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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80上:只手摇天下恩诏,春梦已醒几人休

    翰林学士的上书比外朝的更容易放到皇帝的御榻上,卢携的表章几天之后便被僖宗李儇拿在了手里。

    昨天傍晚时分,李儇的四姑母和姑父回到了京城,家宅也没回便扣阁门要求往咸宁殿哭临。在这场漫长的哭泣中,李儇几乎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由亲情生发的哭泣的感动。这个被他的皇祖父珍爱的广德姑母,她的哭声中具有一种切骨体肉之痛。这与他的其他几个姑母可不一样,他的永福姑母那天始来哭临时,只是漠漠愣愣的,将衣袖在脸上揾了揾而已。他的母后郭太妃,呼天抢地的模样,在他看来多少与俳优的戏剧相似,也有些与激斗中的白鹅仿佛。其他人就不用说了!

    这也是他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面对他的姑父于琮,在他姑母哭声的渲染下,这个在他印象中肃静寡言的人也具有了一种别样的亲切。“陛下宜以天下苍生为念,勿过哀伤!”于琮以一种沉抑的声调劝慰了他。同时他姑母的半截身子还端在自己的臂弯里,她似乎因悲伤而虚脱得无法马上站立起来,他便只好端持着,任由泪水渗注进他的袖子。虽然这个场景并没有持续很久,不多会,他们便相携着走出殿去了。但是一种与泪水相似的温暖一直团在他的胸口,让他若有所思,若有所得,若有所失。

    这也是他今天会耐着性子坐思政殿前的缘故,也许是时隔两年,他的姑母、姑父突然出现,突然拜在他的脚下,让他惊悟到了他再也不是在麟德殿家宴上随性跑逐——与尊长下拜祝寿的孩儿了!

    “这是谁上的?”

    田令孜道:“是翰林承旨卢携的表奏。”这表章他看过了,对北司并没有攻诘之言,倒有指责南衙失政之意。“大家不耐看时,奴才来读吧!”僖宗流矢点头起了身,他确实有些耐不住了,殿外现在是“柳陌莺初啭,梅梁燕始归”,“高低惠风入,远近芳气新”。内作坊早扎得好大纸鸢,他再不放时,这春来的头筹怕是给他人拔了。不过,他是皇帝,他一定要将性子耐下来,最起码还得看上半个时辰,也要让岭南回来的说好才是!

    “陛下初临大宝,宜深念黎元。国家之有百姓,如草木之有根柢,若秋冬培溉,则春夏滋荣。臣窃见关东去年水旱,自虢至海,麦才半收,秋稼几无,冬菜至少,贫者采蓬实为面,蓄槐叶为为齑;衰弱之人,此亦难办。往岁一州不稔,则百姓散之邻境;今各处皆饥,投奔无地,坐守乡里,待死沟壑。

    朝廷蠲免所余之税,实无可征;而州县因有上供及三司钱,督促甚急,动加捶挞,虽拆屋伐木,租妻卖子,只可供人吏酒食之费,未得至于府库也。或租税之外,更有他徭;朝廷若不抚存,百姓实无生计。

    臣乞敕令州县,应所欠残余之税,并皆一切停征,以俟蚕麦;仍开各处义仓,速加赈给。至深春之后,有菜叶木芽,继以桑椹,渐有可食;在今数月之间,尤为紧急,行之不可稽缓!”

    李儇原来踩着乐点的步子早就停了下来,两只手却使劲搓弄着,他很难想像“拆屋伐木、租妻卖子、待死沟壑”的情景,但是文中的急民爱民之意他是能理会的,篇首那句“国家之有百姓,如草木之有根柢,若秋冬培溉,则春夏滋荣”犹为贴近浅显!

    “好,那便依他的意思办!”

    李儇快步走回去,取笔在纸尾写了个大大的“可”字,即时便唤往中书送。看着朱批的奏表随着小内监消失在殿门外的春阳里,李儇坐了下来,一时感觉如释重负:“阿父,这卢携赏他点什么好?”好则有赏,恶则有罚,这是他自小耳濡目染的,并不需要特别去研习《韩非子》的“赏罚二柄”之论。田令孜笑道:“大家,他管着户部,这是他职分内的事!”李儇道:“不!这是宰相之事!便是他职分之事,能胜其职便合赏!黜陟幽明,方得‘庶绩咸熙’!”少年皇帝脸上有了得色,《尚书》这典用得恰到好处。田令孜流矢道:“大家圣明!可要陟升他的官便只有入相了!”

    李儇却又引了一个典:“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朕年尚小,当以年高有德之人为相!朕便相中了一个,试猜猜,着了有赏!”田令孜也不好拗他,故意琢磨了一会道:“敢是于少傅?(于琮以太子少傅召回)”李儇笑道:“便是,如何?”田令孜笑道:“好是好,便是大家要落不自在!”

    “为何?”

    田令孜道:“姑父也是父,况又为中书宰相!”李儇笑道:“怪道朕今日一身不自在,却是如此,那罢了!”田令孜肃脸道:“大家,其实也不相干,少傅便不合入相!”李儇道:“为何?”田令孜道:“文宗皇帝曾有言‘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

    少傅好交游,重然诺,朝中百官多与之相善。大行皇帝发雷霆之怒,贬之循州时,五品之官同贬者十四五人,且多居要职。今大家施雨露之泽,此辈联翩返京,少傅若重登黄阁,必报之以琼瑶,是必复其初!大家新登大宝,官人取士宜如富家施粥,必饥馁者而授之,则受者皆感戴无有穷尽也。而彼辈则当云:我本无罪受遣,今日受恩,不过官复原位而已!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故有以然也!”

    李儇道:“要依这话,少傅纵不入相,也无损党羽!”田令孜道:“大家虑得是,或者可予一近镇,群龙无首,则自然势散!”李儇欢喜了,点了头。田令孜趁机推荐了裴坦,李儇去了他姑父这把枷锁,已经坐不住了,问知这裴坦是个近七十岁的老子,乃高祖皇帝宰臣裴矩的裔孙,便也可了,匆匆题了目便跳出殿外去了。

    田令孜之所以推荐裴坦,一是他是河东裴氏;二是他是杨收的亲家;三是性格柔弱,而最重要的是他是牛党,恩主乃令狐綯,而萧仿与令狐綯自来就不对付,又有蔡京这个药引子,以老攻老,正好与萧仿做个对头,两个有一个不对付,则两个都可以罢了去!

    卢携看到裴坦入相的题目不觉一笑,百姓困顿如此,却用此混沌无角之人!这种诏他也不愿草,想了想,唤了裴渥进来,道:“有命相诏书,欲借公手,可乎?”裴渥看了,不觉大喜,流矢拜在地上道:“内相此恩,裴渥刻骨铭心,死不敢忘!”卢携笑道:“也非为公,欲成千古一段佳话而已!”裴渥再三磕了头,走出来脸上还是笑。

    裴渥的伯父裴休在大中年间曾以兵部侍郎、御史大夫加平章事衔入相,当时的首相却是令狐綯,令狐綯以故人之情、势门子弟,荐举裴坦为中书舍人。裴休却以为裴坦无才,不合任此职,最后却拧不过令狐綯。朝廷的故事,中书舍人初次入省干事,四相一齐送到省中,然后在省堂坐榻待谢,且不能满坐,只坐一角以示尊重。那日,裴坦拜谢到裴休榻前,免不得说些惭愧感恩的话。不想裴休呵道:“此乃令狐相公举荐,老夫何力之有?”便挥袖叫亲从将肩舆,匆匆离开,让堂内堂外,一省大小吏员目瞪口呆。号为有唐以来,未有人受辱过于此者!

    裴坦似乎并不以为耻,后来由中书舍人升任礼部侍郎,主科举,既取了令狐綯之子令狐滈,也取了裴休之子裴弘余,可谓有量!

    可在裴渥看来,今时不同往日,堂兄得进士时,他伯父虽已罢相,可还是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还加了检校吏部尚书一职,皇帝大是倚重。今日恩师出镇,同门吃贬杀,要问他个韦氏党羽那是有反掌之易,可此诏若是他草,裴坦便是有此心一时也不好下手的,他如何不欢喜的!

    “丹侯!”

    裴渥一怔,抬头看时,却是萧遘!他都不知道他回了,那今天是他再次入院,欢喜无已,流矢迎了过去,这下更好了,萧得圣可是萧相的族孙!

    “得圣,一年不见,逾发光彩了!”

    “非是一年,乃一年又八月!”

    两人在一瞬间似乎都想到了韦保衡,各自将眼转开了。这时卢携便笑着出来了,两人对立,虽然一在阶下,一在阶上,一个衣紫,一个衣绿,却犹是相形见绌。萧遘长六尺有余,身形魁大,眉目俊秀,远贬归来,气质更厚,神采逾霞,是当得“丹凤门下丹凤过,望仙楼外仙望楼”的。那卢携不过中人之姿,脸怪而声丑,除了那双眼颇有神采,更无其他可称。在院中的学士都出来,简单举行了一个仪式,便各归阁中。

    皮日休才坐下,沈云翔便跟了进来,张袖一摆道:“皮公,吾与城北徐公孰美?”皮日休虽则无心与他戏剧,却也少不得回道:“徐公不若君之美也!”以实论,沈云翔这只“彩凤”,形瘦而气浮,两者可谓一雌一雄,一野一仙!沈云翔呵声笑了起来,却又将袖一甩道:“我辈岂可以皮相论高下!我之文才虽在公下,却在彼之上,此断断无疑也!”皮日休莞尔一笑,文才何裨于世!

    沈云翔踱了几步,走了出去,皮日休一低头,人又进来了。沈云翔凑到案前道:“尚有一事未白,适才草了一诏,赵相出镇浙西!”皮日休不觉一振,道:“此言非戏?”沈云翔道:“沈郎生来便不好戏!”皮日休默了默,问道:“公可思吴兴?(注:即湖州,属浙西)”沈云翔道:“不思——不甚思!我生长长安,已不识故乡风日矣!”皮日休道:“我妻小不适此间水土,欲随赵相往润州,公以为如何?”沈云翔道:“但得适志,有何不可?孩儿可取名了?”皮日休道:“我是想取,可妇人说孩儿多疾,有了名就上了阎罗王的簿子,主意满了周岁再说!”沈云翔点头,起了身,长叹一声道:“可叹!除却花街柳巷,沈郎我是无所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