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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吞鲁(十)

    “完勋,汝怎么来了?”

    舟山落伽山岛上,平西伯王朝先见到了王翊。

    鲁监国麾下将领中,王翊和王朝先关系最好,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

    “平西伯,一言难尽,大兰山危急,吾打算找监国求援兵”。

    “监国在普陀山岛,随吾来!”

    自从被何腾蛟诱降了不少兵马后,为了防止部下逃跑,鲁监囯不敢再待在大磨山岛,而是将军队重新驻扎在普陀山岛和落伽山岛,这二岛比较狭小,朱以海令部下待在船上,轮流登陆休整。

    王朝先、王翊来到普陀山岛朝见鲁监国朱以海。听王翊说完大兰山的情况后,朱以海眉头紧皱。他现在仅剩最后的两万兵马,清军主力皆在大兰山,即使全军去救,也不一定能救得了。可见死不救吧,又怕部下寒心。只好说自己要考虑一下,让二人先下去休息等候。

    他召来定西侯张名振、礼部尚书吴钟峦、户部尚书孙延龄、吏部左侍郎朱永佑、兵部右侍郎李长祥、张煌言、国子监祭酒徐孚远、太常寺卿任廷贵等重臣商议。

    吴钟峦、孙延龄、徐孚远主张救;朱永佑、李长祥、张煌言、任廷贵主张放弃大兰山,在舟山与清军决战。

    张名振忽然道:“监国,您何不施驱虎吞狼之策?”

    “驱虎吞狼?”

    “正是。清军是虎,靖军是狼。清军攻打大兰山,目标是冲着舟山来的。监国您何不暂时撤出大兰山,在普陀山坐观清军和靖军交战。虎狼相争,蛟龙得利,不管他们谁胜,自身的伤亡必然惨重。您便可趁机击之,夺舟山为基业”。

    朱以海点了点头,又道:“张卿此言虽善,可大兰山里被包围的数万忠良怎么办?”

    张名振慨然叹道:“为大事者,不拘小节,事到如今,也管不了大兰山了”。

    “唉!”

    朱以海长叹一声,唤来王翊,跟他说自己刚刚兵败,实在没有能力救援大兰山,让他尽量把大兰山军民转移到舟山。

    “监国”,王翊流泪了,“大兰山被鞑子团团围困,他们又如何转移得出去呀?”

    朱以海亦泪流满面,朝着王翊深深一拜:“王卿,孤对不住汝和大兰山的将士啊!”

    这一拜,让王翊再也说不出话,给朱以海施了一礼,踉跄着退下。

    王朝先听闻此事,等张名振走出厅堂,一把揪住衣襟,“汝出的好主意!居然置大兰山众兄弟的性命于不顾!”

    张名振亦大怒:“吾一心为主,问心无愧!”

    二人越说越僵,居然扭打起来。

    吴钟峦、朱永佑等急忙拉架。

    王朝先和张名振的矛盾由来已久。

    张名振原先是台州石浦游击,鲁监国航海时,他护卫着朱以海飘泊在海上,忠心耿耿,深受朱以海信任。王朝先原先是肃虏侯黄斌卿的部将,因为不满黄斌卿的压制,才投奔的朱以海,虽然也是鲁军核心将领,但在朱以海心里的地位,和张名振没法比。

    鲁监国对张名振非常信任,委以节制诸军大权,王朝先感到不公平,内心十分不服气。张名振治军又极严厉,多次侵犯了王朝先的利益,王朝先很气,多次声称要教训张名振。此次终于爆发。

    “汝是说王朝先和张名振打起来了?”

    浙闽总督何腾蛟精光烁烁地盯着鲁监国的户部尚书孙延龄。

    孙延龄早已被何腾蛟收买,成了其在鲁军内部的耳目。

    “正是,此乃吾亲眼所见”,孙延龄一脸谀媚。

    何腾蛟沉吟良久,忽然走到孙延龄身边,拍了他一下肩膀。

    “孙尚书,汝立大功的机会到了。务必要想办法深化二人的矛盾,拉拢王朝先归顺监国靖王殿下。汝放心,事成之后,本督一定给汝叙功”。

    被何腾蛟拍了肩膀,孙延龄受宠若惊,这意味着自己已经被何督宪视为自家子侄辈看待了。何其荣光!

    当场夸口道:“督宪放心,下官一定想办法挑拨二人,让王朝先尽快归顺我靖军!”

    孙延龄立即采取行动,他管着户部仓库,在分配各类物资时,故意偏袒张名振,多给物资;减少王朝先的物资供应。又故意放出风,让王朝先知道。

    王朝先听说后,十分生气,吵了几次,闹到朱以海那里,最后不了了之。

    王朝先越发觉得朱以海偏心,怨言越来越多。

    浙江巡按查如龙也对王朝先施展政治手段,派原鲁军旧将定远侯石仲芳,拉拢了王朝先的部将张济明、吕廷纪。

    张济明、吕廷纪二人不断地在王朝先身边说靖军的好处、鲁监囯的不是。

    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

    王朝先的信仰终于动摇了,偷偷归顺了朱亨嘉,成为了何腾蛟埋在朱以海身边的又一颗暗棋。

    “禀督宪,末将在大兰山、太平山之间的一座山峰中,发现了贼军踪迹”,清提督田雄兴冲冲地向浙闽总督陈锦禀告。

    “好,田提督,本都给汝记一功”,陈锦大喜,立即调集田雄、肖起元、马进宝、张国勋、马信诸将,围攻义军。

    激烈的战斗打了三天三夜,清军终于攻上了山顶。

    “杀”,毛明山砍倒了一个清兵。

    清军天台守备徐守贤,搭起箭瞄准了毛明山。

    “小心”,黄宗道推开毛明山。

    “嗖”,徐守贤第二枝箭到了,射穿了黄宗道的脖子。

    “老黄”,毛明山眼红了,扑上去,抱着徐守贤滚下了山崖。

    战斗结束了,陈锦登上了山顶,欣赏着遍地的死尸,这是他的捷作。

    “督宪,吾军共歼灭贼人一万,另外还俘虏了万余贼人家眷,如何处置?请督宪示下”。

    “哼”,陈锦冷哼,“这山上皆是些冥顽不化的惯贼,没有什么家眷,俱杀讫报来”。

    “是!”

    哭叫声震天,半天工夫,平静了下来,一万多义军家眷,连老人带孩子,全被杀光。

    剿完了义军,陈锦令部下封住各处山口,继续赖在山中不走。

    诸将不解:“督宪,贼寇已经荡平,缘何不撤?”

    陈锦冷笑:“时间这么短,难免有漏网之鱼。给本督封住山口,五百人为一股,去各个山头洗山”。

    所谓“洗山”,就是要把山上的人,不管是义军还是山民或者隐士,只要是用两条腿走路的,俱杀之。

    残酷的洗山进行了大半个月,又杀了万余人,四明山几乎被杀空了,清军方才撤退。

    “啊”,毛明山悠悠地醒来,一摸,身下压着一具尸体。

    想起来了,自己当时抱着一个鞑子坠下了山崖,树枝和鞑子的尸体缓解了下坠之势,救了自己一命。

    毛明山从尸体上捡了些干粮,又采了些野果,往山上走去,只见遍地的死尸。

    太惨了!这些狗鞑子,居然连老人和孩子都不放过。

    暗暗发誓,血债要用血来还。

    “经略,监国不肯发援兵,您何不去求浙闽总督何腾蛟,他部下可是有数万雄兵,兵力比监囯强得多”,左右劝王翊求何腾蛟。

    “住口”,王翊喝道,“忠臣岂可事二主?”

    左右不敢再劝,“经略,那吾等下一步去哪里?”

    “回大兰山”,王翊的目光坚定如铁,“吾要和弟兄们同生共死!”

    普陀山岛上,兵部尚书李向中劝朱以海:“监囯,王翊没从您这里请到救兵,须防他投靠靖军”。

    朱以海叹了口气:“此事是孤对不住王完勋,他若想弃孤投靖,尔等不要阻拦,随他去吧”。

    一艘小船,载着王翊和十几名部下在宁波府观海卫登陆。

    一路潜行至清贤岭、丁山、太平山、东山、大兰山各处,遍地的死尸,没有看到一个活人。

    来到了大兰山,在一座山峰上发现了两万多具尸体,皆已经腐烂,只能从遗留的旗帜、衣物上看出,是自己的部下。

    亲兵王三忽然嚎啕大哭,他的妻儿都在山上,“王经略,要报仇啊!一定要报仇啊!”

    “这个仇一定要报”,王翊的目光欲喷岀火来。

    “王经略,吾等去哪?”

    “去奉化,听说那里还有义军活动,吾等去奉化招兵买马”。

    王翊有这个自信,虽然他现在一没有银子、二没有人,但他是王翊,大明朝的经略直浙兵部右侍郎兼左副都御使,只要把这杆大旗一插,随时都能组织起人马。

    可惜,天不从人愿,刚至奉化,就遇到了一支清军。

    “站住,干什么的?”

    领头的什长喝问。

    王翊也不多说,一刀砍翻什长,想夺路而走。

    走不掉,清军数量很多,封住了整座山峰。

    所有的亲兵都战死了,王翊的刀砍卷了刃,力尽被擒。

    奉化是弥勒佛化身——布袋和尚的出家、得道、圆寂、归葬之地。

    雪窦山雪窦寺,浙江巡抚肖起元恭敬地给弥勒佛上了柱香。

    部下来报,“抚台,大喜事,抓住了大兰山匪首王翊”。

    “咣当”,肖起元手上的香烛落地,“哎呀,这雪窦寺的弥勒佛可真灵啊!”

    听说抓住了王翊,浙闽总督陈锦兴冲冲地带着提督田雄、总兵马进宝等亲自审问。

    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王翊均不为所动,要求速死。

    陈锦舍不得杀他,还做着诱降的美梦。

    王翊大怒,破口大骂,逮谁骂谁,陈锦、田雄、肖起元、马进宝骂了个遍。

    陈锦本来就是个暴脾气,家里的仆人几乎都挨过他的鞭子,最是受不得气,遂下令三日后处斩。

    听说三天后鞑子要斩自己,王翊从容自若,把服饰穿戴得整整齐齐,每天都梳理鬓发,洗涤面容。

    看守他的清兵很奇怪:“您都是快死的人了,干嘛还这么讲究?”

    王翊道:“无他,使汝曹见此汉官威仪也!”

    看守很羞愧,见王翊皆不敢抬头。

    砍头的日子到了,陈锦被王翊骂怕了,没去,令田雄监斩。

    田雄欲杀之提升士气,令众军集结,在军前处斩。

    斩前最后一次劝降,田雄刚开口,王翊坐在地上,指着他骂:“不必多言!成败利钝,是天意造成的。汝等知道些什么!”

    田雄怒了,自从官当大了以后,已经很少有人敢指着他骂了,令人掰断了王翊的手指,捆在木桩上。

    王翊骂不绝口,田雄又令众将射之。

    一将射中王翊肩膀,王翊挺着胸,如同一根直木,不稍晃动。众人皆称奇。田雄亲自射,一箭射中面颊,仍然纹丝不动。清兵无法,残忍地割断了王翊的咽喉。

    为了恐吓反清人士,陈锦下令将王翊的首级悬挂于宁波府城西门城楼之上。

    “唉!”

    宁波西城之下,义士陆宇鼎痛不欲生,他和冯京第、王翊皆是好友,将冯京第的手臂葬于马公桥下后,又想抢回王翊的头颅。可鞑子看守太严,陆宇鼎只能时时徘徊于城楼之下叹气。

    这一日,他又仰望着战友的头颅不忍离去。

    “陆兄!”

    忽闻一声低呼,回身一看,是义士江汉。江汉追随鲁监囯的大学士钱肃乐起义,兵败后流落于民间,特意为王翊之头而来。

    两人合谋,在中秋节龙舟竞渡时盗头。

    中秋节到了,宁波城千艘龙舟竞渡,好不热闹。江汉扮作清将上楼巡视,一刀斩断吊头的绳索,等候在城楼之下的北斗河中的陆宇鼎,一把接住头颅,当即回家,藏于秘室。

    此后,每逢寒食、重阳,陆宇鼎就浮舟月湖,长歌当哭,以祭王翊。每逢王翊祭日,他便备好鸡一只、酒一壶,与王翊的首级对饮、聊天,仿佛老友还在人世。一直持续到十一年后,陆宇鼎去世,家人才在密室的口袋中发现了王翊首级,偷偷运到马公桥下,与冯京第合葬。

    王翊殉囯后,无数仁人志士写祭文祭之。

    消息传到了长沙,朱亨嘉觉得自己身为监国,也应该写一篇。本来这种事,自有手下的鸿儒代笔。但是朱亨嘉觉得,让人代写,是对英烈的不敬。自己写得再差,也是一番心意,坚持要自己写。写了很久,一篇感情真挚的终于完成。其文如下:

    呜呼哀哉!公之生于世,三十有六年。或曰祸福之溟漠,又安可得而推。然忠臣烈士之气,贯于长虹,何惧祸福哉!

    民有父母,国有栋梁;衣冠可复,斯文有传;义士有所恃而不恐,奸贼有所畏而不为。譬如山川,不见其运动,而恩泽惠于千秋。

    呜呼!昔板荡之际,御史王君荐公于余姚,受命于危难之间,舍生忘死,与鞑虏相搏。胡酋有心腹之患,大明有泰山之安。

    公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死而不衰。天下之无贤不肖,且犹为涕泣而歔欷。

    闻公之丧,义当亲身往吊,而怀录不去,泪湿衣襟。缄词千里,以寓一哀而已矣!誓挥师北指,慰我公之灵。呜呼哀哉!尚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