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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山城往事(2)

    林子信从洗得泛白的背包里抽出两根手臂长的短棍,看样子像是从某株树根盘桓的老树上锯下来的,切口还能看到一圈一圈丝线一样密集的年轮,表层用磨砂纸磨过,把倒刺以及木屑磨平,拿在手里就不怕刺破手指,再用棕油在表面涂刷,防止蛀虫啃咬。这大概就是三人组为数不多的武器吧?他们像浪迹天涯的侠客珍爱刀剑一样珍惜自己的武器。

    林子信把其中一根甩给陈依家,木棍在空中划出弧线,陈依家牢牢接住短棍,像是握住了力量。她伸出白葱般细长的手拦了一下林子信,意思是她自己一个人可以。

    陈依家活动了一下关节,骨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她把短棍拿在手里转了几个圈,肌肉绷紧,她宛如一头从梦中苏醒的猛虎。尹泽城在那一瞬间感觉不是彭涛那群狗腿包围了他们。相反,是陈依家一个人包围了彭涛和他的一众狗腿,苏醒的猛虎面对一群不自量力的野兔露出锋利的獠牙,而那群不知死活的野兔居然还妄图制服猛虎。

    彭涛身后的狗腿眼见陈依家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敢一个人挑战他们一群糙老爷们,自己好歹也是骑士兵营里待过的人,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小看了?心里莫名有一股怒气升腾而起,为首的狗腿一声爆喝,其他狗腿一个接一个往前冲,张牙舞爪,嘴里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像是要撕碎眼前的少女替彭涛少爷报仇。

    而小胖子彭涛自己低着头,企图用手捂住鼻子而止住鼻血。他能感受到温热的红血沿着他手指的缝隙不断向下滴落,在他名贵的衣服上留下一摊难看的血迹,刺眼得像是在耻笑他大名鼎鼎的彭涛少爷今天居然被一个小娘们打了。彭涛想起自己曾经也身处过这样的场景,不同的是倒在地上的人是个不长眼的小子,而他站在那小子面前,一脸鄙夷。

    某次彭涛在街上物色了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孩,他当即带着一众狗腿围上前去,一脸嬉笑调戏女孩。女孩惊恐地瑟缩在地上,她的双手撑在冰冷的青石路面上,那石头的冷一直钻到她心里,女孩忍不住抽泣起来,泪水从她稚嫩白皙的脸上滑落,像是刚从柔软的蚌肉里开出来的珍珠。彭涛见了那叫一个兴奋,强硬地捧起女孩的脸就要一亲芳泽,似乎像一个老饕要吞下这新鲜的美味。这时,一个比女孩高出半个头的男孩趁着狗腿们不注意,从狗腿的包围圈里挤进来,冲到女孩面前张开手护住她,像是母鸡面对敌人护住自己的鸡崽一样,眼里满是愤懑。

    彭涛只觉得那个泥腿子突然冲出来扰了自己的兴致,叫来狗腿把男孩抓住,用拳头狠狠砸在男孩脸上,然后招呼狗腿子们把那个泥腿子打了一顿。最后,红色的鲜血从男孩的鼻梁哗哗流下,左右两个狗腿把他的手反扣,男孩只能跪在地上,可眼睛死死盯着彭涛。

    彭涛丝毫不担心会有人能在这诺山城伤了自己,因为他每次出门身边都带十五六个狗腿子,都是实打实的精壮男人,肌肉能拉出丝。

    狗腿子们每一个都是能一打三,甚至一打五的好手,是彭涛老爹在即将退伍的骑士营地里认真挑选的。

    彭涛老爹常说,自己辛辛苦苦弄了那么多钱,又是替城主干事又是替底下弟兄们谋利,都是实打实的血汗钱。万一哪天某个刁民因为家里妻儿老小没了这点小事心生歹念,决定在去死之前做点做点什么蠢事,而自己正巧碰上而死得不明不白,那不就亏大了吗?就算事后刁民被千刀万剐那又怎样?那还随了他的意咧!自己的一根手指头都比那群刁民一家子的小命金贵,所以彭涛家在安保这方面从来都是精益求精。

    从来都只有他彭涛少爷欺负别人的份,就像那个贸然冲到他面前的泥腿子,即使眼里的怒火冲破天际,可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跪在自己面前,看着要保护的女孩被自己亲吻。别人想欺负他?抱歉,在这诺山城还真不可能,从前没有,今天肯定也不会例外。

    痛苦的呻吟传来,彭涛心想,那群糙汉子练的都是实打实的本事,下起手来没轻没重,林子信和尹泽诚这两个小子弄死就弄死了,不会有一点问题,大不了就赔几个臭钱,反正家大业大,最不缺的就是钱。

    就算被人看见报了官,顶多就给护城骑士团那边打声招呼,随便给他俩定个罪名,说他俩心生歹念想抢劫本少爷,本少爷被迫无奈下正当防卫,不小心把他俩宰了,你说为什么他俩满身伤痕而自己毫发无损?哦,好像也不是毫发无损,毕竟被陈依家那小妞打裂的鼻梁骨还在哗哗流血。但不要紧,哪个敢说我不是正当防卫?敢说的就把那个人也宰了!

    我彭涛是无辜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花,是娇滴滴的守法公民。骑士团绝对不会冤枉好人,在那边签个名就能回家安心,说不定护城骑士团那边还会派人来看望一下……关键是陈依家那个小妞,可千万别破相了,那水灵灵的小脸,白花花的肌肤,比诺山城任何一个女人都要美丽,本少爷还没爽过呢。

    手下们呜哇呜哇的声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呻吟声。彭涛努力抬起头,想看看那三个不自量力敢挑战他的蝼蚁的惨状,可迎接他的那张他日思夜想的脸蛋——陈依家。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澈如水,像是一面能倒映世界的镜子。即使见过很多次,可一旦和那个女孩目光相交,还是忍不住会心跳加速。彭涛短暂失神后心想,呼,还好没破相,算他们会做事,不然破了相本少爷还怎么爽?

    不对!彭涛心头一凉,心跳猛然加速,恐惧从心底生出。倒地不起的是他那些能一打三甚至一打五的兵营好手,痛苦呻吟的不是林子信和尹泽诚,而是他引以为傲视为保障的一众狗腿。

    彭涛的恐惧忽然转为怒火,想他彭涛少爷纵横这诺山城那么多年,到哪里都是横着走,哪里受过这种耻辱?他以往的人生都是全世界围着他一个人转,他就是世界的中心,他就是世界的唯一,那些不从他的人会后悔从娘胎里出生。可是今天一切都变了,陈依家那个小妞单枪匹马把他们包围,以近乎天神下凡的姿态打破了他沉溺了十多年的世界。

    想他彭涛少爷什么时候那么狼狈过?打他的人就相当于打他的脸!陈依家不仅打了他一个人,还打趴了他一群人!像一巴又一巴的连环巴掌,扇得彭涛那叫一个丢灰卸甲。

    “怎么?看样子你还想把我也给打一顿?你敢?我可是彭涛!我爸是彭威!”彭涛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挨了一个巴掌,满是肥肉的脸上迅速浮现出一道清晰巴掌的红痕。

    “你这个没人要的贱女人,你和你的母亲一样不值钱!”彭涛恼羞成怒,那一巴掌把他最后仅存的理智打碎了,他捂着火辣辣的肥脸骂道。巨大的愤怒下他也顾不上所谓的绅士风度,他要用最恶毒的语言刺穿眼前这个女人,直至千疮百孔!

    陈依家没有动,冷冷看着他。

    “被我说中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妈妈就是个被人玩完就丢的贱女人,你们都一样,就是靠男人活着的婊子,没有男人会寂寞吧?反正我也不介意,不如你们母女……”

    彭涛看着不动的陈依家隐隐有些得意,以为自己恶毒的话奏效了,女人最在意的就是名声这东西,拿捏住了名声,就拿捏住了女人的命脉!于是准备用更恶毒的话来攻击陈依家。

    陈依家刚来的第二天,他就屁颠屁颠跑回家,抱着他老爹的大腿不撒手,让老爹帮忙查查陈依家的底细。

    老爹见儿子难得对一个女人那么上心,魂都像是被勾走似的,于是拍着胸口对他说,包在老爹身上。可是以往神通广大的老爹查了半个月也查不到什么,最后只能慎重地对儿子说这个女孩不一般。

    废话,一般女孩能有那么漂亮?举手投足之间的气质怎么能是一般家庭养得出来?更何况她来到诺山城的时候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得像山一样高,在最贵的海边住区绕了一圈,当即买下一套房子,售楼员颤颤巍巍接过沉甸甸的金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那个看着像是还没长大的女孩竟然买了一套房子,那淡漠的神情就好像她只是逛街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首饰。

    可是她只有一个人,没有仆人,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爸爸妈妈,按道理说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应该是家族里长辈的掌上明珠,怎么舍得让她一个人千里迢迢来到这种边陲小城?

    答案只有一个,因为她是私生女,是见不得光的人。

    贵族老爷们通常有好几个情妇,有的情妇手段通天能够杀出重围,被贵族老爷们正式承认并娶回家里。

    但更多的情妇通常被老爷们玩腻之后一脚踢开,给一笔不菲的生活费,然后送她们到某个不知名的小城市里安享余生。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情妇想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赖不走,铁了心要和老爷长相厮守,那被老爷正妻知道了可能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某个贵族老爷情妇的女儿”这个身份让彭涛按压住内心想强行把陈依家带回家里卧室玩成长游戏的想法。

    毕竟贵族之间藕断丝连,异常看重血脉,可能她老娘只是把她送到这里躲一躲,确保自己没有软肋,然后安心和贵族老爷的正妻斗个你死我活,等胜利后再以皇后之姿接自家女儿回家。

    在一切还没有定局之前,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要是她老娘输了自然没事,她本身就是一个弃子,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替她撑腰,要是她老娘斗倒了正妻,准备风风光光接公主回家,结果发现自家小公主被一个小地方的肥猪给拱了,愤怒的皇后会叫御厨把这头肥猪做成一百零八道不重样的菜!

    所以彭涛才夹起尾巴才不敢对陈依家用下三滥的手段,装了大半年绅士,又死缠烂打了半年。

    但如今彭涛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要用这个世界最恶毒的话来刺痛那个女孩柔软的心,或者说撕开那个女孩看似正经的伪装。反正她母亲就是勾引贵族老爷的贱女人,她也一样!贱女人的女儿还是贱女人,只配被男人玩弄后狠狠抛弃,在暴雨的夜晚烂在无人的泥地里。

    “砰!”更恶毒的话还没说出来,小胖子彭涛就被人当头一重棒,强烈的晕眩感袭来,看样子下手的小子卯足了劲,猩红温热的血沿着他的肥肉往下止不住的流淌。

    那不是陈依家,而是尹泽诚。该死!那个老鼠一样的家伙平时连话都不敢大声说,只会躲在远离人群的角落里独自发呆,甚至在自己打他的时候也一声不吭,现在是怎么回事?英雄救美吗?他怎么敢?这是彭涛晕倒前最后一个念头。

    尹泽诚平时存在感极低,没有谁会认真听他说的话,也没有谁会对他认真说话。像彭涛所说,他来到世上纯纯就是凑数的。

    可彭涛在倒地前瞥见尹泽诚的双眼,那不是平时畏畏缩缩的老鼠的眼睛,而是危险的嗜血野兽的眼睛。

    尹泽诚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别人在他背后说他老鼠。

    垃圾堆里的老鼠吗?尹泽城无声笑笑,好像还挺贴切,有垃圾就翻一翻垃圾找吃的,没垃圾就饿一饿肚子。

    这有什么的,日子过一天是一天,老鼠本来就没有尊严这种东西,他也一样,肚子都没填饱谈什么尊严?所以彭涛带着一众狗腿打他的时候他没有还手。

    可老鼠也是有心的,那个藏在皮肤下肋骨里跳动的器官,会因为某些东西而欢呼雀跃,也会因为某些东西而低沉落寞。比如老鼠最爱的小白菜,在找到自己喜欢的小白菜的时候,小老鼠会刨一个安全隐蔽的洞偷偷藏起来,只要每天看一眼就觉得开心,偶尔吃上一口就觉得人间值得,翻垃圾也会格外有动力。

    要是某一天珍藏的小白菜被某只不长眼的肥猫动了,那藏在灰毛下的锋利的爪子和坚硬的牙齿,即使是猫也可以杀给你看。

    陈依家和林子信就是他的小白菜,尹泽城刚开始没想明白为什么他俩会找他结拜,总怀疑是什么新型骗局,是一场捉弄他的闹剧。

    他被捉弄过太多次,心里本能觉得自己不应该遇上这等好事。

    陈依家就不说了,璀璨夺目的天使,她一出场就是焦点,自带光芒的神级人物。林子信呢?其实也是神级人物。每年期末考试都是第一,稳得像是铁焊的一样,至于第二名……是陈依家那小姑娘……

    不少同学都怀疑林子信是校长私生子,每年考试前校长都偷偷把试卷给他做一遍,奖学金拿到手软。估计要不是校长的颜值太对不起观众,和林子信相差甚远,可能就真有人会让校长和林子信来个滴血认亲的戏码以证清白。说实话,林子信的颜值也不差,沉默寡言又心思细腻,是不少女生的梦中情人,只是因为在爱情方面丝毫不开窍,所以女生们没一个能降服这位好汉。

    而尹泽城呢?颜值大众脸,成绩吊车尾。何德何能得到两位要颜值有颜值要脑子有脑子的天选之人的青睐呢?

    后来尹泽城才知道,他们三个其实都一样。陈依家在男生眼里无可挑剔,所有男生都想据为己有,看她就像看猎物,那贪婪的神色像是溃堤的潮水,足以把整个世界淹没。

    女生则因为嫉妒,嫉妒是世界上最像毒蛇的东西,它藏在心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吐着蛇信在你耳边诱惑,说凭什么她就能得到这些?即使用枕头捂着耳朵,那如蝮蛇一般的嫉妒还是会爬上你的心。每次只要有陈依家的地方,男生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久而久之,嫉妒的毒蛇爬进了所有女生的心里,女生们自然不欢迎陈依家。

    林子信呢?女生虽然对他暗许芳心,那都是因为他介乎男孩和女孩间出众的容貌,可没有一个人会愿意靠近他了解他。他太冷了,像是终年不化的浩渺雪原,没有人愿意化开坚冰,她们更愿意呆在温暖的春日阳光下。男生只觉得他装酷吸引小姑娘,本能排斥一个可能会影响他们吸引女孩的敌人,所以也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和他玩。

    至于尹泽城自己……老鼠怎么会有人喜欢呢?所以机缘巧合之下,三个在人群得不到真心的同类靠在一起,彼此取暖。

    彭涛说了陈依家不想听的话,那些恶毒的话会像泛着冷光的刀刃一样,伤到那个女孩的心,伤了皮肉只需要几天就能好,伤了筋骨需要几个月也能好,伤了心呢?尹泽城不知道,可能几天,可能几个月,也有可能……再也不会好……

    在内心更大的伤口被刀刃割开前,尹泽诚抢过林子信手里的棍子让那个该死的胖子闭嘴。他的眼角一跳一跳,仿佛恶魔藏身于此。取暖的人就那么多,少了的话,就漏出一个口子,那些冰冷的风会从口子里呼啸着钻进来。到时候全世界都冷了,结成冰碴,碎在无人的夜晚。

    有些话不该说也不能说,你说了也不要紧,付出代价就好。

    “哟,三弟想不到你还有这身手。”陈依家似乎有些吃惊。

    尹泽诚挠了挠头有些窘迫,另一只手还拿着短棍,手足无措,放下也不是拿着也不是。他又变回那个耷拉的小老鼠的样子,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口就传来巡逻骑士的声音。

    “什么人,在那干嘛?”骑士们喊了一句。

    陈依家把木棍别在腰上,动作极其熟练,抄起林子信和尹泽诚两个人的手撒腿就跑。

    “喂喂喂,大哥你就这么跑了?我还以为你和二哥准备周全才动手的!”

    “事发突然,没有准备,被警卫抓到我们就完了!”

    “二哥,你不是号称‘planB’吗?每做一件事都有备案的男人,这次居然那么草率?”

    “事发突然,快跑!”

    “啊啊啊啊!怎么会这样,等等我啊!”

    天空的细雨不知道什么停了,快落山的太阳从云里露出半张脸来,把街上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那个雨后的傍晚,空气带着湿润的凉意,少女身后跟着两个少年,一个冷峻一个耷拉着脸。他们奔跑,他们大笑,他们不知道要跑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只知道跑起来,风托起他们的身姿,像是舞动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