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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葬礼与病草

    杨家大战后的第三天。

    在祖宅的废墟上,众人为死去的兄弟姐妹们举行了出殡仪式。

    经过统计,在这一场大战中,杨家人共计损失了一百二十四名骨干成员。

    这其中还包括了执行任务时被屠子龙杀害的余可可,周博耘将她的遗体送回了杨家。

    正如他猜测的那样,余可可果然是杨桃身边最亲密的丫鬟,也是奉了命令才在馄饨店打工的。

    一百二十四具重棺整饬地码放在院中,棺椁是金丝楠木的,所有人都一样。

    另外按照杨放生前偶然和杨庆提起过的,肖静白和几位老先生的棺椁摆在第一排,其次是家主杨放。

    其他人的棺椁不分先后,他们都是杨家引以为傲的英雄!

    白色的灵棚搭在大院的正中位置,因为并没有叫来亲友,坐的都是本家人。

    院墙上竖起花圈,一个花圈一副挽联。

    其中有一副写着:

    身似芳兰从此逝,心如皓月几时回。

    字写得笔法稳健,棱角圆润;

    只是如果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几时回”这几个字墨用得格外重。

    这是席风写给杨桃的挽联。

    写最后三个字时,杨庆亲眼看到他情难自已地几乎不知道如何下笔。

    在另一副挽联上写着: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

    笔锋遒劲,如同猛虎扑羊、罡风吹断了青竹。

    这是二叔穆宏万写给五弟千亦的。

    那个读书人生前常说,君子,应学儒门子路,结缨整冠而死。

    经此一役,二叔彻底看不见东西了。

    写这副挽联的时候,他特意将席风叫到了自己的身边。

    二叔用几乎无法弯曲的手指将纸张碾平。

    席风拿起方形镇纸压在纸的一边,以保证二叔写字时纸张不会发抖。

    然而二叔却一皱眉,他摸索着抓起桌上的镇纸一把丢掉,又捉住席风的手摁在那里。

    “你写字不行,帮我压住,好好感受。”

    他的每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

    看着二叔研墨、运笔,席风紧紧盯住笔端的行走。

    二叔的架势实在太稳,反而让他有些战栗不安。

    他将手压得很重,是因为担心二叔写字猛,纸会抖动。

    而他又害怕自己的掌心会渗出汗水,毁了这副对联。

    他明白——这副对联对二叔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几十年的手足之情。

    当二叔写下第一个“埋”字,席风就认了出来。

    这笔迹,这横竖撇点的走势,与那日在杨家祠堂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祠堂里的两座雕像旁边各自书写了一副对联,还有正厅门额上“仰不愧天”的题字。

    当时席风以为这是某位杨家先祖留下的墨宝。

    没想到,却是二叔的手笔。

    席风在大学四年,一直有暗中练习毛笔字的习惯,在一众同窗中也算小有成绩。

    然而在二叔面前,他却惶然地不敢动弹。

    那种感觉,就好像无知的愈民,看着神在造物。

    他的手指究竟是如何构造的,竟然能将一支普普通通的比用得如此神奇?

    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能养就出这样奇妙的意境?

    落笔,如同暗中潜入,不声不响。

    荡漾,笔锋像一团灼灼的黑火在纸面燎过。

    提笔,他不用眼,却知道佳作已成。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

    吾弟千亦,生前你见过多少次为兄纵情撒墨?

    这句诗,我赠与你,你切要收好。

    今日是你的出殡之日,且留着——黄泉路上去看吧。

    歇了手中笔,二叔直起弓着的腰板。

    他的一只眼睛是一个洞,另一只眼睛清澈如井——却依旧看不见东西。

    但嘴角勾起的弧度偏偏让人觉得,他看得见,他什么都看得见!

    他看得见这副联——那是弟弟千亦生前最爱的诗句!

    他已然无心江湖,但杨家身在江湖,而他的心——在杨家。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狗的地方还有狗的江湖。

    谁又能真得退出江湖?

    席风在一旁静默地注视着。

    二叔早已收笔,而他却痴痴地忘记了抬手。

    同样是耍毛笔的人,二叔给他的震撼实在太大。

    他的风格很难用现有的知识去类同:

    你无法说,他的笔法像颜真卿或是柳宗元或是怀素或是别的什么人。

    他穆宏万就是穆宏万,这就是只有他才能写出来的字。

    而往往那些足以引领一个时代的大家,身上都具有这种气质……

    二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敲醒了迷蒙中的席风:

    “不用看了,这是给老五的;那小子性格可独得很,小心缠上你——”

    席风点点头,将挽联收好,却还是忍不住赞叹道:

    “二叔,你这字,不输于书圣王羲之。”

    “收起来吧——他写他的行书,我写我的”病草“,瞎比较什么。”

    二叔的字笔法张扬,颇有几分狂草风骨,没想到他居然将自己的字戏称为“病草”。

    席风一时语塞,他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如果杨桃还在,她肯定会说:

    “干嘛谁写字都非得学什么书圣草圣这个圣那个圣的,爱怎么写就怎么写,这事不是很酷吗?“

    她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让席风一阵恍惚……

    “我的字其实也不怎么样,想当年游历江湖,走过一个山牙子底下。

    “有个小孩也在那写字,他的字,我这辈子也赶不上——”

    二叔刚刚才说过让席风不要瞎比较,这就自己抬出一个人将自己比了下去。

    可见那个山牙子下的小孩,究竟给了二叔多大的震撼,让他过了这么多年还耿耿于怀。

    而席风,则是对着江湖有了更深的敬畏。

    他清楚,江湖这么大,云中龙绝非只有隗天路张影七这些人。

    真正的高手还有许多,包括九龙堂的那些堂主与堂客。

    还有令无数顶尖高手也要退避三舍的恐怖力量——十大恶魔……

    在葬礼的最后时刻,杨庆准备了一篇声泪俱下的演讲。

    他不喜欢上学,因此稿子是席风写的,还一遍遍教他每个字的读法。

    演讲的大意是让场内的杨家众人化悲愤为力量,振兴家族,早日为死去的兄弟们雪恨。

    可当他真正站到台上的时候,看着杨家人悲痛的面庞——

    那其中少了许许多多曾经无比熟悉的身影!

    他们的音容笑貌在记忆中不停播放,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抽上了,就疼一辈子!

    泪水奔腾着冲击着腺体的防线。

    还没讲几个字,泪水依然决堤而出。

    在所有人面前,这些天来一直无比坚强的、他们引以为傲的少家主——

    站在台上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