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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天崩

    元恪的宅子中很快就来了新的客人,一向爱凑热闹的周琰听说元恪乔迁新居,连忙定好日子就上门拜访。周琰毕竟是见多识广的王族公子,一进门大门就忍不住对着院里的亭台楼阁处处都进行点评,哪个设计一看就是出自哪个帝都名家之手,哪个风格颇有哪个大家府宅的韵味,元恪是一句也听不懂,也不知真假,只能硬装着配合,把周琰接进了房里。下人退下后,聊完了宅子,二人又忍不住聊起了朝局。

    周琰不像元恪每日只是站在宫门口,他客卿的身份可以每日上朝,共议国政,信息量自然要比元恪大了很多,听他说来,自从皇帝上次上朝时晕厥后,就再也没有上过朝,朝政之事都听宰相谢均决断,内宫中的指示也都是高庭代为传达,虽然有决堤之事可以暂时续命,但各藩国的勤王援军仍不明朗,朝中不免人心惶惶,帝都中的消息灵通的富户们,也早早开始了安排,要么迁往关中秦国,要么南下江南。帝都表面上虽然还是一片祥和,私底下早已暗流涌动,似乎只差一个火星就能瞬间引爆城中积蓄已久的不安。

    元恪并不十分关心这些大势,见今日与周琰聊得兴起,时机到了,便问出了心中疑惑已久的问题:“六公子,你献策决堤,既是阻挡了燕王,也是阻挡了你父亲梁王,将来就不怕你父王责怪吗?”

    周琰听后,神情漠然,无奈答道:“我那位父王……若是真的担心我的安危,又怎么会在我仍在帝都时起兵附逆呢,他既然不想救我,那我只能自救了,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元恪听后也沉默了,没想到周琰身为王府的公子,竟也有和自己相似的境遇,不免更加惺惺相惜了。

    周琰继续说道:“如今我在朝廷这边建功,才能暂时保全了自己……万一将来我父王能入主帝都,就算得知了此事,想来也就是责罚一顿,难不成还能杀了我……毕竟我还算是他的亲生子……吧……”说到最后周琰自己都没有多少底气了,元恪当然理解他的想法,有时候元恪自己也猜不透,所谓的父子之情在自己父亲那里到底有多少分量,尤其是像他和周琰这样的庶子。不过周琰所谋划的这两头下注的方法确实稳妥,如此说来,他应该是现在整个帝都中最安全的人了,无论最后谁赢,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眼见周琰无忧,元恪又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前景,哀叹道:“就是不知等梁王和燕王入主帝都之时,还能不能容下我……”

    周琰连忙说道:“赵兄放心,你我共经生死,万一真有那天,我必会在父王面前保下你来……”突然,周琰似乎想起来什么,神色从刚刚的坚定,又瞬间黯淡下去了:“只不过……”

    元恪连忙问:“只不过什么?”

    周琰无奈说道:“只不过燕王起兵的檄文中,点明了燕世子遇刺乃是朝廷的一大罪,燕王那边若不杀你,恐怕会有得国不正之嫌……”

    元恪之前倒没想过这点,周琰果然是心思缜密之人,他一点破,元恪顿时明白,自己与燕王还素不相识,但自己的生死恐怕早就被时局安排了。这样想来,崔萍此前说的,若是真的愿意作保引荐到燕王那里,恐怕都是唯一的生路了。

    正想到崔萍,突然有人猛地一下大力推门而入,正是崔萍回来了,她也没有想到元恪此时正在会客,元恪也没想到崔萍突然招呼也不打一声就闯进来,周琰更是不明所以,三人顿时面面相觑,不知该以何身份自处。还是周琰伶俐,率先反应过来了,连忙迎上来端详着崔萍,说道:“这位姑娘好面熟啊……啊,原来是见过,这不是赵兄当日被打下天牢,托人来找我传口信那位姑娘吗?”

    元恪也想起此事,连忙介绍:“正是正是,这位是我府上的侍女,盈盈姑娘,六公子确实见过。”说着连忙向崔萍使眼色。

    崔萍也反应过来了,连忙装作侍女的身份向周琰行礼。

    “侍女?”周琰将信将疑,更仔细地端详着崔萍,虽然今日崔萍只穿着普通女子的衣着,但回想当日谈吐的气质,再看今日的仪态,以周琰的阅历怎么也不相信崔萍只是个普通的侍女,打趣问道:“赵兄好福气啊,府上的侍女都这样仪表非凡,说是宫中的嫔妃也不遑多让吧?”

    崔萍此番回来本就不高兴,一回来又被周琰看的有点发毛,再被出言调笑,脸上的愠色眼看已经有点压不住了。元恪见状,连忙拉住周琰:“六公子说笑了,确实只是元恪府中侍女……时日不早了,六公子不如先回府中,改日再叙?”

    周琰一头雾水,抬头看了一眼日头,正挂在中天,是哪里晚了,自己本想着等下还能一起吃个午饭,和元恪边喝边聊,又看着元恪不停使眼色,顿时明白是自己此刻有点碍事了,看来这姑娘的身份果然不一般,连忙行礼告辞:“哦对对……府中还有些杂事,就不叨扰赵兄了,告辞,二位慢聊,慢聊。”

    周琰走后,崔萍便不装了,气鼓鼓地摔坐在椅子上。元恪见状,连忙上前问怎么回事。

    崔萍气忿地说道:“前段时间孟津关附近的河岸突然决堤,我父王觉得此事蹊跷,命我在帝都查探,我已动用了大燕在帝都的所有密探,可这些日子过去了一点眉目都没有……”

    元恪听闻是这事,心中不免一惊,暗想此事行事极密,就连朝中也只有密切干系的少数几人知道,崔萍又能从何查探;但明面上元恪只能强装镇定,糊弄式地安慰道:“这也无处可查,或许就单纯只是天意呢……”

    崔萍白了元恪一眼:“天意?你也认为我父王起兵是谋逆,不得天助?”

    元恪连忙否认:“不不,我的意思是想来那黄河河水泛滥,常年决堤,今年再来一次迅猛的水势,冲垮了河堤也并不蹊跷……”

    崔萍冷笑一声:“哼,你见过哪年决堤,只决了北岸,南岸却分毫未损,早不决堤,晚不决堤,偏偏此时决堤,分明是有人故意决堤想阻止我父王南下……真是蛇蝎心肠,居然就敢置北岸百姓民生于不顾了。”

    元恪心中也有愧疚,只能低声回道:“或许只是南岸的堤坝修得更坚固一些呢?”

    崔萍见他这样,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自言自语:“或许也只是我无能吧,呆在帝都这些日子,兄长遇刺的案子查不出来,黄河决堤的事情也查不出来,都是徒劳。”说罢一向明媚的眉眼都耷拉了下来,黯然神伤的样子让元恪不免生怜,元恪见状连忙转开话题:“姑娘也不用自责,你兄长的案子连在帝都这么神通广大的高庭都查不出来,又何况你呢?”

    崔萍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高庭?那个老太监?他跟你说了什么关于我兄长的事情吗?”

    元恪见状,心想与高庭会面的事情也不是绝密,自己正好不知道怎么应对,索性一股脑把那晚在广德宫的际遇通通说了出来,也好让崔萍帮忙参谋参谋。

    崔萍听后,蛾眉紧促,反复地自言自语琢磨着高庭那句话:“谁能得利最多,谁便是真凶?谁得利最多呢,晋王吗?”

    揣摩了好久,崔萍还是没有头绪,抬起头来看着元恪,略显担忧地说道:“我之前听闻,高庭这个老太监心思可谓深不可测,所以才能一直深得皇帝宠信,什么报答先皇后恩情之类的,都是蛊惑人心的把戏,这帝都里能活到现在的,能有几个好人。如今他主动对你示好,你也别洋洋得意,是福是祸,还不好说呢?”

    元恪回道:“自那日之后我也惴惴不安呢,总觉得后面可能还有什么事情在等我。”

    崔萍道:“你知道就好,多好自为之吧,实在不行,我就跟我一起去投奔我父王吧,你这般身手,总能在军中谋个差事。”

    元恪见崔萍又提此事,不好回答,也不好回应,只好面露难色,沉默不语。

    崔萍见状也心知肚明,便不再多说,玩笑道:“好,不逼你,你继续做你的忠臣孝子吧。”说罢长叹一声,面色有些黯然地回自己房去了。

    到了深夜,元恪正准备入睡,突然飞羽焦急地来报,宫里来了人传令,高庭令元恪连夜进宫。元恪心中一惊,他值守宫门,深知按条例一入夜,宫门就会紧锁,没有天大的事绝不会允许任何人进宫,没有圣旨,深夜闯宫,等同谋反。元恪心中惴惴不安,连忙胡乱穿好衣服,出门准备跟来人一起走。一出门却发现红缨和崔萍也没睡,焦急地也站在门口等待。但当着宫里人的面,元恪不便多说,只是和崔萍交换了一下眼神便走了,二人四目相对之时,虽无言语,却能从眼神中读懂对方的心思:

    崔萍:“保重。”

    元恪:“勿忧。”

    元恪跟着宫人一路来到宫门前,往日深夜紧锁的宫门,只得高庭一块令牌便放元恪等人进去了,元恪暗想,果然这皇宫都已尽在高庭掌控了。一路往深宫走,之间种种与往日并无二样,静谧的气息中似乎隐藏着别样的秘密,偶尔有执勤巡逻的太监宫女走过的声响,也惊得元恪忍不住侧目。走着走着,元恪发现已经被领到了皇帝居住的寝宫里,见元恪已到,高庭屏退了众人,大殿中便只剩他们二人了。

    元恪更加不安地等待着高庭指示,却只见高庭冷冷地注视着他,眼神中完全猜不透在想什么,死一样的寂静中,元恪试想过了无数种可能:是燕世子一事还是需要自己来背,要献祭给燕王了?还是私藏崔萍在家中的事情被发现了?但却不知道是哪种。

    不知过了多久,高庭终于开口了,缓缓说道:“皇上已经驾崩了。”

    这句话如同五雷轰顶一般炸在元恪脑门上,本来就已经惴惴不安了许久,眼下更加困惑了,那自己应该作何表态?按照礼仪,做臣子的应该立即号啕大哭以示哀悼,元恪正欲酝酿情绪,突然想到,高庭深夜叫自己来,告知这样机密的事情,不论为何,总不至于是找自己来哭丧的吧?于是镇定神情,问道:“敢问公公有何安排?”

    高庭见元恪这般表态,颇为欣慰,继续说道:“眼下正值宗庙危急之时,公子可愿与老奴一起匡扶社稷?”

    元恪一听事情越来越大了,没有时间思索了,连忙回应:“但听公公安排,不知匡扶社稷这样的大事,元恪能出什么力?”

    高庭继续说道:“眼下内外局势公子也是知道的……陛下驾崩前留有遗诏,令汉王灵前即位为新君,但晋王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众多,眼下又执掌禁军兵权在外,必不容汉王即位……不除此贼,社稷难安!”

    元恪一听,深吸了一口气,想到自己终究还是逃不出帝都权斗的漩涡。可是除掉晋王,且不说难度多大,光刺杀亲王这样的大罪元恪便觉得承担不起,此前燕世子的案子已经搅和得自己险些丧命,这次要来真的,元恪内心还是偏向于推辞,刚一抬头还没开口,便遇上了高庭冷峻的目光,那目光把元恪心中的闪躲之意刺得无处藏身,元恪猛然想到,今日既然被高庭叫到此处告知此事,就绝无可以推辞的退路了,高庭怎么会允许自己知道这样的大事,然后还全身而退?

    想明白这点,元恪只得故作坚定地回应道:”晋王奸诈忘义,元恪也曾受其诬陷,此人不堪社稷之重,难为人君,若是有犯上作乱之意,元恪必除之!只是眼下晋王执掌禁军,护卫众多,想要除掉他,恐怕还需要仔细谋划……”

    高庭听后哈哈大笑:“那倒不必让公子去万军丛中取他首级,老奴已与谢相谋划好了,皇上驾崩之事先秘不发丧,先以皇上病危,命晋王回宫为皇上祈福,想那晋王好大喜功,只需在诏令中稍加暗示,皇上有意召他回宫即位,他必不生疑。公子只需要在宫中静静等待伏击,待晋王一人时,确保一击致命即可。”

    元恪暗想果然高庭和谢均已经都谋划好了,自己就是那完成最后一击的刀。无论晋王势力如何庞大,只要晋王身死,党羽再多也只能做鸟兽散,果然是条狠毒的妙计。只要高庭他们能创造出自己和晋王一对一的条件,元恪对自己身手还是很有信心,此事已有八九成把握。此刻元恪与晋王仿佛被局势推着,迎面走上了独木桥,只有一个人能继续走到对面了,想起此前晋王对自己的种种恶行,元恪也不再犹豫了,恭敬地行礼答道:“元恪愿行此计,但凭公公安排!”

    高庭满意地点了点头:“老奴果然没看错人,那就托付给公子了。事成之后,顺利拥立汉王即位,公子便有从龙之功,老奴身上兼着的这个羽林大将军之位,就是公子的了。”

    元恪此刻却并不想这些荣华富贵,他深知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本,一往无前也只为能活下去,连忙感谢高庭。但最后,元恪还是忍不住问道:“只是元恪不知,公公为何偏偏要选中我?”

    高庭听后,稍有迟疑,还是笑着答道:“首先必须是羽林军,这样进出宫中埋伏才不引人生疑,公子面生,更不易引人注意。晋王在帝都经营多年,老奴手下的有些羽林军,也摸不清他们的底细,不过老奴相信公子,绝对不会是晋王的人!”

    元恪听后,终于明白,自从把自己放在羽林军,也许就是高庭谋划的开始了,这一步棋别人早就替自己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