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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一章 空仓

    空的。

    程曦面沉如水,取来冯宝禄去山东时记录的册子翻开,指尖划过淡黄纸上墨黑的字。

    济南府粮仓三间两架,青州府粮仓三间两架,兖州府粮仓两间一架,青州府粮仓两间一架,登州府粮仓……

    山东六府,除了济南、青州二府粮仓稍大一些,其余四府的粮仓均不过一间普通粮铺的库房那般大小。

    冯宝禄说过,做米粮生意,最关键的便是收粮屯粮时机。通常一年两收,赚的就是中间那几个月的时间差,遇上黑心的粮商甚至压个一、两年趁灾出货。

    却断没有现收现卖的道理。

    程曦目光落下,停在钱家这两年收粮之价上。

    昭和十年与昭和十一年,钱家收粮价与另两家相同,并没有特别高,可见也是做了屯粮差价的。

    钱家这些粮仓的屯粮量要供他们做生意尚可,但若要交皇粮……除非钱家这两年将本家生意都停了。

    “查仔细了?当真是空仓?”

    秦肖点头。

    “兖州的粮仓果真如冯大家猜测那般,就是个小土房,底上浅浅一层,顶上是寻常土灰瓦顶,不见通风的口子,青州那处也是这般。”

    这种粮仓根本无法储粮。

    为保证粮食谷物不霉变、被虫鼠啃食,在挖好粮窖后都要将火木灰铺在底上,其上再依次铺上木板、席子、谷糠、再是席子……连仓壁也是这般。

    一座粮仓仅是底座便厚达五尺。

    冯宝禄那时发现钱家几处粮仓的屯粮量,与他们这些年收粮和缴纳皇粮的数额对不上,立时猜到其中有说不得的门道。

    程曦冷笑。

    他钱渤翁当真以为靠着万蔚便能通天不成?

    罪犯欺君,竟连表面功夫都不曾做足!

    ……如今就看要怎样将此事好好利用。

    钱家这般胆大包天,身后除了万蔚做靠山外,必然也有山东地方官员的庇护。且万蔚掌着通政司,内外奏疏都要过他的手,此事极不容易递到昭和帝跟前。

    她一个闺阁女儿,除了将此事告诉程钦或程原恩,实在没有其他法子。

    可是如今程原恩与程钦却似乎另有要事,她得先弄清楚才行。

    若是换成容潜……兴许他会有办法。

    程曦微微皱眉。

    要将他扯进来吗?会不会坏了他的打算?此外,容潜若当真找人捅了水师之事,那就是要阻挠陈考入阁,万蔚若被此事牵累,却等于缓了陈考之急。

    他会愿意看到这局面吗?

    程曦不由露出犹豫之色。

    她看着秦肖,想了许久后,道:

    “这阵你不在,都是撒木护我出行的。今日放你休息,领些酒去与他喝两杯罢。”

    秦肖怔了怔,直愣愣问道:

    “若撒木问起山东之事,要告诉他吗?”

    程曦不由瞪他。

    秦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猛拍了下脑门——小姐可不就是要他去传话的嘛!

    他转身便朝二院角门大步而去。

    “真是个呆子!”念心哼了哼,回过身虚扶程曦道,“小姐,您昨儿晚上没睡好,要不我让人去说一声,喊针线房的人下午再来?”

    昨日针线房派人来说程曦参加千秋宴的新衫做好了,若程曦今日得空,便将新衣拿来试试,没有要改之处便可拿去上浆。

    程曦微微侧头看向西面侯府方向。

    她静静立了一阵,忽然道:

    “你回罢,我去祖父那儿看会书。”

    念心不由急道:

    “您眼睛都熬红了……待侯爷回来,宝墨自会派人告诉您的。”

    程曦不待她说完便摆摆手,转身去了程钦的外书房。

    “小姐?”宝墨错愕看着去而复返的程曦,“侯爷还没回……”

    “我去阁楼看会书。”

    程曦打断他,径自上了西面二楼的书阁。

    雕花窗格微微开着,窗台边案桌上散放着几本书,却是有一阵不曾翻看过的样子。

    程曦伸手将窗格推开,转身走到书架前目光一一扫过排列有序的书册。

    这是她年少时最常待的地方,十岁以前有大半时间都磨在了这间书阁。

    那时程时常常从国子监翘课,溜到书阁来,翘着脚在桌案后与她眉飞色舞讲着兵法名将、沙场战事。

    还有那年王骞来贺寿,每日来这里同程时天南地北地聊,帮他做了好几回国子监的功课。

    如今程时成了家,每日穿着绯色官袍去衙门点卯。当初大漠夕阳下横刀立马、连笑都带着弢柝之气的四哥,如今已收敛起一身锋芒。

    王骞呢?

    过年时王骞上门回礼,程曦曾远远见过他。一身清冷中透着坚定孤绝,这个集世人所羡的天之骄子,如今再不复谈笑宴歌的模样,也不会再一脸局促地唤她“曦妹妹”。

    而她……

    程曦自书架取出一本书,而后在贵妃靠上躺下。

    暮光西移,炭盆中的银霜炭已烧得只剩下灰白,楼梯上传来缓慢沉稳的吱呀脚步。

    “原是在此睡觉。”

    苍老略带笑意的声音想起,程曦立时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一把掀开覆在脸上的书。

    “祖父!”

    程钦裹着通身黑狐毛大氅,慢慢走到桌案边。

    程曦忙上前扶他坐下,道:

    “您这是刚回来吗?”

    程钦点点头,笑道:

    “嗯,听说你在这儿看书……谁知竟是来躲懒的。”

    程曦闻言一哂,将手中书放到桌上。

    “……先前有些困。”她看着程钦,不由道,“这么冷的天,您这一大早的去哪儿了?”

    程钦解开大氅,伸手在炭盆上取暖,看了她一眼道:

    “怎么?”

    程曦一噎,嘴角翕合微动,却又沉默了。

    她有许多事想问,一时竟不知该先开口提哪件才好。

    程钦见她这副模样,便笑道:

    “不过去拜访了回老友,小丫头倒比你祖母管得还宽。”他搓了搓手,道,“说罢,找老夫何事。”

    程曦很是怀疑,不由道:

    “哪位老友啊?”

    若是道真与妙空,程钦必然会直说——放眼京城,能让程钦称之为老友的人物也就那么几个。

    程钦睨了她一眼,垂眼靠着火笑而不语。

    程曦扁了扁嘴低下头,拿铜钳拨着盆中炭火,忽然轻声道:

    “……父亲要将我送回鄂州去的事,您知道吗?”

    谁知程钦闻言,猛地抬眼朝程曦望去。

    程曦一怔,却见程钦眼中露出精厉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