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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68上:救憨奴勇闯猎场,拒人情索香美人

    普王李俨骑着他的六花马在雨中疾驰,横冲直撞,行不由径。六花马便是田令孜在小马坊一手调教的,赤艳艳的皮肤上点着乳酪般的花斑,这便是它得名的由来了,雪花飞六出,取的便是轻盈之意。

    马娴熟地插过睿武楼楼后,没多会便到望春亭了,过了望春亭再行半里远近,便望见了乾符门,五王院便在乾符门内。当年懿宗皇帝独自居住在十六王宅时,他其他的五个兄弟便住在这五王院,(实际上懿宗有十一个兄弟,只是此院落成时,他的其他六个兄弟还有没出生)这也是五王院得名的来由。

    其实自玄宗皇帝以来,皇子住宫外十六王宅已经成了定制,(太子倒是可以住大内少阳院的)宣宗在大内修治王宅,大概是因为自己当年十六王宅吃尽了苦头,起了不忍之心。懿宗即位后,他几个住在大内的兄弟便迁到了十六宅,这五王院便成了他儿子的居所,大郎魏王李佾、二郎凉王李侹、三郎蜀王李佶在年长后相继迁了出去,这也算是遵秉了他父亲的遗法。

    现在的五王院便只住了李俨和他的三个兄弟。六花马从乾符门穿过时,迎面过来的门联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委命供己,味道之腴”,上半句随即便也出现在他的心中,“慎修尔志,守尔天符”!他祖父所以取“乾符”命此门的用意正在班固的这句话里——立志于道,潜心于学,莫动妄念。当年居住在此的夔王有没有动过妄念,李俨不知道,反正他是没有动过的,甚至他都不知道一个皇子的妄念是什么,他想得最多不过是游戏玩乐而已。

    “野猪!浪狗!”

    李俨在宅前勒住马,便使劲朝里大嚷起来,同时将眼耳张着,生怕押院使张存礼会突然从哪个角落里出来拉他的马。张存礼这厮早上听见内侍省要拿田令孜后便吓坏了,保不定反了常性,垂了尾巴咬人。石野猪、张浪狗不见人影,押宅使西门思恭却窜了出来。

    “哎哟殿下爷!”

    西门思恭带腔带调的长喊了一声,跺着脚慌不迭地回身朝屋里呵斥起来:“都是死人哪!跟的不跟,随的不随,殿下若损个一鳞半爪,吾家先打杀了你们!”这话也不是玩,不要倚他那致仕的义父西门季玄,他一个押宅使便打杀得人,宅里的内侍、宫女听了,相干不相干的,都一齐奔了出来。

    “住!住!”

    李俨嚷着,谁伸手过来攀揽,他是扬鞭便打,毫不留情。“本王还得出宫去,快叫野猪和浪狗出来!”西门思恭在后面骂了过来:“吃瘟的奴才,惊了殿下的马,我活吃了你们!”内侍们流矢退到一边。西门思恭暖暖地仰脸笑道:“殿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先换身干躁衣裳,让马儿也歇口气!哎,瞧它喘得,怪可怜的唉!”说着,一把兜住了马缰绳。李俨竖着眉道:“四更,本王这鞭子破不了你的皮么?撒手!”四更这名是李俨年小时混叫的,便顺了口。

    西门思恭撒了手,道:“野猪和浪狗藏起来了,说殿下爷要是能寻着,他们便有好话对殿下爷说!”李俨嚷声“好狗才”,欢喜跳下马,奔了进去。西门思恭流矢跟了进去,他对候在檐下的典衣道:“想法子给殿下更衣!”又吩咐典药去煮驱寒汤,典食准备点心。

    李俨将平时藏人之处都翻看过了,没人,便不免有些焦躁起来。看见典衣锁儿与三个宫女过来了,便摇头叹气道:“这俩个狗才不知发现了什好藏人之处!”说完朝锁儿挤了挤眉眼,意思是要她悄没声息地指给自己知道。锁儿抿嘴笑了下,也挤了挤眉眼,道:“殿下,先换衣裳吧,谁知钻在哪个洞子里的!”李俨假意换衣裳,由着锁儿几个解他的衣裳,仰着脸悄声问道:“洞子里?”锁儿今年十八岁了,个儿高高地,瘦腰肩腴,长得很是庄静。李俨六七岁时起便是她给穿衣系带的,因此一宅的宫女也就她与李俨最亲近。

    锁儿一边用厚绸擦揉着李俨湿淋淋的头发,嘴里一边道:“嗯,他们在…”李俨马上道:“别说!别说!我自个想,我自个想。”锁儿正乐得他呆着多想想呢,只是她又难以抑止地难要说话,她与殿下的亲近也就这么一会半晌的时间。

    “殿下,…”

    “别说话!我知了!快快快!”李俨满脸兴奋,嗔呵起跪在地上给他系玉带的宫女来,宫女的手却愈拙了。锁儿流矢替了手,将玉带重新从腰后穿过,这样一来几乎是把李俨抱在了怀里,她的心不由地大跳,如有鹿撞,殿下年虽小,却身样却不小,只差她一头而已,全身上下更是散发一种她从来没有闻见过的薰心的气息。李俨在她头上大嗅了一口,道:“好香,又制新香了?”锁儿才要答,李俨却她一推,转身跑了。锁儿缓过神来,挥着人收拾,她的事完了,不到晚上更衣就寝时她都不能再见到殿下了。

    李俨以为是宅后亲亲楼对面的假山洞子,刚奔到堂上,却看见石野猪、张浪狗已经站在堂外了,俩人都耷拉着眉眼,似受了万千委曲。李俨走过去一人踢了一脚,道:“好狗才!怎就出来了?”石野猪道:“再不出来,雨便停了!”西门思恭哼着瞪了他一眼。李俨却一脸期待的问:“哎,什意思来?”

    石野猪是一个专职诽谐的侏儒,身子勉强及得上七岁的寿王李傑,脑袋却赶上了西门思恭的。因为他有胡人的血统,所以鼻子长得比西门思恭的还要肥大,也因此才得了“野猪”这个名字。形样实在丑陋,可李俨便是喜欢他,一者俩人曾经长的一般高,二者这厮说话特别有趣!

    石野猪鼓气作势道:“我是泥菩萨,怕雨不怕打。磕我三个头,还他一块瓦!”李俨笑得扶了膝,转身问西门思恭道:“四更,你因什打他?”西门思恭拜在地上道:“殿下,内侍省遣人来过了。今日圣人要杖杀田令孜,明日杖杀的便是奴才,奴才还要随着殿下享福贵来!”便伏在地下哭出声来。张浪狗一笑,将脚尖一点,身子轻盈地旋到西门思恭身后舞蹈起来。李俨故意不理会西门思恭,笑眯眯看张浪狗舞蹈。这厮跳得真是好,插了翅般,如此快疾的踢扭扬摆竟是一点声响也没有!

    其实张浪狗的本事还不止如此,作为一名与内乐坊不沾边的内园小儿,但凡叫得出名目的舞蹈,《凌波舞》也好,《惊鸿舞》也罢,他都舞得风摇花曳的。因此宫中老人都说,这小厮怕是有宿慧,甚至有人说他与开元时的谢阿瞒眉眼相似。这个却是无法考证了,可张浪狗确实是有三四分女相的。

    张浪狗还没舞完,西门思恭已经变成干嚎了。李俨朝俩人递了个眼神,飞身便朝宅外跑。可才一抬步,西门思恭便发现了,石野猪腰上挂有铃铛,步子又碎,走起来特别见响。

    “殿下爷,慢点哟,雨还没停呢!”

    雨还下着,可是很微细了。石野猪恐给拿住,大嚷道:“浪狗——殿下,等等我!”李俨与张浪狗同时回身,左右提起石野猪便跑。西门思恭在后面气急败坏地骂道:“万斩的狗才,又恁的叫!”李俨三个听了却哄然大笑。不准唤“殿下浪狗”、“殿下野猪”,更不准唤“浪狗殿下”、“野猪殿下”,西门思恭已经训导过无数次了。他熟知李俨不敢拦,也拦不住,挥了毛宣伯、聂弥裕两个随了上去,这俩个肥壮如力士,便是呆憨木讷了些,李俨便不喜欢呆的。

    毛宣伯、聂弘裕也知道的,从来不敢往李俨眼前蹭,永远都是缀在后面。李俨三个一出九仙门,他们又给禁卫拦下了。九仙门外不远便是神策右军的军营,属于军机要地,是右军中尉韩文约的治下,一般人没有符节、敕命如何轻易过得?要是李俨不居宫中,要由此出入也不能够的。

    雨这时也完全停住了,太阳的光芒正在逐渐明艳起来,禁苑中的花树显得格外的清丽,虫鸟是最知音,也似少年般,看见好便忍不住手舞足蹈。一时鸟声啁啾填耳,蝶翅蹁跹迷目。李俨虽然心念着田令孜,可在花树间穿过时他还是特别留了心,看看遭了天土的花树虫鸟是否有什变化。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除了少数枝杈窝里、花瓣褶里,几乎看不见坠下的红土了。所谓“天变”不过如此,点染了土红的花树倒别有风采!

    很快就可以望见右军高扬的旗子了,李俨不觉敛了容,有些严肃了。他虽贪玩,却一点也不傻,他知道——或者说他不自觉的知道驻扎在大明宫左右禁苑中的左右神策军对他和他的家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这里与大内、市井里都是不一样的。

    “浪狗,你没有误信吧?”

    张浪狗这时摘了一朵野生的牡丹插在头上,把手在背后束得紧紧地,游着眼想诱蝴蝶停依在上面,说话也不敢大声,轻声轻气说道:“放心,殿下。奴才亲自到了小马坊,将话交待了田从异那歪骨头,错不了的。现在那憨奴八成在杨师立营中吃酒耍骰子呢!”说完便撅着唇向扑到头额上的一只花蝶吹气,那蝶倒不走,翅膀一侧一旋地与他缠着。

    毛宣伯、聂弘裕这时赶上来了,石野猪上去不知说了什么,俩人捂着嘴笑了起来。再回头看时,石野猪已经坐在了毛宣伯的左肩上,不可一世的仰着头。行不了多远,石野猪突然嚷道:“殿下,有禁军过来了!”他拍了拍毛宣伯的头巾,指了指斜对方。李俨顺着便嚷道:“我乃普王,谁在哪儿?”树杈里明刀一晃,有一个声音应道:“普王殿下?右军戒严了,还请止步另择路径!”张浪狗不知高下呵道:“大胆,既知是普王殿下,何不过来跪拜回话,隔林相语是何礼数!”那人大概听见是宦官的声音,竟没敢回话。李俨持意还要向前走,忽然前面枝叶扯动几下,撞出一个戴盔披甲的将军来,是个熟脸,右军将杨师立。

    李俨道:“杨师立,怎还披了乌龟壳子,不憋得慌么?”杨师立在地上抬了头,将盔往上一扶,笑道:“殿下爷,也没法么,韩军容戒了严!”李俨抬了抬手,杨师立嚯啦一声便爬了起来,这厮不笑时方方正正的很有威仪,一笑那眉眼嘴鼻便全乱了,有趣得很。

    李俨道:“韩文约为什戒严的?”杨师立晃着脑袋道:“《春秋》大义,灾变必戒!”又放低声音道:“早些时候不雨土么?军中传言说,天振衣,落尘泥——大不利!”阉官之为物,便是附着于龙衮上的尘土。李俨一时倒想不到这里,《春秋》上“遇灾知惧”确实有的,看来韩文约还知些经义!

    “田令孜可在你营中?”

    “没有,不见有日了,殿下寻他么?”

    李俨望向张浪狗,张浪狗气定神闲的道:“不在右便在左!”李俨道:“杨师立,引路,本王要见韩文约!”杨师立推手道:“殿下,军容一早吩咐过了,不是敕使,谁也不见!殿下见他做什的,又不好耍!”李俨想了想也罢了,虽说两军中尉有回天转日之力,韩文约向来乖觉,未必肯出这份力,倒不如去寻刘行深,倒底与田全操有情谊,也不多说话,上了马往北走,左军还在东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