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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62上:骡马相逢不相识,情谊厮磨伏地哀

    官道平直,骡车一直跑得欢快,这天日头还在西边天际高悬着,离庐州城大概也就二十来里路了。黄皓在车箱里坐了大半日,耐不住了,出去抢了车夫的鞭子,自己使弄起来。说也奇怪,这畜生见换了人手,便跌了劲,鞭子也不甜了。

    这时,车后呼噪声大起,一串车轮过雷的似的迫了过来,骡子两只张得直直往后转,蹄子还是不肯使劲甩。很快,后面探出来两个马头,驭位上攀着三个少年人,朝着黄皓撮嘴一啸,卷起一阵尘土,眨眼间便擦过去了!在黄皓的骂声中,骡子也知了耻,以足急奔起来,赶了六七里,终于咬到了马车尾巴。马车的车箱里堆得满满档档的,边上还坐了两人,其中一人长得甚是魁梧。前面的还在响鞭子,后面的嚷着要前面作惜马。

    黄皓也将嘴一撮,啸着超了过去。马车上那三个少年便似泼了火油一般,嚷叫起来。林言在车箱里嚷道:“眉寿,要赶上来了!”车夫却笑着道:“赶不上,那马乏了,又拉了许多海货,赶不上的!”赵璋问道:“你可知他那车上拉的是什?”车夫摇着头道:“好营生,管人怎的!”

    马车只是咬着,确实赶不上来,叫嚷声却没有下去。突然,便看见有两个从驭位上跳了下来,马车稍稍勒住,鞭子再抽起时,那速度就飞了起来。地上有了四个人,两个高大的左右两肩各扛了一大袋海货,两个矮小些的也各扛了一袋,却个个都是箭步如飞。

    “上来了!上来了!”

    “驴杂种,吃粪吧!”

    驶马的小子骂了一句便过去了,这家伙长得丑怪,身材不显小,声音却像个半大的小子。黄皓便在前面嚷了起来:“冲和,你俩个也下车!快!快!”赵璋道:“走走也好!”车夫却怕失了车骡,只是坐着不动,林言一把给他拽了下来。那骡子便也似插了翅,飞也似的去了。车夫撒腿便追,赵璋却站住了脚,很快便两人超到前面去了,袋子里扬下来一些白色,过去撮在手掌看时,却是盐,怪道说是海货!

    “赵叔!”

    林言低声唤了一声,赵璋抬头,看见后面一个扛两袋盐的过来了,正狠着瞪着自己,见自己打觑他,索性便站住了!赵璋笑着揖手道:“小兄弟,好力气!”这厮大概也就十六七岁,一身的血气,刚硬得很!这厮没有应他的话,转头朝后恶嚷了一声。落后的那个道:“李遇,你别凶我!”声音很柔实,穿的也明显好过他人。前面那个长汉这时也停了脚,在那里喊道:“陶哥,脚软了?”这声更好,刚柔适中!

    这陶哥望着赵璋笑了笑,转头对他的伙半道:“走吧,没事的!”可那李遇不动,他便也站住了,重又转过脸来笑。赵璋不觉在心中叫了一声好,此子两眼如星,面如满月,举止顾盼,皆有仪态,当是个现时的郎君,他年的公侯!笑着走过去道:“公子,道人有礼了!”这陶哥流矢将盐下了肩,揖手道:“真人从哪方游来?”赵璋道:“从淮北来庐州城里望个故人,二公可是此州人士?”李遇在旁嚷道:“问什的!走,大哥过来了!”陶哥将手一揖,提袋上肩,向前走了。也看不出的,文气而有武力!

    这李遇却将两袋盐下了肩,冷脸冷声问道:“敢问道长大姓,要访什朋友?”赵璋道:“道人姓赵,要访城中一个姓郑的,不知适才那位公子如何称呼?”这厮道:“他叫莫管,字禁声!”赵璋笑道:“这名字取得好!”那长汉笑着接话道:“李遇,你胡嚷什的,可不叫真人怪罪!”过来便在伙伴腿上踢了一脚,转头便点头致意道:“真人,杨行愍有礼了!”

    赵璋心中又不由地叫了一声好,这人年纪约在二十二三岁,长得很是雄俊,一张大长脸,高额高颧,目光内敛,举动洒脱,可谓有英雄之姿!流矢还了礼。那李遇大概是着恼,盐也不扛,撂手走了。杨行愍也不唤,只是摇头笑。

    赵璋用话挑他道:“杨公贵人,何为此贱事?”杨行愍笑道:“真人可是识错人了?穷百姓家,贱是本分事!”赵璋道:“此事可是本分事来?”杨行愍道:“我等也只与人佣力,他的也不知!”赵璋还要挑他。前面这时却起了争嚷,那李遇抢了陶公子的盐背了,又在抢另外一个的。

    “你抢,我便空身走!”

    “友哥,撒手予他!”

    杨行愍一嚷,李友撒了手,却也真空了身子大踏步向前走了,陶雅却走了回来。赵璋道:“杨公可曾读书来?”杨行愍道:“真人,穷百姓读什书来?读了书不成就不饿肚了?我这个兄弟家中三世读书,还说读书无什用来!”赵璋笑了笑,惜哉其志小也,句句不离饮食!抬了抬手,径直往前走了。

    杨行愍笑了笑,这道人倒怪,话全没头脑!自己是个穷贱百姓,他却称公呼贵人,眼见背着恁重的盐他却要问读书不曾!读书有什鸟用,陶雅还抛了书随过来养力气。田𫖳倒读书了,却没见他长多少能耐,家中百事不伸手,只累了爷娘!看着两人走开了,陶雅低声问道:“杨哥,那俩人可碍事?”杨行愍道:“碍什事的,外方人,眉眼也善!”便蹲下了,耸着右肩道:“上三袋!”陶雅知道他的力气,垒了上去。杨行愍起了肩,道:“不过也怪的,旁边那个英俊公子可不像道僮!”陶雅道:“多半是亲故!”杨行愍道:“这就不怪了!”盘了几步,见稳当了,便跑了起来,他有点担心马车出事,王茂章腰里可有刀。陶雅扛起一包,又落在最后面。

    赵璋眼角一晃,那杨行愍已快步超到前头去了,肩上多了一袋盐,脚上还是如此快捷,气力惊人呀!走了两三里路,黄皓赶着骡车转了回来。林言道:“赶上了不曾?”黄皓哈笑着道:“那丑厮太作恶了,说不得,竟拿尿撒我!”林言道:“吃撒了还这般快活?”黄皓道:“没撒到!马车一颠,尽撒他自己身上了。这厮恼得不行,使劲抽马,那马也恼了,窜到岔道上去了!”

    又跑了十几里路,日头也挨了山,赵璋吩咐将骡车停在道官旁的一个野店前。虽然离庐州城没几脚路了,但是闲瑕无事,暮夜往访总觉有些不合适。野店不大,当面便是三间,后面隐隐还有些进深。此时店里冷冷清清的,灯也没点起来,当中有一套桌凳,周围都是草席低案。赵璋三个在条凳上坐了,好一会才从里面赶出个一脸油垢的汉子。迟迟愣愣的,有拒客的意思,后来不知怎么又转过来了,大声招呼起人来。里面便跑出个小厮,低眉耷眼去帮车夫牵骡去了。紧着又走出来个妇人,依着酒垆道:“道爷,小店酒也有、茶也有,饭也有、鱼也有,肉却没有的。”赵璋要她上几尾鲜鱼,她却说只有腌的、炕的、风的、晒的。

    黄皓道:“不拘什的!只管拣好的将上来!”妇人应了。那汉子便搂了一小坛酒过来。不多会,妇人便将了一大盘咸鱼上来了:“巢湖里来的,腌了也没三天。再上一盘风的吧?另有好滋味!”吃了一会,门外起了车马声,很快便听到有人在嚷:“蔡俦!蔡俦!出来拿货!”黄皓马上听出来了,这便是立在马车上撒尿的丑厮!之前牵骡的那小厮便咧嘴扬眉跑了出去!

    “陶哥,杨哥,遇哥,友哥!”

    听他倒豆子般喊了一溜,便听丑厮道:“蔡俦,你不喊我?”这个道:“王茂章,我喊你?也得天黑才好!”那个道:“为什?”这个道:“天黑好叫鬼呀!”便听到了一片声的笑。紧着便听到有人跳了车,黄皓、林言侧身看时,那王茂章已经骑在了蔡俦身上使起拳头来了!

    “我爷出来了!”

    “你爷出来连你爷也打!”正挣着,店主人从后面出来了,王茂章还是骑压挥拳,店家的儿子以手护脸,全无还手之力。“蔡叔,你要的盐!我再放两袋,烦你帮忙卖了。央阿婶多弄些饭菜,送了车晚点过来吃!”说话的是杨行愍。店主人也不拉扯那王茂章,问道:“几个人来?”杨行愍道:“说不死,或许还有田𫖳、陈知新!”店主人应着,李遇将盐提到门口,这才看见了赵璋三个。

    只见他回身踢了那王茂章一脚,嗔道:“闹得也够了!”王茂章起来,咳出一口痰吐在蔡俦脸上,跳上车。一车人呵呵哈哈地去了,店主人转了身便恶了脸,一脚踹在儿子身上,骂道:“没用的畜生,连那丑货也厮打不过!”蔡小子跌在地上咬着颈道:“这算什!他们吃我的痰还少?今晚使他们吃尿!”爬起来凶着脸跑了进去。

    赵璋几个便吃不下去了,黄皓敲着桌子道:“店主人,这菜还吃得?”店主人过来道:“小儿的话信不得,一会看他娘捶他!”赵璋问:“店家,这伙人可是走盐的?”店主人有气怨,点头便道:“儿子吃打,我为什不敢说话?这厮们是伙强贼!不光走盐走茶,杀人越货的事也没少干!你们外方人,不要多问,招了灾不是耍处!”赵璋点了点头,因问:“茶税敢是很重?”店主人道:“法师,谅你们也不知的,宣宗皇帝登大位的第二年,便加了我庐州茶税半成,税忒重了,逼得人走险路!”正说着,蔡俦的哭声从里面传了出来。店主人道:“我说看他娘捶他,如何?”闲嘈了几句,妇人将菜出来,他便背盐进去了。

    赵璋三人吃过饭,便歇下了。房间简陋得很,一长溜泥筑的土榻,四人横排着,黄皓、林言两个都睡不踏实,没多久前面热闹起来,聒躁得不行。俩人便起来出了房门,一对眼,便拎着手脚往前面摸了过去。

    前面房子里灯光煌煌的,外面的门已经合上了,往里边的门虚掩着。围了一大桌人在那里,约摸都是白天所见之人,只是少了陶公子,多了两个少年和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女子虽只是布裙荆钗,可是眉目清丽,惹眼得很!带着浅笑的少年长脸丰颊、眉眼和善。另一个条目方脸,气质颇刚。店主人三口也混在里面,蔡俦父子堆着一脸笑,不见有半点的不快。妇人来来回回的走动,闲下时便立在那个女子身后。黄皓肘了肘林言,眨了眨眼,问这小女娘美不美。

    “一娘,你也吃口酒!”

    妇人的声音很尖响。那女子将杯在手里,看着杨行愍问:“我吃不吃?”大伙一时都起了哄。朱一娘却依旧眉目含情,大大方方的,只唇儿下弧出弓样,也不知是恼谁。杨行愍总算道:“吃吧!”马上就有人嚷道:“吃个交杯!”女子猛回头瞪了一眼,又立即收了姿态转了回来,将酒倒了一半在杨行愍杯中,才甜甜蜜蜜地呡了一口。

    这时黄皓腰刀柄不小心磕了门一下,里面却听差了,一个嚷道:“好,是田哥儿来了!”蔡俦流矢跑去开了前门,却嚷道:“娘,来买盐的!”还真有人。妇人流矢起了身。李遇见不是便说:“田𫖳现在是见不得我们,我其实也见不得他,最恼他见了秀才便是一脸狗笑!”杨行愍道:“什话,秀才是要敬的!”李遇道:“我见不得!不说陶雅,陈知新也识书,便没他那样!”那条目方脸的笑道:“我识得几个字的?”王茂章嚷道:“别狗嚷嚷的,田哥小看你,怎的不小看我?这吃的鱼还是田哥给的!”李遇骂道:“丑货,你也识个大小?”王茂章马上回骂了一句,这厮也确实长得难看,黄皓自以为自己是个丑的,可要与这小厮比那就俊上天了!

    闹了一阵,黄皓要转身,却见那李遇和陈知新低语完了,走到杨行愍肘后,举手压了压,众人都静了声。

    “杨哥,…”

    “都唤姊夫!”

    王茂章嚷完才知道不合时宜,指着旁边的道:“鲁郃教的!”鲁郃便是那个长脸丰颊的少年了,这厮话不多,感觉与那女子较为亲近,不挂相,最多是她的外兄弟。李遇没有再理会他,低声道:“那几个人——我心里总是不安,眼下倒在网里了!”杨行愍望着陈知新道:“你使什主意了?”陈知新道:“杨哥,防人之心不可无,多个心眼总是好的!”杨行愍道:“过后再说吧!”便不再愿意说这事了,李遇闷声坐了回去。

    黄皓望了眼林言,将手中的刀往他怀中一推,拉开门便走了进去:“主人家,好香的鲜鱼!”屋里人都吃了一惊,妇人忙道:“这些客人自带的!”店主人心虚,便道:“行愍,这是淮北的客人,难得尝我们巢湖里的鲜鱼,既碰上了,你不拘便做个东道吧?”杨行愍将黄皓看了看,起身抬手道:“客官不嫌恶,只管坐下!”李友让了座。黄皓对着众人揖道:“诸位朋友,曹州黄皓有礼了!”

    店主人起了身,又提开了他儿子。李友也没有坐,黄皓大大方方坐了。杨行愍道:“鲁郃,且送你姊姊回家!”鲁郃流矢起了身,道:“那我不打转了!”两人一出门,李遇便过来坐到黄皓身侧,李友还在身后站着,妇人和他儿子也进去了。

    黄皓吃了一碗酒,大声道:“杨兄弟,道上始遇着你们时我便看出来了,你们是走盐的!”李遇哂笑了一下,毫不在意。杨行愍道:“兄弟倒是好眼力!”给他筛了一碗酒。黄皓哈哈地搂了搂李遇的肩:“兄弟,实不相瞒!我黄家贩官盐、走私盐,到我这里已是三代!”一句话将满屋人吊着的心放下了地。黄皓便说起走私盐的勾当来,众人见他说得亲切便再也没有一丝不信的,李友也坐了下来。李遇的脸翻得最快,听到黄家如何官盐夹私盐、私盐当官盐,便给黄皓劝起酒来。

    黄皓道:“现在这营生却是难做了,高骈在郓州一拦,道便远了,得使劲绕!”李遇道:“远怕什的,有钱趁便好!”黄皓道:“这话也是!”杨行密道:“黄兄弟,与你同行的那位道爷是什人?”黄皓道:“衡山开云真人,姓赵讳璋,也不是什正经道人,又有儒学,又有剑术——大半个江湖人,不然也和我家走不到一处的!”又道:“另一个是我外弟,他适才也要出来,吃我拦了。你等不知的,这小子特招女娘怜的!”笑了起来。妇人在旁道:“倒真是可人怜的!”她又转出来了。

    话一说开,屋里又哄哄地闹了起来。黄皓过去兜住王茂章道:“兄弟,我可看见了,你那物毛也没长!”李友道:“他长得出来么?才十二岁!”王茂章恼了,跳起来便骂道:“瞎屁埯吃屎的瞎狗!小爷没长毛?”说着将身上的衫子一剥,露出那物来。众人便都大笑起来,王茂章开始还意气洋洋地,后来自己低头一看,发现腿间之物确实不老态。

    闹了一阵,吃喝尽了,杨行愍携了众人离了蔡家店子。皓月当空,山风与湖风交薄,走了三里路,众人的酒也醒一半。杨行愍将陈知新、李遇拖到一边,李友、王茂章渴渴啦啦的往草里撒尿。

    杨行愍道:“知新,你今晚便去李遇家里歇了,明日早早起来盯着城门,看看黄皓这三人行踪!”李遇倒很是意外,要问。陈知新将他一只胳膊往肩上一搭,扛着走了。王茂章撒不出了,认晦地跳到杨行愍身边:“杨哥,今晚我还往你家睡!”李友道:“你输了合随我走!”也拽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