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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度.4

    七月初七一早,秦姜民辞别归真和谦慈,坐上了回城的小船。

    在归真道场的所见所闻,秦姜民觉得自己可以记一辈子。

    秦家经商发家,到父亲这一辈终于成为一方巨富。当下虽是太平盛世,商业繁荣。大云以儒系思想治世,终究让从商的在做官的面前抬不起头来。于是自己作为父亲的小儿子,自小就被培养考科举,求功名。无论风霜雪雨,夏暑冬寒,秦姜民都要准时定点到稻莲村家里资助的学堂去。

    家中没有为官的人,许可证明下不来,家中迟迟开不了私塾。父亲总是教导他,记住现在上学的种种辛苦,以后做了官,秦家人就能自己开办学堂了。

    可是,归真和谦慈,一无所有的一对修道人,却可以经营起一个大道场。为自己配药的夫子说,他们平日里也开设学堂,讲四书五经,送不少娃娃出去做了官,去年报考的童生,几乎全部通过了乡试。今年考完回来的,又几乎都考中了贡士。

    秦姜民认为,稻莲村的学堂,没能聘到个好先生。

    初见吕荫,就是在学堂的时候,考童生之前。小姑娘躲在墙角偷听先生讲课,被先生发现了,好一顿斥责。吕荫老实听话,乖乖挨了骂,走开了。下了学回家的路上,秦姜民看到了蹲在水边闷闷不乐的小女孩。正好夕阳西下,红色的水面泛起圈圈层层的涟漪。吕荫抬头看他,可怜兮兮的。

    秦姜民觉得,比起光耀门楣,自己更想要让这位女子有一个终生的依靠。于是,他发奋读书,考童生的时候,拿了全城的第一。他走过稻莲村的水路,看到那位姑娘,自然上前攀谈:“我考上秀才了,你若是对学堂里的学问感兴趣,我可以说予你听。”

    吕荫笑了。流光溢彩的好看。

    秦姜民问她愿不愿意许自己终生。

    吕荫说,自己可以等着他来提亲。

    然而,年逾十六的秦姜民,要面对的,也不仅仅是学业问题。江源秦氏自己这一脉有两家人。一脉是父亲与三个儿子,另一脉则是叔父与两个儿子。自己排行老五,是家中最小。叔父去世得早,还没发家的时候,四个哥哥跟着父亲做生意。父亲对自己这个小儿子十分看重,打小锦衣玉食供着,还让上学堂读书,不免让其他哥哥起了争夺心。家中的仆人,自然也是和过命交情的哥哥们更合得来。

    当自己提出要娶亲的时候,几位哥哥面色都不是很好看。虽然嘴上说好,但是餐桌上的沉默已然说明了一切。学堂的先生上门来,直骂吕荫疯疯癫癫、蓄意勾引,让乡贤吕老爷蒙羞,让自己的得意门生自甘堕落,叫秦老爷一定要对秦姜民严加看管。

    自那以后,水路边再不见吕荫的身影。

    一边记挂着吕荫,一边又要和哥哥们玩猜人心的游戏。秦姜民一度要崩溃了。他考了几年贡士,屡考屡败。

    秦老爷终于叹了口气,认栽般地宣布,会为秦姜民议亲。可是隔日,秦老爷从吕家回来,面色却不大好。秦老爷将秦姜民叫到房中,阐明吕荫身世来历。秦姜民执意要娶。秦老爷也只能答应,请了媒人提着聘礼上门去了。

    秦姜民和吕荫成亲后,一边要准备考贡,一边又要面对媳妇进门的种种考验。

    往日种种美好终究只是少年心性。真正结为夫妻后,两人要面对的考验又有许多。首先就是迎面而来的,嫂嫂们的冷嘲热讽。知道吕荫在家中被嫂嫂哥哥们嫌弃后,秦姜民再不去外面书房学习了,只在自己房间设了一个小书桌,就陪在家中。

    吕荫总是心疼夫君,日日想着法子为一家子张罗好吃的。偶尔也会和夫君一起谈论学问上的事情。

    然而问题没有得到根本的解决。秦姜民不在家,兄嫂便针对吕荫。秦姜民在家,兄嫂也会对秦姜民冷嘲热讽。三嫂说,不会以为娶个媳妇就能考中贡士吧。

    父亲知道了这事,把三嫂关进祠堂里三日。父亲大骂了兄弟们:“姜民考中贡士对你们有什么不好的!秦家在朝廷有了官,做起生意有什么不方便?”

    兄长们面上战战兢兢,背地里却变本加厉。秦姜民时不时能看到自己的妻子出去洗衣服,浑身湿透了从小门悄悄走回来。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家中事务还未解决,贡考的日子又要来了。心中又依旧不安,自己看到题目的时候就慌了神。平日里背的文章竟一句也写不出来。回家路上,自己又遭受了袭击。

    自己在被谦慈救起后,在归真道场借住了两晚。虽然和归真相处了仅仅一日,但是他觉得先生就该是归真这样的。归真和谦慈还有住在道场中的梁家夫妇,齐心协力,把整个道场打扫得干干净净。

    谦慈指挥着归真和梁老爷把两幅条幅拉整齐,梁夫人在厨房中烧饭。

    老实说,秦姜民从来没见过家中男人干活。秦家有请长工,也有仆役。父亲和哥哥从来不干活。类似针线活一类的活计,也有夫人和婢女们做。可是归真和梁老爷却勤勤恳恳地听指挥去做事。而干活之余,谦慈也帮着归真整理内务。道场常住的两个孩子又都不在,道场中正是一幅琴瑟和鸣景象。

    一股羡慕之心油然升起。秦姜民有那么一瞬间,就想永远生活在这里了。

    傍晚时分,谦慈收到了跑腿的来信。她读了信,将归真叫到书房中去,仔细回了信。而后二人叫来秦姜民问候了身体情况。谦慈说,是秦姜民的妻子来信,说自己很想念夫君,希望夫君快些归去。

    而信件本体,秦姜民却没有看见。于是秦姜民升起一个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他在想,这位全村景仰的老师,在下逐客令。

    七月初七清晨,秦姜民留下了一封信不告而别。

    下了船,他就马不停蹄地往家中赶。自己前一日还沉浸在归真道场浓浓的慈爱的磁场下,此刻突然走到秦家大院门口,又觉得身体不适。他僵在原地许久,不肯往前迈步。等到管家发现了自家少爷站在门口,日头已上三竿。

    见到秦姜民回来,秦家人也不是特别热情。通报了老爷,随后见了兄长。大家的脸上都有一种让秦姜民习以为常的怪怪的表情。于是秦姜民略略施礼,回房去见吕荫去了。

    吕荫见到自己“起死回生”的丈夫,自是欣喜非常,又是笑,又是哭,然后赶忙让秦姜民坐下歇息。

    秦姜民坐下,捧起茶杯抿一口:“我不在家这些日子,兄嫂一定为难你不少,你辛苦了。”

    吕荫扯出一抹笑容:“无妨。夫君能够平安回来,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言语之间,吕荫将自己本要自了的事情一句也没有提。夫君出门三个月,一来一回,就从杨柳依依等到了蝉鸣阵阵。嫂子们倒是没有拿自己怎么样,那些闲言碎语,不需要她做什么也自会传出去。只是家丁回来,带来了夫君的死讯,秦家人还扬言要让她再嫁,她就再也支撑不住了。

    她见到自己的夫君归来,本也欣喜。可是夫君关心她,问了兄长是否刁难她时,她受的那些苦,她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从小父母就教导自己,家和万事兴。若是自己表现得十分委屈,家中不和,夫君又要记挂如此多事物,学习考试也便难考。因而自己在夫君面前,是要好好表演的。

    吕荫在成婚之初也曾和秦姜民商量过如何处理兄弟妯娌关系。可是秦姜民说,秦家兄弟不睦的根源由来已久,自己打小就在兄长之间斡旋。兄长们心头对秦姜民的郁结不解,兄弟之间便永无和解之日。

    秦姜民将茶杯放下,问吕荫,今晚是否愿意出门逛灯会。

    吕荫考虑良久,终究答应下来。小时候自己生活在京城中,爹爹经常带自己去看灯会。京城最有名的灯会就是元宵灯会,大街上十分热闹,吃完团团圆圆的汤圆,再一家几口人一起上街买宵灯。回到家里,哥哥们会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打雪仗。姐妹们嬉笑怒骂,准备明天上学堂要用的东西。

    那时的自己,是真正无忧无虑的京城大小姐。

    可是一朝一夕之间,身份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吕荫再没参加过灯会了。哪怕吕荫寄身的江源城,是七夕灯会最有名的地方。

    想起彼时无忧无虑的憧憬,吕荫只觉得非常怀念那种冲动的感觉。如今她考虑逛灯会,居然只从夫君的喜怒哀乐去考虑。虽说夫君邀请自己过节,终究,这个节日还是为了哄秦姜民高兴。

    “恰逢今日乞巧,那妾身去为夫君做一桌晚宴来,为夫君接风洗尘。”吕荫低眉颔首。

    秦姜民握着吕荫的手:“夫人辛苦。多叫下人帮忙,无须事事亲自照拂。”

    二人贴在一起温存许久,终于舍得分开。

    仙人长寿,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品味一段情愫。

    可是对于他们来说,只争朝夕,是他们作为凡夫能给予彼此的最好的承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