃酒。酒入口,风透窗,下视人间,便愈发觉得这明光潋滟的水天之间,万物咸和,欣欣向荣,哪还有什嗟怨疾苦!自己怀中所揣,倒有些可哂了!

    “赵叔!汴水也流到头了,道法自然,就此折转罢了!”黄皓说了话,他一直在玩味赵璋的神情,总是觉得大有文章!同时他对他三叔这般在意这开云真人也大是不解,游僧野道,于庄上可谓过江之鲤!留了又做什呢?讲习还是修真?

    良久,赵璋叹了一口气,吟道:“南行千里汴水休,长淮入海意如何?有情故人津头路,无行野客泪滂沱!”吟完将头一摇,道:“此处不宜留久,使人有御风归去之想!”吃完手中酒,起身道:“眉寿,你若思归得紧时,可与冲和先回转!”黄皓笑道:“我是怕赵叔思我三叔!”又道:“赵叔适才的诗,留在这墙上最好!”便去墙角案上取了笔来。赵璋不肯,笔却塞到了手里,只得接了,择地下笔之时,却看见那郑綮题了一首赠妓诗在上面!题完搁笔,便道:“眉寿,你不急时,折往庐州见个故人,如何?”

    回到船上,林言和船夫还没有回来,那水贼却没了踪影,也不知如何了。俩人上岸寻了圈,便往城里去。到了城门口,却看见一堆人挤在那里看官榜。黄皓挤进去又挤出来道:“淮南一道的贼时运到了,节度李相公(李蔚)开恩,凡所诖误,到州具名,一切勿问!”赵璋摇头道:“也难!”便看见林言随着一伙走过去了。黄皓喊着追上去扯住道:“冲和,走了魂了?”林言一笑,指着前面一个骑驴的老子道:“眉寿,你看那人是谁?”

    “是谁?”

    不过一布衫老子!林言道:“原来你没见过?广陵大侠辛老先生!”黄皓流矢张了一眼,人已只剩下了驴屁股,道:“胡说!辛大侠在亳州做刺史,哪得在此骑驴?”林言道:“适才城中一街的人都拜他,哪得错的?”黄皓听到这里,甩袖便追。那青驴却已上了一只船,离了岸。黄皓也不管赵璋如何,水贼如何,跳上船便喝船家随上去。赵璋一早就听过黄皓随王仙芝入围城的事,也不奇怪,由着他,辛谠以一身之力存泗州,奇则奇矣,然功成受官,则与商贾何异?方之古人,则恐有惭德!

    船在淮水南岸泊了,人和驴子却都不见了影,黄皓不肯罢休,直寻到了盱眙城门口,还要往里面去。赵璋却往回走了,没法子只得折转了。一抬眼却望见人和驴便在岸边一株柳树下,驴在吃草,人在吃酒,对着淮水坐在歇脚石上,大布之衣,头发斑白,就是一个野老的装束。

    黄皓将林言一推,走了过去。老子也不理会,嘴里吟两句诗便捧起葫芦吃一口酒,右手一闲,便在膝上的长剑上扣出鼓点来。黄皓立了一会,便大着胆摸了摸驴背道:“老伯,这驴子真好!”不想老子马上就转了过来,道:“小哥可是从滑州来的?”黄皓两个连忙过去见了礼,道了名姓。

    辛谠笑道:“老子还以为杜公所使,却是错了!(注:原来庞勋被平定后,泗州刺史杜慆升任为义成节度使,义成军治滑州)”又问道:“你二人不像遭了难事的,寻老子做什来?”黄皓道:“我兄弟二人自小便闻刺史公大名,今日偶然相遇,安得不来瞻拜!”辛谠起身道:“此间只有野老,安得有刺史,若无他事,老夫便从此别了!”亳州刺史一任已了,未了时他也不乐以此相称!

    黄皓忙拜下道:“小子敢问为侠之道!”辛谠哂笑道:“侠者,狭也,不宏之谓。大道坦坦,何必为侠?老夫至此,不学故也!”黄皓一怔,又问道:“何谓大道?为官乎?”辛谠道:“为善也!”牵了驴子要走,却停步看着林言道:“小哥,欲有言乎?”林言道:“老丈,刀剑可以杀人乎?”辛谠一笑,道:“此难言,可问它!”竟将手中剑抛了过来。人却上了驴,揖手道:“此剑名芙蓉,宜随俊士!”将驴一拍,从从容容去了。

    黄皓见人走远,觑着那柄芙蓉剑便扑了上去。林言一闪,嚷道:“这可不是香囊!”铿地拔出三寸,只见剑身如镜,寒光湛湛,剑首一朵芙蓉,根部两面各镌了一个篆字,都识不得。心中喜欢不已,抱得紧紧的。黄皓求告不到手,放狠话道:“你现时不与我看,得机到了我手,便休想讨回!”有些动气的意思,林言也不理会他。

    黄皓见了赵璋便嚷,对辛谠赐剑于林言很是不解。赵璋道:“豪侠胸臆大体如此!”便提议发遣了船,雇驴马往庐州。黄皓摇着头便往船上去了。林言拔了剑给赵璋看,正赏着,猛然听到黄皓在舱里惊嚷了一声“快走”,两人一惊,知道不好,四下里早围过一伙人,竟都端着弩!

    “敢动便死!”

    内中一个汉子嚷道。林言望向赵璋,赵璋道:“在下赵璋,不知冲犯了哪路英雄?”这时后面扶出一人,骂道:“啄眼的臭鱼,睁开眼看看我是谁?”还能是谁,便是那受伤的水贼!赵璋道:“朋友,昨晚之事岂是我等之错?”这狗脸汉子白着脸骂道:“莫发你娘的尸瘟!汴水、长淮、漕渠都是我蒲牢哥哥的鱼场,游进来便是鱼虾的命,不想即死便投刀受缚!”赵璋见他浑恶,也不辩,问道:“朋友,可识得濮州王大哥?”这汉道:“长安的皇帝也识不得!射!”林言便将剑丢在了地上,嚷道:“昨晚伤人杀人者皆是我,不干他人的事!”黄皓没了响动,也不知如何了。

    狗脸汉子挥了人上来,笑道:“放心,你船鬼爷爷行事最分明!伤人的有伤人的死法,杀人的有杀人的死法,不相干的也有不相干的死法!”赵璋也没嚷,这津头虽说人来人往,可这厮们敢在这里动手便是无所顾忌,真有侠义之士也早就喝过来了。两人很快就吃捆了个结实,遮了眼睛,塞了口,吃提扛到了一只米船上,掷进了底舱里。赵璋倒不甚急,他自己的命他自己知道的,这时还死不了,就是不知黄皓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