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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80下:只手摇天下恩诏,春梦已醒几人休

    这一路回来,皮日休肚里也还在反复考问,倒底走还是不走,海鸥见主人不吭声也不敢说话,牵着马眼睛却只管胡乱打看。冷不然就与人撞上了,马没怎的,他倒唬了一跳,便恶着眉脸骂人:“瞎眼了,翰林学士也敢冲撞!”这目面丑怪的老儒生也不示弱,恶瞪着道:“翰林何物,识得几字?”海鸥再要反口,头上却吃敲了一下,皮日休跳下马道:“秀士,可伤着了?”老儒生道:“小人恶口,着实伤人!”皮日休便呵了海鸥谢罪,自己又揖道:“日休失于管教,见笑了!”

    这老儒生听了名姓,眼睛放光,正了正襆头作揖道:“鹿门先生,江东生罗隐有礼了!”皮日休也是一喜,道:“是罗隐还是罗横?”罗隐见皮日休识得他,便有些得意了,道:“前是罗横观海潮,今隐长安觅谪仙——正是区区!”皮日休大喜,既爱他文才,又怜他的处境,又忆起自己当年不及第之日的困顿,也正好寻个人说话,家也不回了,便要邀着往酒肆中去。

    罗隐也不推,两人就近找了家酒店坐了下来。原来这罗隐是杭州新城人,面相看着比皮日休老,实际却比皮日休小了两岁。罗隐毫不隐讳地告诉皮日休,到现在他是七次不第了,别家已是十年。现在他已萌了退隐之心,却又无颜见江东父老。又道:

    “两年前,我仰天大笑出门去,乘春风,放快舟,决意东归,视功名富贵如敝屣,行水誓水,遇山誓山,绝不返顾!不想船至江州,阑入彭蠡。我猛可想起八年前在钟陵相好的女妓云英,顿时想起相别之语,不觉脊骨爆裂,赧然无地,当即跳船北走,徘徊至今!”皮日休叫声好递酒过去道:“对红颜如对严君,真情义丈夫也!”

    两人对饮畅快不已,对于皮日休来说,这种感觉很久没有过了,也许有官无官,官大官小,他骨子里还是那个鞭牛耕田的泥足少年,与世家子弟始终不是一个伦类!罗隐的祖父虽然做过一任县令,父亲也应过一次制举,可是这种根基相比势门大族就好比丘垤之于泰山,聊胜于无而已,自然不会有什沟壑!

    说到门第,罗隐也是愤然不平,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今之世家,其泽何止五世!细思来,岂真以子孙贤肖?不过‘树大根深,擅持两端’而已!”皮日休击桌称是,最后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都吃得醉了。

    皮日休睡得迷迷糊糊的,忽听见女儿的啼哭,一惊便起来了。房间里黑昏昏地,也不知是什时候了,只看见门口有些烛光。撞过去时那边一屋人都在那儿围着,腾氏见了皮日休便哭出声来,阿萝道:“官人,小小姐都哭了半天半夜了,百不得安,这可如何是好?”皮日休着慌,精神一耸,忙过去将孩儿从腾氏怀中抱过来,脸儿贴着,问用了药没有,都说用了。

    奶子却道:“学士爷,人命都在菩萨手心里捏着,医药管什用。我奶过多少孩子,无如这个磨折人。怕是给什不好的歪缠上了,幸早去永寿寺请了和尚来念几卷经,浸假就好了呢?”皮日休抱着女儿慰贴了一番,不济事,便真个使了海鸥去永乐坊请和尚。等了半个时辰,和尚没来。五更鼓响起,腾氏却催他上朝。皮日休不肯,昨日与罗隐吃酒他就打定了主意,宁龟曳泥塗,也不骨藏玉匣!腾氏没奈何,使了兄弟去告假。

    又过了半个时辰,和尚终于来了,也没多话,各房中走了走,便在孩儿房中坐了蒲团念经,念了半个上午,孩儿似乎好了些,下午又念了几卷,孩儿也不哭了,和尚这时才说是宿业,孩儿吃鬼缠上了,这鬼与他的前世有怨,了得了不得,得仗佛力得看诚心!皮日休见说,便自己牵马送了和尚返寺,又在佛前磕头烧香,忏悔不合谤佛,愿以身受罪,足足跪到天黑方起来。

    回到家时,孩儿却没了,阿萝三个丫头哭得抽抽泣泣的。腾氏却失了魂魄似的,看见自己到跟前眼珠子也没有转动一下。那奶子因问不应腾氏,还等着拿奶孩儿钱,见着皮日休便道:“学士爷,也是命!能折断的不是好镔铁,会夭折的不是自家儿女!”皮日休将了钱冷脸将她请了出去。

    到了晚上,腾氏忽然望着丈夫开了口:“我要回家,我要回苏州见我娘。”皮日休抹着泪应了声,这样最好,或许孩儿来错了世界,他也来错了世界,但孩儿也好,他也好,都是要归祖茔的!

    可是事情并不顺遂,逢着大行皇帝的山陵之期,嗣皇帝御正殿,内朝外朝都是乱嘈嘈的。后来,裴渥又出院往蕲州做刺史去了,院中人手不足。沈云翔说朝廷不放另有缘故,浙西是天下膏腴之地,节度副使是清官贵官肥官,历来便为势门子弟、权要亲故所觊觎,是有人不想拱手相让!撺掇他使钱帛通通关节。

    皮日休也不管,他六七品的俸禄哪有钱帛通关节,腾氏身体虚弱,也不着急走。得了闲便往街上寻罗隐,此公却真像隐身了一般,到处也不见。

    一日寻到广朋旅舍,李十八娘还是咋咋呼呼地,唇枪舌箭地肆意欺侮穷寒的士子。问起罗隐,她哈哈长声一笑,扬声道:“罗老儿,发达了,做了郑相公讳畋的东床了!”店内人被她一鼓,都笑了起来。皮日休看他们笑得古怪,知道不是真话,便问究竟如何了。李十八娘道:“十日八日前,郑相公使人寻,罗老儿便欢跑着去了。到了相公宅上,郑相公便在堂上与他论诗吃酒,却使了小姐在簾后张看。原来这郑小姐是个女学士,最好读罗老儿写的诗,郑相公见女儿如此,恐因思慕落下什沉郁之疾来,便想不如顺手推舟,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姻缘。便如此这般说知了小姐,小姐虽羞臊满面,心里却也是欢喜的。罗老儿吃酒之时,那小姐若是在簾后相中了,便将腰下玉佩撞个响出来。翰林爷,你老猜怎么着?”

    “怎么着?”

    李十八娘将手一拍,哈笑了半天才说道:“没想这郑小姐窥了罗老儿的面,唬得转身就走。郑相公听到玉佩乱响,以为相中了,欢喜不已。得间便往后面取定情之物,到得小姐房中,却见小姐将罗老儿的诗也扯得粉碎,正丢在地上踩!可外面管家不知道,说知了罗老儿,罗老儿欢得不知是好时,郑相公却在里面下令逐客。事情一嚷出来,罗老儿自觉没脸,一脚游西蜀去了!”

    皮日休得了最后这话便转了身,也是岂有此理,果有此事,那郑畋也不过尔尔,小女儿家好色不好德也罢了,他一个所谓“海内人望,宰相之才”也如此,以小女儿家的好恶为好恶,那与小人相去几何?一日入相,天下又何所望!名公如是,百姓如是,这长安真使人不可耐!

    事情直捱到五月上旬,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裴坦突然没了,刑部尚书刘瞻再次入阁为相。没几天,皮日休外任浙西节度副使的诏书便下来了。皮日休这才启身,依旧从蓝田关东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