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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鸟儿

    等绿灯亮的时候,王潮两面观察了片刻,没有车通行,才紧紧牵着儿子走到马路对面。

    “咱们现在去买菜……”王潮问儿子,“宇宝,晚饭想吃什么?”

    王硕宇思考了一下,也没想出来:“老爸,你烧什么都好吃。”

    听了儿子这样说,王潮心里跟吃了蜜糖似的,甜滋滋的,连周遭蒸腾的热气都不那么炎热逼人了。

    “叮叮叮~”

    兜里的手机响了,王潮拿出表面磨得包浆的基础款诺基亚手机一看,是上司打来的,他连忙按下接听键。

    “过来开会。”

    王潮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对面冷冰冰的一句话后就挂了电话,他苦笑着摇摇头,看了眼儿子,“宇宝,先不去菜市场了……”

    他深吸一口气,估计自己又要吃挂落,进入公司以来,除了前几次会议没有挨批评,后面基本上每次都要被上司抓出来立个典型。

    父子两人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在隆达工业园区下车。

    像之前一样,王潮带儿子走到园区外面一个交通警亭前。

    一名陌生的年轻交警刚从路面疏散完车辆回来。

    王潮朝他摆手打招呼道:“警察同志,我去趟公司,您看孩子暂时放这儿成吗?”

    “同志,你这把孩子当成布娃娃了,随便放?”年轻交警开了个玩笑,“让孩子进亭子里去吧,外面晒着怪热咧。”

    王潮连忙道:“唉!真谢谢您!”

    “为人民服务。”年轻交警摸了摸王硕宇的头顶。

    “王硕宇,就在里面,不要乱走。”王潮郑重叮嘱儿子道。

    他再次向年轻交警道谢后,走向园区,路上还不忘回头看了两眼。

    ……

    万里润滑油公司。

    “来挺快的,又摸鱼了吧?”

    王潮刚进会议室,就听坐在主位的销售组组长对自己冷嘲热讽道,“公司付你们工资,不是让你们养生的。”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人已经到了几个,除了组长没人坐着,都靠墙站成一排,像挨训的犯人。

    王潮也低下脑袋跟着那一排站着,空气沉闷到掺了铅尘一样,每吸一口气,都得小心翼翼。

    站了十几分钟,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

    “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下次再迟到,就不要来上班了……”组长彭定山点了一支利群烟,不耐烦道,“TMD!一帮子薪水小偷!”

    “从你开始,汇报本周业绩。”

    彭定山四十岁左右,穿着黑西装,头发微秃,个子不高,长有一张刻薄的扁平脸。他嘴里咬着烟,一手叉腰,从头随意点了一个人。

    被点到的人颤颤巍巍道:“周一……周一去了泰……泰盛汽修厂,向老板推销新型产品……”

    “打住,净说废话!要念经回家找你妈念去,MD,你们有一个算一个,汇报业绩,直接报销售额!”

    一阵有气无力的报数声响起。

    “6800……”

    “6000…”

    “7500……”

    轮到王潮了,他心里算了笔账,立马道:“7300!”

    “……”

    一轮报了下来,会议室里除了风扇空洞的转声,就是彭定山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隔壁七组上月冲三百万了,再看看你们……”彭定山吐了口痰,“废物,一帮子废物!王潮……”

    王潮听组长提了自己的名字,嘴里直发苦,双手本能地攥紧裤子。

    彭定山吐出一团烟雾:“这试用期都快两个月了,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人家新来的小李都比你强,干什么吃的?”

    “我……一定继续努力!”王潮喉咙发干。

    “努力!努力有屁用啊!我要的是业绩,业绩!懂么?”彭定山口里唾沫直飞,“你这样的,试用期都过不了,还努力个捷豹啊!”

    “还有,我都说过八百回了,样品不要随便送人家,都是公司的资源,你们长嘴不说话,干什么销售啊?”

    “是是是,妈的,当人家老板都是煞笔啊,凭你一张嘴就能让他把钱乖乖掏出来?你这么能怎么不去卖空气呢!艹,每次都说七组,我朋友在七组,他们不也都送样品么?!”

    有一个小职员解开领带,似乎忍受不了会议室的氛围,从一排人里面站出来:“姓彭的,小爷不干了,回家继承家业去。”

    他说罢便摔门而出,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还有谁要滚蛋走人的?”彭定山阴沉着脸,目光像钉子一样在众人身上一扫而过,“王潮,你呢?再一个半月过去,试用期结束就回老家种田?哦,不对,继续当教书的臭老九?”

    他语气作怪般,似乎觉得自己很幽默,说完噗嗤一笑,众人勉强跟着笑。

    ***

    王潮洗了把脸才从公司出来。

    园区的鸟儿在道旁树上面喳喳叫着,和老家叫的声音一般无二,王潮倒不知道它们来这座城市干嘛的,为什么不往青山绿水的乡下飞呢?

    “也许对它们来说,乡下竞争激烈,压力也挺大的。”

    王潮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他拍拍脸,让自己显得更轻松一些。

    “嘟~嘟~”

    一辆银灰色奥拓从园区里面出来,在王潮身边缓缓经过,按响喇叭。

    驾驶位的车窗户打开,王潮便看到徐东锡那张大脸。

    “潮哥,今天到我家,请你和宇宝吃饭。”徐东锡吹了一声口哨。

    “你不工作啦?”王潮问。

    “国家节假日来就不错了,还工作个屁,经理升职都靠我,他敢碎嘴?”徐东锡不在意地笑笑,“宇宝呢?又给他放警亭了?嗨,都说了,你就把他带公司去,放我那儿,谁TM说闲话,我揍他丫的!”

    王潮知道以自己好友张扬个性,还真能干出这种莽撞事来。

    究根结底,徐东锡是有底气的,彭定山一直眼红的七组就是他带领的,是公司销售部门的中流砥柱。

    也正是好友介绍自己到公司工作,王潮已经给他添很多麻烦了,徐东锡可以无所谓,但自己不能没谱。

    王潮摆摆手:“行了,我去接宇宝,你在那边路口等着。”

    ***

    “叔。”见到徐东锡后,王硕宇脆声喊道。

    “宇宝,你咋就这么可爱咧?”

    他们上车后,徐东锡咧嘴朝副驾驶的王潮笑道,“潮哥,要不你把儿子给我得了,我替你养。”

    “滚蛋。”王潮没好气道,“开你的车。”

    他们去菜市场买了菜,然后到徐东锡在奉怡区租的房子。

    这个单身公寓,每月房租两千多。

    小客厅收拾得挺干净,几排玻璃柜子将这处空间占去大半,里面放的都是各式各样的赛车模型。

    王硕宇刚来沪上不久还是第一次到徐东锡家,目光很快被这些东西吸引,眼里异彩连连。

    “潮哥,我10年没尝你的手艺了,这几千个日夜,我可馋着呢!”徐东锡对一旁的王潮夸张说道,“今天算是梦回大学寝室,这次不用担心宿管没收咱们的锅了。”

    王潮会心一笑,摆了摆手里提的鱼,问,“厨房东西都齐全吧?”

    “那必须的,我给你打下手……”

    他们两人去了厨房,留王硕宇一个人在客厅里面玩。

    徐东锡本来靠着门框剥洋葱,突然凑到王潮身前,道:“唉,潮哥,我看宇宝对那些赛车模型挺上心的,回头我送他一个。”

    “宇宝都能薅你羊毛了?我替他谢谢你。”王潮乐了,“这孩子下午在卡丁车俱乐部玩了会儿,玩得挺开心的。”

    他把在俱乐部发生的事大致给朋友讲了遍。

    “这么厉害?!”徐东锡瞄了一眼外面的王硕宇,“我也玩过卡丁车,还算了解一些的……乖乖,宇宝天赋真吓人!”

    王潮今天听了好几个人说自己孩子有天赋,心里滋味复杂,儿子能在童年就展现出他的某项天赋无疑是幸运的,但不幸的是……

    “我只能让他开10分钟。”王潮苦涩地对朋友道。

    “嗨,不然呢?难道你想让他一直开下去,最后成为一名车手?”徐东锡叹了口气,“这到底是金钱的游戏……你知道一个人从小开始练车,一直成为一个最顶尖的那种车手要耗费多少钱吗?”

    迎着王潮的注视,徐东锡说了一个天文数字:“1亿都有可能。”

    “这么多?”王潮一脸惊讶。

    徐东锡点点头:“家庭稍微能承担些的,先投进去几年,看孩子成绩,不出成绩,几百万就当打水漂了。”

    “别说这个职业了,我现在连让他获得基本的快乐都做不到。”

    王潮不无郁闷,儿子倒像点错了天赋点一样。

    厨房里沉默了一会儿。

    徐东锡突然道:“我听说了,姓彭的那王八蛋又拿你开涮,要我看,你还是到我们组来,我多少能照顾点。”

    王潮这下知道朋友为什么找自己吃饭了,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坚持,耸耸肩膀道:“算了吧,咱们好好的朋友没必要变成上下级,狗屁倒灶的事一多,你也不好做。”

    “主要是姓彭的和我不对付,他才迁怒你的,我怕他给你使绊子,卡你的试用期。”

    “徐子……我想过……也许……我不适合沪上这个大都市。”

    王潮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以前我就没有什么大志向,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一生挺好,所以毕业后回家教书了……但是嘉怡走了,我的人生一下子就缺失了好大一块,我觉得什么都是虚无、毫无意义,不瞒你说,有次我从河边走,都想着跳下去一了百了……”

    他还是第一次向朋友吐露心声。

    “狗屁,王潮,你是不是煞笔啊?!”徐东锡也有些激动,将门关上一点,压低声音道,“人活着有些事咱们没办法的,老天爷根本不在乎你过不过得去!所以咱得自己找生活里的美好!当初我失恋,要死要活的时候,不是你跟我这么说的?”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兄弟,你消停些!”

    王潮剁了一节黄瓜,塞到徐东锡嘴里:“后来宇宝拽了拽我的衣角,他哭得很厉害……一下子将我拉回现实,我知道不止我一个人痛苦,宇宝也很难受,就算为了孩子,我也不可能寻短见,直到现在一想那会儿,我都后怕得很。所以才想着换个环境,省得又掉进怪圈里面。”

    徐东锡嚼着黄瓜,囫囵道:“不行,管你适不适合,你还就得待在沪上!王潮,你要是走了,别怪我瞧不起你!你就是想逃避而已!”

    王潮无奈道:“我不就是这么一想么,再说了,宇宝都在这上学了,我也不可能走。”

    “别做懦夫,哪怕不在这家公司干了,你也得证明自己不差!”徐东锡道。

    “你说的对。”王潮点点头。

    “回头好好修剪头发,再从我这儿拿套好衣服走,捯饬捯饬……你才三十一,怎么暮气沉沉的?当年你可是咱们外语系的的系草,虽然也就比我差一丢!”

    王潮撇撇嘴:“差老多了,光脸皮,就拍马也比不上。”

    那天,他们喝了一些酒,没人谈梦想,只有酒杯清脆的碰撞声和过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