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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荒原书简

    隐居之处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来了,我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完全陌生的低矮小屋里。微明的晨曦中,一株年轻的沙枣树从窗子上方缺了一块玻璃的地方伸进一根枝条向我道了早安,枝条上几朵沙枣花露着刚刚泛出一点淡金色的粉茸茸的好奇小脸在向我微笑,我赶忙向它们回礼问候——奇怪的环境让我几乎吃了一惊,差一点没有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不过昨天的旅途还是浮上了脑海。

    LS,此刻我所在的地方,是独库公路前山涝坝段向东进入戈壁三十多公里的荒原深处的一座农庄,这是一座私人农庄,所有者叫作盘古(化名),我睡在一间15年前就建成的土平房里,房子不高采光也不是很好,但是这种土房子我小时候住过很多年,绝对的冬暖夏凉。

    尽管小屋里光线还十分暗淡,但我已经能分辨出用麦草泥抹平的窗台上长出的几棵细茎茎的嫩绿麦苗,靠墙站着的一个黑黝黝的老式柜子,柜子上有两扇小门,门上的一侧玻璃上贴着一张山口百惠的黑白剧照,向着远方笑着,露出她的小虎牙。另一侧玻璃上贴着一张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站在沙丘脚下的照片,他们各自站着,望向不同的方向。

    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农庄,这间小屋显然是一页合格的荒原开发说明书:门后有几把磨得锃亮的铁锹、锄头、十字镐,充分显示出主人的勤劳,另外一面泥巴墙上挂着各类粗细不同的绳索、十几把大小不同的镰刀,镰刀的刀锋也闪着白色的锋利的光泽,还有一些我不太熟悉的农业机械小配件,圆圆方方零零总总地挂了一墙,构成了一幅后现代油画。

    墙脚里堆着一堆农具。铁耙粗壮的木把目测应该是柳木或者杨木,不会是沙枣木或者榆木,尽管它们更加结实耐用,但是对于一把劳动工具来说,它们用起来太沉重了。沙枣树和榆树我都很熟悉,是我儿时记忆里见过的最多的树木了。

    那时候它们整日站在戈壁荒滩上,站在恼人的沙尘暴里默默无语,但是大自然显然用它的雷霆风暴和风霜雨雪铸造了它们的钢筋铁骨——沙枣木、榆木都是荒原上木质最结实最紧密最耐盐碱和腐蚀的树木,每一棵都是珍贵的,它们为当初住在地窝子里的兵团人提供了珍贵的建材、燃料和生产生活工具。至于它们的品质,就像是在荒原上种下它们的兵团人自己一样:坚韧质朴,令人敬仰。

    天亮得很快,小屋里所有的物什都在渐渐明亮的晨光里显现出它们的轮廓和光泽,各种奇异的声响从窗外断断续续地传来:麻雀的短促的呼啸,夜莺睡意朦胧的嘟囔,清风穿过屋檐下的裸露的麦草间隙发出的迷迷糊糊的片语,沙地上似乎有某个野生动物正在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一阵欢快跃上心头!这么说,经过漫长的等待,我终于置身在这个戈壁深处的荒原农庄上啦!内心的欢喜迅速把我从温暖的被窝里赶了起来,大约十分钟后,我就站在我屋外的沙坡上了。

    大地春回

    五月的荒原,天高地阔,一望无际。

    除了发至内心的欢乐奏响的欢快晨曲,凌晨清澈的气流和日出前轻柔的光线也为大地装扮出了丰富的层次,春天的巧手为它们填充上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明媚鲜艳的色彩。大地正在晨曦里漫步,迅捷的鸟儿不断地在清朗的天空中留下它们愉快的歌声。人类是最杰出的画师,在我住的小屋右侧大约一公里外的地方,蓝色天空下,青黛色的沙丘在它的身后勾勒出了一片绿油油的麦地的和一排整齐的房子,让这幅荒原画卷里顿时增添了烟火的气息,显得活泼可亲起来。

    大地生机勃勃,令人心旷神怡。

    尽管五月里的棉田已经完成了播种,棉苗都已经开始显示出整齐的行子了,但是凌晨依旧是寒冷的,空气清冽,我一口一口地深深地呼吸,让每一口甘霖都深深浸入到我的五脏六腑里。荒原上的冬雪已经完全消融了。在长达五个月的漫长冬季里,梭梭、红柳、胡杨、苦蒿用满身厚厚的雪茸,沙丘和戈壁用辽阔的白雪皑皑的平旷,狐狸、黄羊、鹅喉羚、野兔、旱獭、獾、绿洲鸟儿用若隐若现的身影构成的童话世界现在正在变得五彩斑斓:

    荒原上欣欣向荣,繁花盛开,各种变异的罂粟花科植物万紫千红,争奇斗艳,最漂亮的是黑环罂粟,叶子茂盛翠绿,大红或者粉红色的花朵中心镶嵌着一个黑环,环里的花蕊叶套着一圈白环,花蕊乍开,宛如蝴蝶展翼,一点清风就要飞起来。

    野茴香可爱的花瓣羞涩欲开,露出一点黄玉色的花蕊,戈壁郁金香纤细的茎上开出了六角形的乳白色花朵,花蕊尖部有紫黑色的小尖头,金黄的花蕊上凝着亮晶晶的小颗粒乍一看上去仿佛是露珠点点。不知名的黄花散布在沙丘的脚下,有的花束形似豆荚,有的宛如手掌,束掌边缘都开着成串的蝴蝶状的紫色和淡蓝色的花朵,花朵外穿着淡薄的紫褐色的花衣……

    不入沙漠,你永远不会知道,生命的奇迹无所不在,即使是荒原,这么贫瘠和荒芜的土地,大自然也没有忘记赐予它们生命和足够多的美丽。

    我兴致勃勃,尽管穿的外衣并不足以抵抗清晨的寒冷,可我并不想乖乖就回到屋子里去,我在沙丘脚下意外捡到几块像玉石一样的红色漂亮石头,我知道这是戈壁玉,近年来,它从戈壁滩上的普通石头变成了玉石市场上的宠儿。我又惊又喜,以为无意间发现了宝藏,准备把它们通通搬回到小屋里去,可是在沙丘后的一片洼地里,我发现遍地都是这样的石头,禁不住为自己刚才的贪心哑然失笑。

    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史前是浩瀚的海洋,在沙漠里的很多地方到处都有这种玉石品质的沙漠石,听说内地的人开着越野车不远千里来沙漠上寻宝,也许在它们中间真的隐藏着稀世珍宝也说不定,但是据说“玉找有缘人”,意思是如果这块玉和你有缘分的话,你就会在一堆石头砂砾间把它找到。我打算以后花一些时间仔细寻找一番。

    在我信步闲逛的时候,一只毛色油亮的一岁大的少年德牧慢条斯理地朝我走过来,昨天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它的名字叫作首领,它还有两个伙伴:狐狸和小跟班,不过昨天它们两个都被盘古带回城里打防疫针去了,皮肤黝黑身材瘦高筋骨坚韧的盘古是我们的朋友,现在是农忙时节,他外出是需要为农庄里购置一批新的生产资料和添置一些必要的农机具。

    首领颇有风度地代表它不在的伙伴们向我问了早安,它用王子一样气定神闲的大大圆圆的可爱黑眼睛望着我,我于是用皇后的手摸了摸它的大脑袋,它呢,就用它凉冰冰的鼻子蹭了蹭我的手,算是向我行了一个吻手礼,它也许已经在野地上巡视了一大圈了,它的背上有被露水打湿的痕迹,几颗苍耳子粘在它的尾巴上。

    我小心地帮首领把苍耳子一颗颗地摘下来,它很聪明,尽量站着不动配合我,摘完了,它朝我侧过头来,用亲昵的蹭一蹭表示了感谢,看我望远,它也一本正经地在我身边坐下来,准备和我一起眺望远方。

    天大亮了,我此刻所在的荒原离我生活的城市大约一百五十公里的距离,这点距离在出门就是车就是柏油路高速路的今天已经不算什么了,但是,如果我是在中国最大的固定、半固定沙漠—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里,是在一个“野猪出没的”的神奇土地上开始我的隐居生活呢?

    一种极度的喜悦瞬间传遍了全身。

    安栖之所

    LS,经过昨天一天的擦洗收拾,我的临时蜗居简直焕然一新啦。我很惭愧我缺乏梭罗先生简单生活的勇气,出于一点特属于女性的小小的舒适生活的念想,在农庄主人提前授权我可以为所欲为的情况下,我尽量满足了自己,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为自己布置了一个温馨的小窝。

    我首先把屋里到处堆放的所有杂物都归进几只大纸箱里,把墙上挂着的镰刀绳索通通取下来,铁锹、锄头和十字镐们也归置到一处,然后我在隔壁的一间屋子里为它们重新找到了新的容身之处——那间屋子是一间农忙时节会被偶尔启用的厨房,平时是一个储物间。现在它也是我的临时小厨房,我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把久置蒙尘的厨具洗净擦亮。

    我打了两桶井水,井里刚打上来的水冰凉刺骨,要放一放才能使用。蒙满灰尘的窗户玻璃被全部擦洗干净,屋子里顿时亮堂了不少。坏掉的那块玻璃掉在地上的碎玻璃被我小心地拼接到了一起,我用塑料胶带代替玻璃胶把它们牢牢固定粘合镶回破洞处,让它们尽量地严丝合缝。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像一个兴致勃勃的画家,一心沉浸在拼合和搭配的线条游戏如何美观的游戏里。正午的时候,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那块因为粘合需要被蒙上了一层透明胶带的窗户玻璃的光刚好落在干净的桌面上,投下一小块淡淡的阴影,显得又慵懒又闲适。

    墙上原来挂衣服的一排铁挂钩也被我取下来洗干净铁锈重新固定回墙上,我在它们下面挂衣服的墙面上贴了白纸。黑黝黝的老柜子是暗褐色的,非常沉重,它们虽是老家具,但是如今在家具店里,你还能找到几个货真价实的实木家具呢?那些所谓的价值不菲的纯实木家具,禁不住水泡也禁不住重压,其实大多数是一堆漂亮烤漆掩盖下的碎木屑。我把柜子也擦洗干净,显示出褐色漆的亮光,这个柜子即使放在荒原里的老房子里,也照样可以再用上二十年,沉重结实的沙枣木是它的质量保证。

    柜子上面擦得干干净净,此刻,两个矿泉水瓶子里面已经装满了清水,插上了我在外面采回来的两把野草花:白色的独尾草和老鸦(wa)瓣簇拥成花束,几支猩红的野罂粟从中探出头来,显得格外娇憨,让屋子里顿时充满了生机,有了家的气息。

    重新铺过的大床换上了我带来的床单被套和枕头,它们能保证我在这一个月里有一个好的睡眠。一张老式八仙桌(一种木桌)也擦洗干净放在窗下,电脑摆在了上面,桌角上我带来的一个小小的木质小书架上放上了几本书、一本札记簿,笔筒里插着几支中性笔。无论在哪儿生活,这几乎都是我的标配,有了它们,我才能安心地生活。

    桌前的沙发凳原本是一个掉了漆的旧圆铁凳子,被我从柜子里翻出来的一个旧印花床单洗干净后叠成厚厚的几层包上,它顿时变成了一只漂亮宝贝。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里没有宽带电脑不能上网,但是这完全没有关系,尽管信号很不好,凭借着穿过荒原的沙漠铁路基站的断续输入,我的手机可以勉强使用,不会造成长时间被联系不上而引发的不必要的担心和猜疑。农庄上是有电的,这让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啦。

    到了下午,一切的整理工作就都结束了。我站在门口审视我的小屋,昨天的上古地穴一去不返,代而替之的是一间白雪公主的森林小屋:清新优美,简洁温馨。我觉得它正是我想要的一个安栖之所,一切都很完美,现在就算帕米尔神肯为我变出一间西王母的宫殿来,我也不会再换啦——

    自己建筑的蜗居胜过一切他人赏赐的宫殿。

    万物为生

    傍晚,我和首领决定一起去附近的小树林边逛一逛。忙碌了一天,我需要走一走放松一下筋骨,首领在我的地上睡了百无聊赖的半下午,此刻也变得精神抖擞,于是我们一起出门。

    在小屋前面不远处的地方,沿着沙丘和棉田之间有一个小林带,来的那天当车拐过一座大沙丘的时候,它就在暮色里出现了,远远地看上去,它像一片飘浮在半空中的绿色云翳——我从未见过绿色的云,所以很费了一点视力,想在不戴眼镜的情况下也能辨出它是何种神迹。

    这会儿,树林诚实地为我展露真容。它是一片复合林,最宽处大约十米的样子,长大约有一里多远。挨着沙丘种植的几排速生杨是出于谋生目的一本正经的计划经济的产物,而数量不多的一小片山楂树、苹果树、海棠树、李子树,显然它们是发自内心热爱生活的庭院经济的产物。

    林带里随处可见的野树,胡杨、沙枣树、红柳、小梭梭和沙棘们为白蒿、蒲公英、沙漠郁金香、野罂粟、独尾草们涵养了一片乐土,即使一里外就是半荒漠的凄凉景象,也不妨碍它们在这里自由自在的繁茂,无忧无虑地生长。

    春光和煦,翠色摇曳,夜莺在沙丘深处鸣叫,沙枣鸟在树林里的小窝里孵蛋,蜜蜂在花间采蜜,蝴蝶在花间流连……

    冬去春来,树林不再摆出冬天里一脸严肃的样子,而是伸出所有的枝条接受暖阳的爱抚。紫红的山楂花和洁白粉嫩的苹果花自由自在地开满枝头,清甜的花香在空气中飘散,像爱情的味道——只要有一个人住在你的心里,你就会事事心满意足。

    荒原深处,确实处处充满了爱情的味道,幼兽正在出生,幼雏正在孵化,趔趔趄趄的小野兔正在它们父母的怜爱目光下蹒跚学步。

    林中的树叶在冬季的大地怀抱里睡了踏实的漫长的一觉,此刻醒了过来慵懒而又温柔,它们干燥清淡的气息温馨怡人,一堆一堆的树叶显示出被动物拱过的痕迹,是野猪吗?此刻,落叶下大地新发的草茎的鲜嫩香甜气息令人沉醉,况且没准儿把落叶堆拱一遍,还能找到几颗去年树上落下的山楂和苹果呢?它们经过冬季冰雪的冷冻后柔软复苏,味道一点也不酸涩了,变得甜蜜可口。

    大地为生命提供的源源不绝的伟大滋养让人感动,在大自然的生生不息面前,对于生命的一切哀叹和轻弃都显得软弱和缺乏尊重。大自然是慈悲的造物者,它不分贫富贵贱也不会差别对待,为人也为世上的一切生灵慷慨地提供了庇护之所。

    像万千生灵一样,人也以整个世界为生。人的生命如果不能在内在涌流,就会在外部枯竭。流逝的时间不断地去掉生命之树上枯萎的枝叶,弥合它身上的伤疤,送它直到深林的高处,在亘古常新的阳光里舒展它常绿常新的冠盖。

    苍穹之下,辽阔的荒原,青翠的绿洲,清新的风,葱郁的湿地,生命的脚步永远乐观向前……

    我和首领爬到沙丘顶上的时候,太阳正在落山,辽阔的天空中晚霞一片通红,我们向它凝望着,它把我们的影子投放在我们身后的沙地上。

    大地春回,万物生机勃勃,当我眺望一里外的屋顶上空升起的白色炊烟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满足。

    认真工作

    LS,上午,我收到简讯,需要为即将出版的作者的几幅军垦题材的油画作品配上文字。经过仔细观察,我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为这些油画配好了文字。这一切都是在手

    机上完成的。我仔仔细细地观摩了那些作品,想在它们有些随心所欲的写意中琢磨出用色的规律,颜料是心灵的另一支笔,想要写下好的文字,需要研好思想的墨,调好生活的色。我所需要完成的工作,是为它们正在探索中的墨与色找好定位,它是不是准确,要依赖读者精确的审美和丰富的想象力。文字配好发走以后,我把它摘录下来,存记备忘。其中四幅是我内心比较有感触的,以下是为它们配的文字。

    图片文字1:

    五十年代的生产建设兵团在戈壁荒滩上到底建有多少个地窝子,恐怕现在已经没人能说出一个相对准确的数据了,作为一个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它烙印在第一代兵团人心灵深处,承载着他们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屯垦岁月,更承载着他们关于家,关于爱情,关于幸福的特殊记忆,也存在在第二代兵团人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记忆中。

    真实的地窝子早已退出历史舞台,成为远去的家的记忆,但关于地窝子的各种版本的描述并没有随着时间湮没无闻,尤其在各种各样的文学作品中,被演绎出了一个个鲜活甚至传奇的故事。它们也活在画家笔端,在一个个或浓烈或平淡的背景里娓娓诉说。

    整幅画面是戈壁上即将扑天盖地的沙尘暴的前奏,天很快将昏黄灰暗,漫天风沙将统治戈壁荒原,但就在黑暗将临前的明亮里,一个地窝子趴伏在地下,地窝子旁边几只鸡还在悠闲觅食,呈现着安宁祥和的生活氛围。

    有了家,即使再简陋也能和世界对抗,它不仅仅是一个容身之处,它还是心的归属。几只鸡,一个地窝子,家的内涵就已经很丰满,在那个时代,充斥着简单的追求和深刻的幸福。

    图片文字2:

    有人这样问,这世界如果没有了女人会怎样?也许到了科学技术颠覆一切生命伦理的若干年后,这已经是一个不是命题的伪命题,但在人类生命的历史进程中,直到今天,女人的身份永远还是这三个:女儿,妻子,母亲。女儿是花朵,让世界明媚灿烂;妻子是果实,让世界甜美富足;母亲是家,让灵魂找到归宿。如果没有女人,也就没有了这个人的世界。

    为了祖国西疆的长治久安,兵团建立以后,大批女兵从全国各地被征调进入生产建设兵团,她们的到来,使得戎马半生的军人们从此有了温暖的家,有了甜美的生活也有了生命的延续和圆满。

    金色是秋天的颜色,是稻禾丰硕,是瓜果飘香,预示着成熟和收获。画中的女兵眼神宁静祥和,她的肩上还打着补丁,生活还很艰难,但在丰收的充满希望的田野上,一切都很美好。

    “希望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不是吗?

    图片文字3:

    五六十年代的兵团生活是今天的兵团人难以体会和想象的。那时候的兵团压倒一切的重任是戍边。两千公里的边境线上有58个团场场场相连,一起铸成一道保卫祖国的血肉长城,中苏长时期的冷战对峙使得边境气氛常常分外紧张,边民叛逃,边境冲突不断,悍卫祖国领土完整,不仅仅是一句刷在墙上的标语口号,而是夜空中升起的信号弹,界碑两边惊心动魂的枪声,祖国的领土一寸也不能丟,多少战士为了这个信念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画面上梳着两根辫子的小女兵稚气未脱,干净整齐的军装穿戴的中规中矩,劳动间歇的她仍然背着草帽,坐在山坡上准备喝水稍稍休息,不知是什么使她转过头向远处看,她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她看到了什么?

    画家跳开这个悬疑,反而在女兵身边营造了一个优美的自然环境,繁茂的草坡,星星点点的小野花,山坡后平静祥和的天空不动声色地勾勒出和平生活的可贵。

    战争请女人走开,对男人来说,战争是什么?是为了捍卫所有母亲、妻子和女儿的平安和幸福。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被列强环伺的新生的共和国,所有屯垦戍边的兵团人不分男女,只有一个名字:战士。

    美丽的女兵,美丽的边疆,今天的兵团人应该加倍珍惜今天的和平幸福的生活,铭记那些为今天的强大祖国牺牲了的年轻的生命。

    图片文字4:

    “十万雄狮进天山,且守边关且屯田,塞上江南一样好,何须争度玉门关。“这是十八岁入党,南征北战屡立奇功,为XJ的开发和建设作出过巨大贡献的张仲瀚将军写下的英雄诗篇。在他的圈点下,在我国版图最西部那块片浅黄色的区域密布的200多个城镇,正是兵团人的伟大创造。

    画面中这位手拿砍土镘的战士,卷着裤腿,站在连队标志的红旗下,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个个连队其实就是戈壁荒滩上划定的一个个点,在军垦战士手中,砍土镘就是铁犁,而他们自己就是拖动铁犁开垦荒原的大马力拖拉机,一把砍士镘,一把军用水壶,一面旗帜,就是一个理想的开始,把一个个点变成了一个个连队,一片片荒漠变成了一片片良田,一片片良田变成一片片绿洲,棉花试种成功了,美利努羊繁育成功了,自己亲手种的西瓜成熟了,孩子们出生了,荒原成了家园。

    有人的地方就有家,有家的地方就有爱,家国之爱,土地之爱,亲人之爱,只要种下一颗种子,就能收获一片未来。

    汪洋泽国

    上午,正当我专心致志反反复复地观摩那几幅作品时,屋子外面几声在低空滚过的雷让小屋微微颤抖,这扰乱了我的心神,门外有什么东西被风带上天空发出的一声尖锐呼啸惊醒了我,起风了!我顿时想起外面铁丝上晾晒着的衣服和棉花布袋子,急忙冲了出去。

    外面狂风大做!沙尘扑面而来,打得我睁不开眼,等我四处奔跑把飞在半空中的衣服和袋子抢在怀里,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的打了下来。我跑回小屋里,桌子上也已经狼藉一片,沙土雨从打开的窗子扑了进来,电脑上、桌子上、书上全印上了免费的泥墨。

    一阵手忙脚乱的收拾,林带里沙丘边上那一片猩红的沙漠罂粟又跳进我脑子里,把画笔和颜料推到一边,它们柔弱的茎秆能经得住这样的狂风骤雨吗?于是我赶忙在鞋子上套上两个塑料袋,就跑出屋子去。

    但是雨把我逼了回来。墨云悬在低空,天色完全变黑了,一下一下的闪电照亮旷野,把农田沙丘凸显在亮光里又瞬间推入黑暗中,荒原上,白色大雨倾盆而下,在地上激起无数尘烟,好像准备逼出大地深处的隆隆巨响,不断改变方向的风在大地上腾起雨雾,天地间苍茫一片……

    我站在窗前,全程享受了大自然这一场免费的精彩绝伦的交响音乐会。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的样子,风声雷声都弱了下来,暴雨转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打开门,一股清新冷风迎面入怀,激得我打了一个寒颤。天空的黑云升到了高处,转成了饱含雨水的浅灰色,好像刚才的一场大雨是一场偶然到访的暴躁脾气的意外,现在到处都是湿淋淋的羞涩的抱歉。

    农田里一片白茫茫的,塑料薄膜上积满了水。沙丘边的树林被雨水洗得闪闪发亮,好像浓郁的绿色瀑布从沙丘上铺展下来。我心里一阵激动,很想去雨中一探究竟,访问一下我的罂粟、郁金香娇艳的花蕾,但是泥泞嘲笑了我,它提醒我,这里不是汪洋都能照单全收的沙漠而是被开垦了的农庄,除了我房屋门口的一片地因为地势高而且都被粗沙垫高过可以踩,四周的地上到处是积水坑。

    通往林带的路更是泥泞,一脚踩不好就陷下去,简直想把脚从鞋子上拔下来。我带的两双鞋都是轻巧的帆布平底鞋,如果我不想在余下的日子里光着脚在荒原上散步,退回小屋无疑是明智的。

    于是剩下的大半天的时间,我都老实待在小屋里,听听雨声、睡觉、写作、看书、冥想。我也站在我的窗前,向刚才掉了队此刻又回过神来,轰隆隆滚过天空的一两声雷神的轰鸣致以敬意。

    期间,首领来探望我了一次,它站在门口,浑身雨水,神情狂野,可能刚刚完成了一场捕捉沙漠鼠的战役。

    它不想进屋,只在门口吃了一根火腿肠就表示无意再吃,好像在证实我的猜测,它显然还兴奋难耐,我刚想问问它狐狸和野兔的情况,它就被它自己心灵的呼唤叫去了远方。

    它真是一个暖心的小伙伴,我猜它一心探险,只是记挂我的安危,所以才匆匆跑来,在门口确认一下我还在,一切安好,才放心地走了。

    这一天,关于大雨的情况,不多描述了,我写了一首小诗,是我愉悦心情的写照,现录如下:

    我只想

    虚掷光阴

    在无所事事里

    把一生完成

    在我的表盘上

    闲暇

    是唯一的精密

    它不需要大千世界

    那些除了雨后和黎明前的寂静和清风

    我有足够的悠闲

    去散步

    顺便仰望星空

    我的布衣囗袋里

    装满土坡上野花的愉悦

    姑娘银铃般的笑声

    和庄稼地的五谷丰登

    当暴雨将至

    我回到我的小家

    我家有一扇木窗

    有六个格子的单层玻璃

    迎接狂暴的欢乐

    那白色的汪洋泽国

    闲暇时光

    LS,这些天来,除了首领,沙丘下的红柳丛中隐藏的深洞里灰兔家庭正在哺育它们的幼仔,可能还有一两只狐狸曾经经过我的门前,在细沙上留下了两排特别的脚印外,我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一里外住着的几个工人每天都在分布在沙丘间的一片片田地里工作,这些依据地势开垦在沙丘和沙丘之间的空地上的冬麦地和棉田是盘古花费近十年的时间陆续开荒种植的,面积加起来有大概一千亩。

    这些地一块挨着一块,大的条田有二百多亩,最小的只有几十亩,虽然不像连队的条田那样整整齐齐,但是全部采用井水滴管灌溉,这些土地从开发到种植到收获都复制了完整的兵团绿洲的开发模式,就连在条田间种上一排排胡杨树标志田界也都如出一辙。因为开垦年代的不同,已经养好的熟地,棉花长势特别好,才开发出来的生地压上了小麦,一边养地一边种植。

    因为盘古的特别交代,除了我主动向他们寻求帮助,工人们从不到我住的小屋来打扰我。他们总共有五个人,四男一女,其中一对是夫妻,女工劳动之余,还负责大家的饮食和日常琐事。他们都是盘古的家乡人,彼此之间还是同乡和亲戚。像播种、收割需要大量雇工的时候,盘古会从就近的团场里面雇人,半年多的大多数时间,是他们五个人在这里,每年春季播种前来秋收完以后走。

    他们是一群勤劳质朴的人,整日在田地里忙碌。农民是真心热爱土地的,尽管这里几乎与世隔绝,但是他们显然热爱这种和土地相依为命的生活。我常常远远地望见他们扛着沉重的化肥袋子穿过棉田边的小路送往麦地,也常常看到他们收工了以后,在等待晚饭做好之前还饶有兴致的在房屋旁边的菜园子里忙碌,开新的蔬菜沟、平垄、浇水,为西红柿插架子,从我住的小屋旁的林带里把修剪树留下的大一点的树枝扛回菜园,削去多余的枝叶,变成一根根长长短短的豆角架、丝瓜架、黄瓜架。

    傍晚,我和首领散步到他们住的地方的时候,工人们正围着门口的一张桌子边吃饭,见到我都热情地打招呼,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他们都是一群黝黑健康的人,脸上流露出简单的笑容。为什么不呢?我欣然入座,原来他们昨晚在麦子地里浇水的时候捉到了一只大野兔,炖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兔肉,我加入了聚餐,连首领也跟着饱餐了一顿。

    食物非常美味,野兔肉的色泽有点像猪肝的样子,肉质紧密,但是一只高压锅就让它们软烂,浓香扑鼻。小伙伴们打开白酒,我也喝了浅浅的一杯,聚餐令人无比愉快,我不禁羡慕起眼前的一班男人的好口福,有点可怜起自己经常被方便面弄得兴味索然的肠胃。一个大盘炖兔肉,就让我迷恋上了厨娘的手艺,如果不是他们日日忙碌,我怕给别人增加额外的负担,简直都想拜师学艺。

    美餐后,我和工人们都成了朋友,我获得了一份珍贵礼物:随时去他们那儿拜访并一起吃饭,共享他们的小菜园里所有的新鲜蔬菜:茴香、荆芥、马齿苋、小白菜、水萝卜、韭菜、小葱。西红柿茄子辣椒刚刚长出花蕾,黄瓜苦瓜丝瓜豆角才刚刚开始甩头。作为回礼,第二天傍晚,估计他们都收工回到住处的时候,我回访时给他们带去了一箱方便面和一包火腿肠、二盒鱼罐头。

    晚餐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兴致勃勃地加入了他们的劳动,在棉田边的一块斜角地上种瓜。我干得很起劲,在开好的瓜沟沿上点好种子,然后再铺上一层塑料薄膜,保墒保温。农业科学家们是农民的上帝,他们能根据不同土地的土质特点和气候条件研究出各种品种的农作物,以确保农民的一年辛苦都能获得好的收成。

    从前西瓜对于我来说,就是城市里瓜摊上一个个圆滚滚的绿皮红瓤的大家伙,现在这些小可爱都有了喜气洋洋的好听名字。我亲自种了两行甜瓜,一行黄蛋子,一行白兰瓜,我想象着等到它们都成熟的时候,我可能会有机会重返农庄,亲手采摘,一尝它们的香甜滋味。

    土地是有感情的

    我所住的农庄有可能是霍元甲的徒弟陈真的孙子开垦的。这个说法来自一个偶然场合听到的一个讲述。

    据说,陈真的孙子本来生活在四川,父亲生前开武馆与人结了仇,父亲去世后,仇家找上门来,半夜里往陈家院子里砸石头,放出风声说要灭陈氏的门,绝陈氏的后。母亲日夜提心吊胆,于是秘密托人带着唯一的儿子远走高飞。

    他们来到XJ,隐姓埋名,最后辗转落脚到了第七师128团,也就是我们农庄所在的前山涝坝区域,他在14连做了一个农民,隐藏起自己世代习武的身份,只有很少的和他关系亲近的人才知道他的来历。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寻仇都已经成为往事,他的这段往事才慢慢为人所知。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我非常震惊,想一想,自己曾和一个民族英雄的后代在一片土地上生活过,还有可能曾经对面不相识,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是想一想,偌大的兵团,将军的子孙、烈士的后人应有尽有,陈真的孙子能来到这里,也并不算出奇。

    中国人大概没有人不知道霍元甲、陈真、精武门的,在中国人心目中,他们是抗日的典范,他们的名字是和民族英雄这个词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虽然现在的中国早已摘掉了“东亚病夫”的耻辱帽子,但是提起霍元甲、陈真,中国人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中华民族任人欺凌的屈辱历史。

    大约二十年前,兵团出现了第一波开荒潮,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深处出现了大片的私人农庄,很多农民大着胆子买下土地,在荒原上打井灌溉,种植棉花等农作物,若干年后,第一批的多数人都创业成功,从土地种植中获得了可观的财富,也有少数人一无所获。

    陈真的孙子在前山涝坝务农多年,对这一片土地的地质情况应该非常清楚,他会选择在离家最近的东戈壁里开荒合情合理。据说,他当时踏勘的土地有一千余亩,但是后来他家庭遭遇变故,无力经营,于是就卖掉了土地。

    我现在所在的农庄离前山涝坝比较近,雇工运送生产资料和产品都会相对方便一些。盘古说,这块地选得特别有眼光,当年选地的人显然非常熟悉这里戈壁滩上的土地情况。地下水充沛,地形平整,土质肥沃,开垦多年来,一直都很顺利,没有出现别的农庄里出现过的水井塌方断流被迫废弃、土质天生贫瘠无法改良或者改良成本巨大不值得的缺陷。

    在农庄的这些天里,我仔仔细细观察着农庄周围的情况,想象着当初一个个农民一头扎进戈壁荒滩开荒垦田的情景。兵团人善于在戈壁荒原建设绿洲,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屯垦奇迹,当初抓住机会选择自主创业的人都是付出了巨大勇气的,当然,多数人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

    现在开荒已经被明令禁止,退耕还林成为新风尚,但是当初开荒的那些人早已把荒地改造成了良田,他们在沙漠深处植树种草,客观上其实也改造了沙漠的生态环境,为改善土地沙漠化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傍晚,我在小树林边散布的时候,和煦的春光、舒适的微风、沙枣花的芳香都让我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生活,在连队的树林带里散步,那时候,我家养的一条小狗也像首领一样,在我的不远处玩耍。我感到,人在哪一片土地上生活久了,都会产生眷恋之情,人是有感情的,土地也是有感情的。

    盘古

    下午,盘古从石河子回来了,给大家带回了每个人各自都需要的生活用品,一冰箱的肉食。首领和狐狸、小跟班重新团聚,兴奋地又搂又抱。盘古为我带回了一篓水果,亲自扛着送到我的房子里。看到房子被我收拾的焕然一新,盘古赞了我,但嘱咐我不要劳累,有什么事让工人帮着做。我口头答应了。

    盘古从石河子回来的当天晚上,厨娘特意烧了大盘鸡,大盘兔,拉了宽面,烤了羊肉,炒了一桌子的菜,大家一起聚餐。一边吃,工人们一边向盘古说着地里的种植、庄稼的长势,还郑重说到我有帮忙工作,其实偶尔的两次下地干活,纯粹是我打字劳累后去放松精神,疏散筋骨,应该表示感谢的人是我,盘古举杯谢了我,弄得我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盘古很尊重他的工人们的建议,他们所说的事情他都仔仔细细地听,也会适当给出自己的意见。

    男人们都喝了小拐特区(盘古家乡酿的酒)。我也跟着喝了两小杯。因为我教过书,盘古谈到一双儿女的教育问题,引起了共鸣,大家也纷纷向我探讨,说起自己孩子的教育问题。

    盘古的女儿五一假期不肯到农庄来体验生活,而是和一班同学去了WLMQ市看演唱会,她热衷于追星,梦想长大当明星,让盘古十分的忧虑。

    “我们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过过苦日子,但是我们和我们父母那一代人一样做事有担当,明事理,热爱祖国,热爱兵团,懂得艰苦奋斗……

    我第一年开荒,水、电、基础设施处处操心,因为买地打井花光了积蓄,所有活都尽可能自己干,不雇人。一次下过雨我去插电浇水,结果插座漏电一下把我打倒在电机旁,昏了过去,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后来自己醒过来了,当天的农庄里除了一条狗,一个人都没有,要是醒不过来那时就死了……

    现在的孩子生活优越,什么都不缺,却都去追星,梦想当了明星就能成万上亿的挣钱,不想实干,以为生活可以靠白日做梦……

    从前我父母来到兵团的时候,住在地窝子里开荒,吃不饱也穿不暖,现在当初的荒地上都建起了楼房,当年的土公路都修成了高速路,这是一代代人奋斗的结果……

    我自己没考上大学,十九岁就在连队里种地,苦苦熬了几十年,开荒的这十几年,吃了多少的苦,都不敢回想,现在我在SHZ市里买了别墅,这是我小时候从没有想到过的生活……

    土地给了我富足的生活,我活的有希望有奔头,但是我读过书我不无知,我种地我也种树,我维护生态环境,我占了它们的地方,我也得给这里生活的生灵们留下一片绿荫……

    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一份耕耘一份收获,钱是好东西,但钱不是人一生唯一追求的东西,人活着要有精气神,要脚踏实地,要懂得奋斗……”

    灯光下,盘古因为春天的到来整日在荒原上忙碌风吹日晒的黝黑的脸显得越发清瘦,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现在脸色更加的黑红。我轻轻安慰了他。

    这些年,盘古因为开荒其实早就从最初那个懵懵懂懂的普通农民变成了一个荒地开垦专家,连续多年,他利用当地电厂废弃的数百车粉煤灰(不要钱,只掏运费)运到地里改善土壤的酸碱度,他化验地下水的水质请教专家往滴管水里添加适合土壤需要的化学物质,他仿照兵团的经验开沟排盐碱,利用沙漠防风沙的原理间隔科学的距离植树种草,优化水源,树种,改善沙漠的生态环境……

    他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农民,骨子里流着父辈那一代人脚踏实地的朴素的血液,但是他也在努力地跟上这个日新月异的科技时代。

    生活是艰苦的,但是也从来没有缺少过幸福。这里是兵团,沿着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绿洲,每一个兵团人都曾像盘古那样在荒原上开天辟地过。

    沙漠中的哪一片绿洲不是从无到有开垦出来的呢?哪一片土地上没有发生过一个个动人心弦的故事呢?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问题,但要紧的是,永远不要放弃希望和努力。

    五月的荒原上,从林带那边飘过来了阵阵芳香,沁人心脾,是沙枣花开了,陪伴父辈和我们从小到大到老的沙枣花,不管种在什么样的土地上,总能开出这么浓郁这么芳香的花朵,它们也会这样继续陪伴我们的孩子们。

    沿着棉田边的小路回小屋的路上,首领、狐狸和小跟班在我前面撒着欢,像一群年幼的无忧无虑的孩子。远处的棉田里白色薄膜在夜色里微微地反光,想到荒原上努力生长的万物,想到陈真的孙子,想到盘古,想到在广袤的大地上自强不息的一代代兵团人,我觉得对脚下的土地充满了感情。

    另一种可能

    片段1:

    当我千辛万苦赶到他(尼采)所在的精神病院的时候,时间刚好是正午。大门外空无一人,树木都在骄阳下耸拉着头,紧紧关闭的高高的栅栏门根根粗壮的实芯铁条都被刷上了黑色的油漆,阴沉沿的显出一副决不可被摧毁的傲慢神情。院子里也空无一人,显然所有的人都在睡午觉,建筑物密集的狭小窗户像一只只梦游的眼晴,让这里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霉变的死气,让人脊骨生寒。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幸好正门屋顶门柱上方的平台上生了一丛草,虽是盛夏却已经快要枯干了,几根瘦骨伶仃的草杆有的支楞着,有的弯曲着,像一个严肃的问号,也像一个漫不经心的嘲笑,无论如何,它快枯干的身体里夏天的热情还在,若不是它草茎顶上挑着了一两片残绿的细茎,你还以为,它从末在那块贫瘠的水泥板上茂盛生长过呢。

    片段2:

    柏拉图先走了,我只好紧紧跟上。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残墙断垣后隐藏着窥视者的眼睛,强烈的不安驱使我紧跟着眼前这惟一的人,尽管我一点也不信任这个人,他的有点佝偻的身体藏在宽大的灰袍子里,他短粗的脖胫让我自然地联想到那藏在宽大灰布袍里的身体其实精壮有力,透出莫名的危险信息。这是这样一种人,他是不会被伤害的,因为他强壮有力的骨骼支撑的每一片血肉都强韧紧绷,它何时发力全凭外界给予它打击的迅速反应。一般人类的孱弱生灵对这样的肉体是畏怯的,不敢轻言冒犯当然也不会真正地心存敬畏,因为他的一切外在信息显然会被视为人类弱肉强食环节的一部分,他何时被吃掉,全看他的强壮都维持多久,我仿佛身入丛林,听到一只壮年的雄狮黎明时深沉地吼叫。

    LS,这是从前我阅读柏拉图和尼采时写下的两段文字,有点不知所云,就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停留在对西方哲学的感性认识里,被它们潜移默化的影响过我的生活。最显著的是斯宾诺沙,他几乎一尘不染的清贫和宁静,一度成了我心目中一个值得被效仿的先贤楷模。在斯宾诺沙身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切出类拔萃的人身上都具有的一个显著特征: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醒的意识到自我的全部需要,并且为之付出了终生的热忱和努力。他的崇高理性的完美无暇予以灵魂的启示甚至超过了他的哲学殿堂能予以后人的精神教益。在斯宾诺沙的阁楼里,坐着一个安祥的神,从灵魂中发出的光不受制于环境本身,黑暗没有吞没他,反而让他熠熠生辉。但是他的生活是绝少会被模仿的,因为世人无法拥有他那样出类拔萃的特质也不可能理解和接受他那样的人生。

    许多卓越的人都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经历过清贫甚至是极端清贫的生活,这种生活给人带来的可悯之处在于,在极端困顿中人甚至会对自身所拥有的最杰出的才能和品质都产生怀疑,从而动摇生活的信心和立世的信念。比如杜甫,在风烛残年经受饥饿的煎熬,比如舒伯特,用价值连城的《小夜曲》换一片不足以饱腹的面包,比如梵高举枪自杀,不能不惋惜他的过早逝去是人类艺术文明的一个令人心痛的损失……这样的例子其实还有很多很多,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有多少禀赋卓异的人默默无闻地死去了,没有人记得他们,历史也没有留下他们的尺幅片语。

    在农庄里,我习惯性打开的书,一本是歌德的《浮士德》,一本是梭罗的《瓦尔登湖》,对我来说,它们分别代表着两种特质:世俗生活的探索和精神生活的冒险。我习惯于放在小书架上看而很少打开的书是《庄子》、《易经》、《呼啸山庄》和《百年孤独》,熟悉这些书的内容的人也许会据此判断我是一个生存迷茫着,但事实恰恰相反。

    在我的心里,这些书都具有杰出的思想价值,都是灵魂对生命所需深思熟虑的产物。在我的学生时代,我把前四本书当做人生的启示录,把《呼啸山庄》当做一本爱情指南,把《百年孤独》当做世俗生活的说明书。而到了成年以后,我所有的选择都坚定地来自于现实生活给予我的教诲。

    在上个世纪的中叶,在我所生活的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哲学试验”---一场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被同时要求绝对纯粹的实验——在XJ大地上创建XJ生产建设兵团。数十万军人就地转业,不“卸甲”却归田,这些战时练兵、闲时耕田,上马提枪打仗、下马开荒种田的屯垦人,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终身不退役的兵团战士。

    他们奉命屯垦戍边,只是他们的“田”,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不是肥沃的冲积平原也不是旖旎的江南水乡,而是不适合人类栖居的亘古蛮荒辽阔无垠的沙漠—南疆塔里木沙漠、北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环线及漫长的国境线。支撑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是军人的荣誉和使命:屯垦戍边,保家卫国;引领他们前进的火炬是崇高的兵团精神:“热爱祖国,无私奉献,艰苦创业,开拓进取”。

    这个试验就好比让浮士德在海水中挖土,让梭罗用纯粹的精神生产生存所需。但是,如历史所见,历经六十余年的光阴,这个试验取得了惊人成果。

    1954年10月7日,毛泽东主席向曾经跟着他南征北战,用双手打烂旧世界的战士们发出命令:‘……过去你们曾是久经锻炼的有高度组织性、纪律性的战斗部队。我相信,你们将在生产建设的战线上成为技术熟练的建设突击队。你们将以英雄为榜样,为全国人民的也就是为自己的未来的幸福生活,在新的战线上奋斗,并取得辉煌的胜利。你们现在可以把战斗的武器保存起来,拿起生产建设的武器,当祖国需要召唤你们的时候,我将命令你们重新拿起战斗的武器捍卫祖国。’

    作为一种生命形态,如果说兵团人的生活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因为屯垦戍边的使命在肩,他们这颗种子对生长的环境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一切都已对祖国的最高利益为准则。沿着2019公里的边境线,他们在沙漠、在戈壁、在顽石、在沼泽中顽强的对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用生命印证和佑护着祖国神圣的国土,在这里建设他们至善至美的家园。

    受命于特殊的历史条件,扎根于特殊的地理环境,承担着特殊的历史使命。兵团人就像一株扎根于沙漠的胡杨,历经沧桑,千年不朽……50年来他们使2000万亩荒原变成了绿洲,每年向国家上缴近十亿斤粮食,建起了175个机械化农场,200多个城镇……长达5700公里的边境线上,有2019公里边防线由兵团的58个边境农场守卫着……

    ----耿新豫《高天厚土——一个兵团子弟的图文自述》

    现代兵团创世纪般的家园开发和故乡创造,赋予了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兵团人形象异乎寻常的艺术光彩,屯垦群像里的每一个个体审美都栩栩如生,神我与本我交相辉映,艺术为他们流光溢彩,艺术的根深深植根于人性的土壤上神性的觉醒,被唤醒的神性反过来主宰了艺术审美本身的有限自我和无限世界,现实生活在摄影家独特审美的观照下是一个魔幻与现实浑然一体的存在,也是一个神性与人性缠绕交织的存在,生活在其间的兵团人,在高天厚土之间,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顽强地推动命运的巨石,充满英雄的父性气质,也像炼泥丸成星辰补天的女娲,充满悲悯的母性情怀。

    ——倪臻《站在故乡的土地上仰望星空》

    如果分别用我所喜欢的上述著作里的一句话作为这场“哲学实验”的思想的旁证,很容易会发现一个有趣之处,它们和我所提到的这个实践在某一些高度上都深度重叠,在某一个角度上都互相印证。

    凡自强不息者,到头我辈都有救。——歌德《浮士德》

    人生如果达到了某种境界,自然会认为无论什么地方都能安身。——梭罗《瓦尔登湖》

    只要没有死人埋在地下,你就不属于这个地方。——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易经》

    回顾半个多世纪的兵团社会生活,哲学能给予人生的启示是什么呢?那就是所有的经典都是被实践过了的生活,而人生的魅力在于,生活充满了未知。

    生活是滚滚向前的人生河流,是生命获得恒久价值的唯一希望。生活在不断地创造属于它自身的哲学,生活不断被超越的种种可能是哲学思考的产物也是哲学创造的开端。

    一切的真理都在不断的变化中,唯有源源不绝的生活才是一切智慧的启蒙书,没有认真阅读过它的人,就不配也谈不上对人生的点滴领悟。

    寂静生活

    在农庄上,我渐渐适应了日落而息的生活。

    入夜的戈壁滩深处是完全的黑暗,璀璨的星光没有带来更多的明亮,反而衬托的夜晚陷入更深层次的黑夜,这是城市的霓虹所无法企及的黑暗,但在这自然的黑夜里,我却有了最深沉的睡眠。

    晚上,我常常坐在沙丘顶上,首领躺在我的脚下,我们一起俯视荒原也仰望星空。在荒原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那几间孤零零的小屋显得又静谧又孤独,我住的那间从窗户里映射出淡白的灯光,明亮的光照亮了屋子前面黑黝黝的沙地,显得有点梦幻和不真实。对此,我的邻居们有何高见呢?

    夜晚当我在灯下看书或者写作的时候,我的邻居们就可能路过沙丘回头凝视我的小屋,凝视我。这片荒原上有狐狸、野兔、獾、黄鼠狼、旱獭,有低洼湿地里的各种鸟类,还有广阔的荒原和巨大的梭梭迷宫里生活着的黄羊、鹅喉羚、狼和野猪。

    “古尔班通古特”语意为“野猪出没的地方”,据说,兵团刚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扎下营盘的时候,前山涝坝附近的荒原上野猪成群,黄羊成群,狼在大白天都敢到营房四周散步。现在狼远遁漠野深处,野猪也很少有人看见了,狐狸、野兔数量越来越多,它们漂亮的足迹经常显现在树林边的沙地上,清晰,优美,蜿蜒,消失在远方。

    大量的闲暇时光让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去观察我周围的环境。在戈壁上,春天总是姗姗来迟,但是一旦到来,就会有加倍的欣欣向荣。五月的沙漠从远处看荒芜苍凉,其实沙漠里美丽异常,各种各样的野花盛开,矮灌郁郁葱葱。这个农庄和最近的居民点都隔着三十多公里的路程,而且进入荒原的路在戈壁滩上并不明显,既使是多次到这里来也有可能迷路。因为在荒原上压出的车辙很快就会消失,一场大雨后,快速生长的植物就会把车辙覆盖掉。这样美丽又隐蔽的地方对城市生活瘾者来说太幽闭太寂寞了,但我却如获至宝。

    在这里,每天傍晚的固定散步成了我休息和思索的最佳方式。十几天的功夫,我的足迹已经踏遍了方圆五公里左右的农庄四周。凌晨的时候,我会去麦地那边远足。对荒原来说,这片300多亩地的麦地显得无比珍贵,这么大的一片绿翡翠镶嵌在苍黄漠野上,能让任何野地看上去都显得生机勃勃。围绕着麦地一圈走下来,会有些疲累,有时候我就坐在地边休息,麦苗随手可触,我发现麦地里套种了油菜,那么到了6月里,油菜花开的时候,这里简直会成为荒原上的一个大花园呢。中国幅员辽阔,从海南到江浙到秦岭再到XJ,油菜花从三月里可以一直开到六月和七月,据说专门有赶花的养蜂人一年四季跟着各种植物的花期跑,小小蜜蜂儿居然都是旅行家,想到它们用勤劳的小翅膀写下的游记一定能胜过最伟大的作家的文笔,让我不禁莞尔。

    在一片随着麦田倾斜向下,一直延伸到一个面积仅有两百平米左右的小小积水湖边的湿地周围,我采摘了一把野花,这个小湖应该是土地排放盐碱人工挖的一个坑,因为棉田和麦地都在灌溉的缘故,现在坑里积满了水,四周疯长的沙漠耐碱植物迅速围绕着小湖变出了一片湿地,一小片油菜显然是种子被洒漏了的产物,但它们接近水源,在野地上反而长得又粗壮又油绿。

    首领成为我最忠实的向导和伙伴。尽管它一向王子气概,但也难免被“戈壁滩上的老兔子”捉弄,不止一次它被似乎马上就要到嘴的猎物激起了奔跑的欲望,最后难免垂头丧气气息喘喘而归,需要我加以安慰。这不是它的错,相比于老兔子而言,它显然还是一只年轻的猎手,所以可以尽情捉弄。要知道,“戈壁滩上的老兔子”在这里并不是一个名词而是形容词,它代表狡猾、经验丰富和善于逃逸。

    当首领、狐狸和小跟班它们都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有时会在思绪中不知不觉走出过远直到它们找到我把我带回家。但情况也有例外的时候。

    有一次我被一片五颜六色吸引着走到一大片洼地里,那是被前两天的暴雨刺激快速开出的一片野花和一片苦蒿,沿着植物行走,不知不觉间走过了两座大沙丘,回头再看的时候,小屋和田地都完全看不到了,这时候面前出现了一片沿着一座座沙丘延伸向远方的赤裸裸的沙地,风在上面留下明显的水纹褶皱,像一波波细浪逶迤向远方,我走到沙海边,脱下鞋子拎在手里,赤着脚在细沙上走了很长的一段距离,沙子细腻柔软,微微发凉,不断从脚趾间涌出,说不出的舒适。在这片沙海尽头,荒原豁然开朗,一大片荒滩向下倾斜开放出去,沙丘和荒原平坦又开阔,让人觉得一望无际,我不由得信步走了下去。

    沙漠外表看上去并无二致,但是走入其中,里面的地形却复杂的有点像迷宫,因为四周风景高度的相似,没有明显不同参照物的情况下,人很容易丧失方向,从而迷路。不知道有多少探险家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不知不觉的深入腹地,但是当真正的危险摆在你眼前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在沙漠上遇险唯有自救,因为即使寻找你的人近在咫尺,也可能因为一座沙丘阻隔从而错过彼此。这样的远足是危险的,但我浑然不觉。当我从一大片沙棘上抬起头来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夜色降临了,天地辽阔,四顾苍茫,唯我独行,大自然异常寂静,首领它们一点影子都看不见,我心里起了孤独的念头,也感到有点害怕,我想往回走,但是一时之间却判断不出来时的方向,我觉得我迷路了。

    尽管在城市生活中,我对孤独的本能热爱远远高于我对热闹的需求程度,寂寞对于我来说甚至都可以直接理解为享受,但是,在城市中人仍然无时无刻都处在群体之中,在沙漠中,却是完全不同的,人会陷入真正的孤独。既不能和沙漠达成某种心灵的完全默契,也不可能自己和自己达到身心的平衡,满足自身的需求。人的本性其实是不能陷入绝对的孤独的,必须在社会生活中安放自己的灵魂。人类的足迹无所不至,家园无所不至,但是,人类足迹所至之处心灵是不是也同样能安栖如怡呢?

    我尽量镇静着自己判断着方向尽快往回走,暮色已经降临,四周的沙丘突然显得突兀和高大起来,我知道,天很快就会黑下来,我必须在天黑前找到来时的路。估计走了有至少三公里路后,我终于走回了沙海,跟着沙地上一路上我来时留下的清晰的脚印往回走,当我回到两座大沙丘跟前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夜色中,我甚至都没有认出来这就是我两个多小时前经过的那两座沙丘,它们几乎和别的沙丘没有一丝差别,但是远远的我的小屋在一大片地势平旷的旷野中显露出来,我终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我的沙漠小屋,它此刻带给我的家的感觉是如此强烈,来到荒原的三周后,我承认我第一次想家了。

    从那以后,每天傍晚散步,我都不会走得太远,通常是在我的屋子后面的荒野上或者屋子旁边的沙丘周边。大多数时候,都有首领或者小跟班或者狐狸陪伴着我。

    有时候,我会向朋友们发出散步的邀请,比如梭罗和维特根斯坦,我向梭罗请教一些植物学知识向维特根斯坦询问关于教育的理念。由于梭罗所住的湖畔和我所住的沙漠植物的种类和特性有着巨大差异,常常,荒原上成片的美丽罂粟花鲜艳的花朵会最快灿出他脸上的笑意,石砾间种类繁多的小小独尾草会让他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对异翅独尾草的发散的白色花束和粗柄独尾草的紧凑的柱状花束感到兴致盎然。他的爱研究的专注和维特根斯坦的凡事都漫不经心地爱闹恰成鲜明对比,和维特根斯坦一起散步的时候,我最轻松,他的那些突如其来的奇思妙想和荒诞不经,平常人根本接不住的梗,趣味无穷,当我难以跟上他的某些节奏时,我索性置之一笑当耳边风。

    普通人不会有维特根斯坦的幸运,出生巨富之家天生贵族,不为生存桎梏,按照心灵的驱动度过了世俗生活的一生;也很少人能像梭罗那样孑然一身,把自身对物欲的要求降到最低程度尽量追求精神世界的完整。大多数的人的真实生活都是拖家带口不堪重负艰辛度日,只要在世俗中谋生,要么用法律和道德的约束克制自身的欲望,要么用理想和信念的坚守给自身的选择做出支撑,绝大多数人是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要想让群体在世俗生活中都能游刃有余还同时过着较为清洁高尚的精神生活,除了建造一个与之相适应的社会,我看并没有其他途径。

    这些日子以来,荒原的荒芜和它所有的植物为了对抗荒芜而抓住一切机会生长的勇气让我对荒原充满了敬意。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苦难都是默默无声的,社会给人类心灵上挖出的千沟万壑的触目程度比沙漠被岁月雕刻出的千奇百怪的风蚀地貌更加让人惊心,要敬畏苦难,那些肆意谈论苦难并把它作为生命顽强不屈教科书的人是轻率的。在荒原漫游时很多奇怪的句子会突然来到我脑子里,它们是灵感瞬间突现的结果,也是世界坚硬而灵魂柔软的产物。有人说,真正的作家都是哲学家,我认同这一点,但是这真的并不容易,真理属于全人类,可它的发现者却是这世上极少数的最出类拔萃的人,知识透视苦难,拥有它的人因为对同类深刻的悲悯往往会让自己加倍承担从而陷入更不幸的命运。

    LS,这世上很少能有一个有趣的灵魂,能引发我长久的热爱,无间隔的尘世辉映着真理的光芒,它们不是让我日渐游离于凡尘之外,而是使我的心一天比一天更能发现自然的美,发现现实生活的可贵。长久的阅读之后我有时惊讶于晨曦的来临带给心里的轻快,爱的和声从心里涌流出来,尘世生活用它的踏实和安稳向我微笑,那微笑里是清晨鲜妍的花儿绽放,是亲爱的人慈悲和怜爱的双眼。荒原的凌晨常常是从小窗外沙枣树的一朵花蕊中开始明亮起来的,我凝视着它,花朵激起了万千回忆,我注视着时光之流在逐渐亮起来的澄澈里流过花瓣淡金色的甬道从童年直到眼前,我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这世界还在,我还在。天总是慢慢地亮的,没有熬过长夜的人,不足与谈黎明。

    在荒原上,我的脚步经常被内心的方向牵扯。亘古蛮荒容易激发我内心想要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愿望,但是农庄的开发和向沙漠深处的延伸也在无时无刻提醒着我不能被回避和忽视的现实生活的诉求。从陶渊明式的想象中的遁世隐居到梭罗的脚踏实地短暂独居后重返人类社会;从庄子的垂天之翼的大鹏鸟到浮士德高声欢呼的围海造田之国;从阁楼里打磨镜片英年早逝的斯宾诺莎到以笔为剑流亡路上的马克思;从以王子之身终生乞讨创立佛教的乔达摩·悉达多到在疯人院里了却残生的尼采……如果我愿意,这个名单可以继续叹为观止地排列下去,我有时不免内心深怀悲悯地喊道:人啊,人啊,你不过是宇宙之尘埃,沧海之一粟,为什么要自我探索纠结自苦一至于斯!

    每一片土地都是不平凡的,从那些一望无际的悠闲的云朵里,从草叶间每一块阳光的碎片里,你能想象得到,它隐藏着的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吗?土地是多么严肃而又可亲可敬啊,分别的那一天,我目送着它逶迤远去,也成为它远望的一个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