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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洛都折剑•其一

    “停云台上停云处,江湖恩怨江湖了......这牌坊竟敢比本公子气派,到时候叫人拆下来送本公子府里去。”

    山脚处的巨大牌坊下,人流密集,入眼皆是身着江湖穿束的体面人,来自各门各派,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甚至还有胡人。

    其中却有一个组合尤为显眼,在人流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不知是浊流里的一股清流,还是清流里的一股浊流。

    一个汉子,一个公子,一个孩子。

    汉子约莫中年,不修边幅,胡子拉碴,头戴斗笠,身上挂着大小几个包裹,就像一个天为被地为席的流浪汉。

    公子哥身材高挑,气度非凡,长着一双比女子还要美的狭长凤眸,虽染上些许疲惫,却似更加柔邪。除去他身上的白衣沾满灰尘,脸庞有些许灰黑等等以外,妥妥的就是一个豪门世家子,充满贵气。

    小孩大约十岁,也戴着个斗笠,只不过比邋遢汉子的小一号。他肩上拖着一个小包裹,随着走动包裹里面传来器物撞击的清脆声响。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一对明亮澄澈的大眼睛。

    就像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公子哥戴着仆从远徙而来,对见多识广的江湖人来说见怪不怪,怪的是那位公子的出色皮囊。

    方才说话的,便是那位年轻公子哥。

    陈景清是京城洛都来的公子哥,平日里嚣张跋扈,挥金如土,出门必坐雕花马车,携恶仆十数众,最喜仗势欺人,爱听江湖事,极厌酸书生,每每见洛都中其他公子舞文弄墨,他便要带恶仆出一口恶气,使得京城中人,尤其是年轻一辈,见之如见鬼神,恐避之不及。只是洛都而来这一路,多遭风雨挫折,见人心险恶,至此颇为落魄,如今倒是学会了如何低调行事,谦虚做人。

    只是学得不是很好。

    斗笠汉子老季,则是陈景清家中门房,在公子哥每次出门时为其驾车。老季平日为人忠厚老实少语,不与人争,常受白眼冷语而不驳,喜嘿嘿而笑。

    斗笠小孩小安,是老季的儿子,灵秀精怪,常有满腹疑问。与其父不同,小安善与人讲理辩驳,常将他人驳得无话可说,灵智远超同龄人,因此没有什么朋友,甚至常受白眼冷语,却不觉委屈,怡然自乐。

    年轻公子望了望人流的流向,眼睛稍亮。

    “这停云台到底有什么好戏看,竟然这般热闹。”

    身后一大一小齐齐低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一路而来,公子不知带他们凑了多少热闹,每次都将自己凑成热闹,事后便有无尽麻烦事,数次下来已是让一大一小身心俱疲。

    他们刚要前去,却被一道惹眼的幡子挡住了视线。幡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

    “千金难问生死,十两可算吉凶。”

    只见一个老道士一手拿幡子,一手拿拂尘,肩上挎着一个布袋,对三人抚须轻笑。

    “这位公子,想必是第一次过来这廊州吧。”

    这老道,须发皆白,脸上布满皱纹却面色红润,双目清明,白眉白须极长,唇边两须已经长至小腹,正于空中飞舞不断,再加之道袍飘飘,端的是仙风道骨。

    若是忽略他身上道袍的缝满补丁,洗的发白,袍边破烂,以及幡子上那几个脏兮兮且明晃晃的脚印,绝对是一个得道高人。

    公子哥差点笑出声,心道老神仙你莫不是只有一件道袍可以穿,但是转念又联想到自己的境遇,顿时泛起心心相惜之感,直叹道人生无常,切不可以貌取人。

    在三人观察老道士的同时,老道士也在观察三人。

    老道士则见这年轻公子皮囊极为出彩,一看便是人中龙凤,且与其他一大一小身上的麻衣不同,这公子哥所穿白衣虽然沾染灰尘,多处破损,但见多识广的老道士仍能看出乃是西域罗烟云锦所制,服面绣有三彩云纹,外镶金线,极尽奢华,脚底靴子、腰间束带亦是价值不扉,且腰带系有一条断裂的红绳,似是本来挂有某种饰物。仅此一套恐怕便价值千金,即使如今看似落魄,亦足可彰显其尊贵至极的身份,于是便想过来为其算一算命,看能不能稍微攀附攀附......

    若是公子哥知道其心中所想,以他的脾气,恐怕便要为他的幡子上多添几个脚印了。

    突然,老道士看见一双眼睛,正一眨不眨,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的眉毛和胡须,似是颇为好奇。

    是公子哥身旁的那个小孩,小脸微脏,却难掩秀气。

    老道士愣了一会,微微一笑,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清澈稚嫩的声音。

    “老神仙,千金和十两,是否可比?”

    老道士见是那个小孩,愣了一下,笑了笑。

    “于常人而言,自然是不可比的。”

    “那于何人而言,两者可比?”

    老道士抚须而笑,道:“于公子这般大富大贵之人家,千金与十两,又有何异?”

    陈景清见老道士认出自己身份不凡,满意地轻笑。

    “道长慧眼。”

    谁知小安嘻嘻一笑:“老神仙此话,若于以前,确实不错,但对如今的我们而言,十两尚且难以出手,如何得见千金?”

    陈景清脸一黑,刚想一巴掌拍小安头上,却听老道士哈哈大笑。

    “小娃倒是伶牙俐齿,机巧善辩。小娃此话,倒是让贫道不好意思赖着脸皮帮几位算命了。”

    “我还有个问题想请问老神仙。既然千金也难问生死,那为何还要写出来,这不是砸自己招牌吗?”

    老道士凑了过来,抬手指了指天,神神秘秘。

    “小娃有所不知,生死之事,事关重大,天机不可泄露,贫道写此语,就是为了断了某些走投无路之辈强要贫道为其算命的念头。要知道贫道帮这么多人算过命,其中不乏豪门贵族,要是人人都问贫道生死,那贫道就算有千百条命也不够用啊。”

    这话似乎把小安唬住了,他眼睛睁大,小嘴微张,一阵嘀咕:“这么厉害。”

    “那还请问老神仙,难道生死与吉凶,不是相伴而成的吗,为何在老神仙这差别如此之大?”

    老道士缓缓抚须,悠悠道:“小娃有所不知,这生死与吉凶,并非完全对应。世间之事,并非遇吉得生,遇凶则死。常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未到最后,绝不可轻言生死。便如所谓九死一生,本是大凶之兆,但若拼尽全力,未尝不可觅得那一线生机啊。”

    小安眼睛一亮,兀自嘀咕:“如此说,生死可在吉凶之中,亦可不在吉凶之中。”

    “小娃当真聪颖,孺子可教。”

    老道士神色满意,实则负后之手紧紧握住,另一只手假装抚眉实则悄悄擦了擦额头冷汗。这小娃当真只有看上去这般年纪吗?他悟出了个啥,贫道怎么不是很懂,算了,还好暂且将其唬住了,若是再问下去,贫道只怕要丢了颜面。

    公子哥憋住笑,这小安,真是生得一副好嘴,在京城这些年,可是帮他嘴炮打赢了不少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无用书生,不枉他将在国子监中用来当桌垫的经书古籍都搬回来给小安读了。

    陈景清假装板着脸训斥,“小安,不得对道长无礼。”转而又对老道士和颜悦色道:“道长,我等确实是第一次来到廊州,敢问这停云台又是个什么讲究?”

    老道士一笑,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说到这停云台,那渊源可就深了。有传说这高台乃是远古时期最后一条真龙陨落之时,被斩龙头之地,因此被叫做斩龙台。廊州地处沧澜江入海口,恰好是此龙赎罪之路的尽头,这停云台,又正好是在这城郊的古山之上,让这传说倒显得越发真实。也有人说这高台是某位大剑仙一剑斩成,之后便当做磨剑石日复一日地磨剑,三百丈磨成三丈,最后一剑斩断了天地脊梁,自此绝天地通,因此又被叫做磨剑台。这高台断面平整光滑,却不像自然而成,反而更似人为,因此这另一个传说倒也不无道理。只是这高台质地坚硬无比,刀剑难伤,多少江湖能人比试至今,都难以在上面留下痕迹,要说这高台是人一剑斩开并磨剑而成,实在是匪夷所思,贫道如何也不相信......”

    “所以只有传说中的大剑仙才能做到啊!”

    老道士还未说完,本来沉思的小安便双眼放光,抢了一嘴。

    公子哥撇撇嘴,“小安这小孩从小就喜欢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还经常白日做梦,梦到什么神鬼仙魔。本公子却从来不喜这些远在天边不切实际的,只喜欢近在眼前的江湖。”

    老道士微微一笑,颇为赞同。心道要是这世间真有剑仙,那贫道早就是名副其实的道教真仙了,还用穿着破烂衣裳在这里给人算命吗。

    眼看小孩颇有些不满地踢了公子哥两脚,他笑呵呵道:“公子当真有眼光,那传说终究只是传说。如今这停云台已成了廊州地界最负盛名的江湖比武之地,不管恩怨大小,停云台上一战了结。”

    随决斗之人实力、名望的高低,观战之人的人数、身份也不同。

    今日决战的两人,一个是江湖后起之秀,小剑仙李天心,另一个是廊州成名已久的前辈高手,千金楼的三当家,扫雪枪李刚。

    这是一场万众瞩目的决斗。

    年轻公子哥顿时来了兴趣,只是又有些疑惑。

    “这江湖恩恩怨怨多了去了,可这停云台仅这一个,那岂不是大把人恩怨难了?”

    老道士抚须而笑,“公子此言差矣,这停云台既然享誉盛名,自然也只有享誉盛名之辈才有资格登台一战。”

    年轻公子哥一声嗤笑:“原来竟连这比武对决都有个高低贵贱之分,当真是无聊至极,也罢,且去看看这停云台究竟还有甚精彩之处,可莫要让本公子失望。”

    说罢他甩袖前去,这会却对夸下海口想要拆了搬走的豪气牌匾视若无睹,再也不屑一顾。

    老道士笑了笑,心道这公子倒是个性情中人,便也跟了上去。

    “这位公子,还未请教姓名,敢问如何称呼?”

    “叫本公子为公子便可。”

    “额......贫道便是想问公子如何......”

    “道长如何称呼?”

    “贫道姓赵,乃紫霄山......”

    “赵道长,这山路颠簸,您可千万注意脚下,莫要不小心掉了下去。”

    “公子这可就小瞧了贫道,贫道虽不善武艺,却也修行多年,内练精气,外修神形,筑精化炁,炼神还虚,至今已是神清气爽,神完气足,功德圆满,随时都可飞升仙府,位列仙班,只不过为了替天行道,为了帮更多人指点迷津,造福苍生,才一直久留凡间,区区山路,实在不足挂齿......哎哟,小娃,你扯贫道眉毛作甚!”

    “对不起啊老神仙,我只是想看看这眉毛这么长,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你可辨别出是真是假了吗?”

    “辨别出了,老神仙的眉毛,当真比真金白银还真!”

    “既已辨别出为真,那可否先放过贫道的眉毛?”

    “嗯嗯!”

    “......为何又扯贫道胡子?”

    “对不起啊老神仙,我也想看看这胡子也这么长,是否也是真的。”

    “小娃不仅口齿伶俐,手脚也是利索,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季随安,老神仙叫我小安便好。”

    “小安呐,我知稚童好奇本是天性,但是这眉毛和胡须乃是贫道修行这么多年的成果......之一,每一根都宝贵的紧呐,你以后下手可切莫要再这般重了......”

    “赵先师,你的幡子掉地上了。”

    “哦哦,谢谢这位兄弟提醒,这幡子用太多年了,如今倒是总也系不紧......为何贫道这幡子上似乎多了两个脚印?”

    “咳咳......赵先师许是看错了,我可从来没踩过它。”

    “原来竟是兄弟踩的?”

    “......我是小安他爹,赵仙师唤我老季便可。”

    “贫道似乎还未问及兄弟称谓......”

    赵仙师杵在原地,手里抓着多了两个大脚印的苦命幡子,直愣愣地看着这三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似有些摸不着头脑。

    呆愣了许久后还是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