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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鬼

    黑衣人缩在一个小洞里。

    小洞是一个山洞,铁剑山庄的山。

    他距离铁剑门众弟子的居所只差五十步。在这五十步之前,他已经费尽了千辛万苦。

    他用尽毕生的算计,筹划方案,只希望现在走完这五十步。

    只要走完这五十步,走进了铁剑山庄,他就有生的希望。

    但他的希望断绝了。

    一道剑光如闪电般刺向他,刺向他盘算了好几千次的稳妥路线。

    剑来时,他的全部武功都已成为了不值一提的垃圾。他从未见过那样的速度和力量,甚至连想象也想不出。

    当他开始恐惧时,剑锋已刺入他的心脏。

    楚留香正在铁剑山庄内。

    山庄内重墙夹巷,蓝砖衬灰瓦,九门深照,开阔而雄浑。

    道旁是参天的古树,厅前是金黄的银杏,银杏落叶灿灿然铺了一地,与古拙的庭轩交映得预发照眼迷人。

    庭轩前,银杏下,放着一张石案,两把竹椅。

    楚留香和方正就坐在竹椅上。

    “香帅方才看见了我的弟子没有?”方正问道。

    在楚留香说明来意之后,方正就带着他把铁剑山庄从里到外走了一遍,使他能路过庄内所有弟子。

    这意思他当然明白。

    “看见了。”楚留香道,“不但看见了您的弟子,也看见了他们的剑。”

    那些弟子都在亲力亲为一些起居杂事,有人烧水,有人扫除,有人切菜,有人劈柴,并没有人手里握着剑。

    但楚留香却看见了剑。

    因为每个人都有行动的习惯,行动时难免都会表露出来。

    这些习惯当然可以隐藏,但却是很难完全藏住的,尤其是会武功的人——因为武功本就可以说是一种肢体的习惯。

    楚留香仔细研究过他要寻找的那把剑,它的招式变化,出手特点,击刺力量。

    这些东西同样会从一个人不起眼的小习惯中自然流露出来。

    有时一个习惯就能确定很多事。

    他顿了顿,又笑道:“不过我方才看见的剑,都不是我要找的那一把。”

    方正淡淡道:“卒然所见,往往是一滩浑水,并不分明。所见之剑,仅如浑水中一层波纹,或许不过是一时之相,而非本质。”

    果真坦荡。

    楚留香道:“所以晚辈既然想要找到其本质,就非要搅动这一滩浑水不可。”

    方正点点头。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前辈对我既不阻拦,也不怀疑?”

    “何必阻拦?何必怀疑?”方正道,“水有浑时,就必然该有澄时。”

    楚留香出了铁剑先生的居所,信步而去,走向了后山。

    夕阳已只剩淡淡余晖,月影也已经若隐若现了,后山的钟响了两声,整个山庄里开始燃起灯来,泛着说不出的安宁静谧。

    铁剑山庄的后山与山庄内多处相连,青葱连绵,这个时辰里,依然能遥见山庄弟子从小山路快步上下。

    他快要走到其中一个连通后山的小门那边时,却被两名弟子挡住了去路。

    他们都是十五六的年纪,头发学方拓一般高束成马尾,各持一剑,拱手道:“香帅留步。”

    楚留香左右看看,才道:“你在叫我?”

    其中一个弟子笑了,露出大大的酒窝:“这里只有一个楚留香。”

    楚留香道:“你什么会认为我是楚留香呢?”

    另一个弟子道:“因为你的确就是楚留香,我们刚好在歌洲赌坊见过你。”

    有酒窝的弟子忍不住补充道:“更何况,若不是像楚香帅这样的大人物,怎么能让我们师父亲自请进山庄做客?”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们去那种地方,就这样告诉我了,不怕我告诉你们师父么?”

    这个酒窝少年像是个憋不住话的人,眨眨眼,又道:“不瞒您说,我们师父是个闲云野鹤远红尘的人,大半时间都和那些僧道在山里修行,不会管这些的。”

    不爱笑的弟子道:“只求香帅莫要告诉我们大师兄就好。”

    楚留香故意道:“我如果告诉了他呢?”

    酒窝少年苦着脸道:“那我们两个不但要到山上思过,还要挨板子的。”

    他用极恳求的眼神望着楚留香,几乎让楚留香觉得,如果不答应他们,自己就不折不扣是个欺负小孩子的恶人了。

    楚留香只好答应,又道:“你们叫我留步,是有什么事吗?”

    他二人齐声道:“我们想求香帅不要到后山去。”

    楚留香奇道:“为什么?”

    不爱笑的弟子道:“因为大师兄命我们看守这个门,不许人进去。”

    他们看守这个门,那别的门自然也分派了人看守。

    楚留香道:“你们大师兄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后山里有什么不许人知的秘密吗?”

    酒窝少年摇摇头道:“大师兄几乎已代任掌门,他的话我们一向不敢不听,也不敢问为什么。”

    他想了想,赔笑道:“香帅若是一定想进去看看,我们猜他很快就要回来了,那时他一定会邀请您进去的。”

    “不必了。”楚留香笑道,“天色已经很晚了,你们的后山光秃秃的,又黑,想必没有什么好看的。”

    “告辞。”

    他说完就真的转身离开了,这两个弟子终于松了口气。

    楚留香当然没有真的走远,他避开了看门的人,从山庄另一侧极高且偏僻的外墙掠了进去。

    他轻飘飘落在及膝高的杂草丛中,扫视着后山的山石草木。

    后山里,铁剑门弟子经常活动的地方和其他地方简直泾渭分明,前者整洁,后者几乎不见人打理过,草植肆意乱长、山路崎岖难行,和郊野之山没有什么区别。

    楚留香转了一阵,发现除了草木、石头和泥土,简直找不到别的东西了,像这样的后山,又何必需要看守呢?

    在他转了一圈都没有发现什么之后,就准备从后山的一角离开,但当他走到这个角落时,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就在这个斜对着铁剑山庄的一个小后门的角落,居然有泥土和草木被齐齐削过的痕迹。

    只有人打造出的锋利的刃才能削出这样的痕迹。

    他顺着痕迹找,直到一个杂草掩映的小山洞暴露在他眼前。

    会不会有更多痕迹留在山洞里?

    楚留香立刻擦亮随身的火折子,钻了进去。

    洞里没有痕迹,只有一具尸体。

    楚留香将尸体拖了出来,才看得清是一个穿着夜行装的壮年男人,面皮颜色虽已变了,却显然是刚死了没多久的样子。

    他的致命伤在胸口,一剑穿心。

    从尸体身上和四周的痕迹来看,他竟没有一次机会还手,便已死在剑下。

    好快的剑!

    这杀人的剑,正是他一直在找的那把剑!

    但这个被杀的人又是谁呢?为什么偏偏死在铁剑山庄的后山,为什么偏偏在方拓下令不许外人擅入时死在这里?

    楚留香支起火折子,翻遍这人的衣服,发觉他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口袋都是空的,如果不是本来就空了,那就是被那刺客首领搜走了。

    也许因为他已来不及处理尸体,只有先搜走尸体身上的东西,再把尸体就地藏起来。

    楚留香想了想,解开了尸体头上的发髻,发髻里只有头发,没有藏东西,但发带却仿佛不是空的。

    他从侧面撕裂了这道麻布发带,里面竟缝着两张纸。

    一张写着看不懂的记录的纸,和一张当票。

    当票上分明写着“白银七百两”。

    当票在这儿,钱呢?难道也被凶手拿走了吗?

    不可能。

    这个人双手粗糙,面上带着常年奔波的痕迹,武功也平平,实在不像是非常有钱的人。

    他既然能把当票小心保存,那银票更该如此,他的银票想必是自己花掉的。

    楚留香将他的靴子也解了下来,从靴筒内部发现了一枚精巧的机簧竹筒,像是种暗器。此外,还有七八枚京城霹雳堂制造的火云弹。

    楚留香把玩了一会儿暗器,轻轻将弹扣掐断,里面的暗器便失去拉扯的力,滑落出来,竟然是十几根针。

    针上有药。

    如果他没有认错,这玩意应该就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醉酒针”。

    这东西当年在下五门红极一时,下五门的高手们,但凡有头有脸的,都要搞来一支。

    醉酒针的来历江湖上没有人知道,不过它的制法显然是仿照唐门,唐门曾为此出动过弟子探查此物来历,最终不了了之。

    它的制法虽然得了唐门暗器要领,但比起真正的唐门暗器仍不够强,最大的优势是上面的药。

    它的药非常独特,不是毒药,而是麻醉药,且比一般的麻醉散更快。

    这种暗器,以及那些要价不菲的火云弹,这个平凡的江湖人是没有渠道得到的,他一定借助了什么群体的力量。

    楚留香把这些东西包在手帕里小心收藏起来,替这不知名的尸体整理好衣冠,此时天色已经更黑了。

    他只有先将尸体送回山洞里,再想法子安葬他。

    山脚下再往外走就是村镇了,一条灯火稀疏的小土路,零星开着几张铺子。

    老钱头的棺材铺就是其中之一。

    楚留香出现在门口时,老钱头吓了一跳。

    老花眼的一个坏处就是容易将长头发白衣服的人当成了鬼。

    “你要干什么?”老钱头一边抚着心口,一边问。

    “我来棺材铺,当然是来买棺材的。”楚留香无奈道,“老伯既然胆子这么小,又何苦要干这个营生呢?”

    “唉…”老钱头慢慢吞吞地点起灯来,让室内更亮堂些,方便客人看棺材,一面道:“我……我只怕撞见鬼了!”

    楚留香失笑:“鬼?什么鬼?”

    老钱头道:“我不知道,鬼飞得那么快,我没看清。”

    楚留香道:“你确定你不是在做梦?”

    老钱头扬起眉毛,斩钉截铁道:“我不是做梦!鬼手上还在闪光呢!晃了我老头子的眼睛了……”

    “闪光?”楚留香眼睛一亮,握住老钱头的肩膀道:“你看见的鬼,手里是不是拿着剑?”

    老钱头也顺着他的意思猜测起来:“好像是的……”

    楚留香笑道:“那你就不必害怕了。”

    老钱头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只有人才会拿剑,鬼若想杀人,是用不着剑的。所以你看到的一定是人,而不是鬼。”

    老钱头喃喃道:“但他那么快,人哪有那么快……”

    人当然有那么快。

    人可以有多么快,他一个没有功夫的老村汉哪里见识过?

    他若是见到楚留香的轻功,只怕也要以为楚留香是鬼了。

    店里都是些很普通的杉木棺材,但楚留香却拿出一锭大得照眼的银子。

    老钱头看着银子愣了愣,随即笑道:“这位公子,小店里没有这么贵重的好棺材,你若想买这样价格的棺材,应该到城里的大街上去买。”

    楚留香道:“这钱并不只是为了棺材。”

    老钱头道:“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那个鬼。”楚留香道,“只要你帮我细细地回忆一下刚才你看见的那个鬼,他出现的时辰,方位,身上的特征,这银子就可以被你赚走了。”

    老钱头看着眼前的银子,只有拼命地想。

    他想着想着,便不由恨自己今天为什么不叫闺女来看店,她脑子清楚,眼睛又快,一定能比自己多说出来点东西。

    想到最后,他只能确定三件事:

    第一,那个鬼是太阳还没落尽时出现的,那时铁剑山庄还没敲钟。

    第二,那个鬼来的方向和楚留香一致。

    第三,鬼穿着件发蓝的衣服,那一闪而过的影子仿佛身材很修长。

    楚留香算了一算,时间和尸体死亡的时间刚好对得上,而且那鬼正是从铁剑山庄方向来的。

    楚留香说话算数,老钱头看着手里的银子笑开了花,已经在盘算先去哪里买点烧肉下酒了。

    楚留香又道:“这鬼出现的前后,还看见什么人从我来的方向来吗?”

    老钱头想了想,掰着指头数道:“铁剑山庄里管菜的二牛、沙井村送肉的赵屠户、铁剑门的小太岁、卖桌子的老王、放牛的小田、赵员外家的婆子……”

    老人最怕寂寞,哪怕只能待在店里,也要坐在门口找人聊聊天解闷的,他们记邻居和常客的零零碎碎比记什么都清楚。

    “好了,好了……”楚留香赶忙打断他,“你只说有什么不寻常的人没有?”

    “没有。”老钱头道,“除了那个鬼,剩下的我都认识。”

    “老伯认识的人这么多,不知道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楚留香问。

    “什么忙?”老钱头猜他又要有钱赚了。

    楚留香道:“这附近有没有帮人下葬的人?”

    下葬和棺材本是一条线上的买卖,自然相熟,村子里肯卖力气赚钱的青壮年也不少,不多时便已将那无名的尸体挑了个好地方安葬了。

    楚留香回到宋家别院时,白小君还守在门口等他。

    天气凉,又有风,楚留香却看到她头上汗津津的,不由道:“你在练功?”

    白小君点点头:“您说过,我要花很大的精力去锻炼我的状态。”

    楚留香顺手抽出一张手帕为她擦汗,她不敢真的让楚留香替她擦,立刻接过来自己擦。

    “你还要继续练吗?”楚留香问。

    白小君道:“我到不打扰您休息的地方练。”

    楚留香道:“你准备练到什么时辰?”

    白小君道:“练到我必须要睡的时辰。”

    “夜里风大。”楚留香微笑道,“你最好还是早一点休息,不要着凉了。”

    “是。”白小君低头道。

    楚留香正准备回房,忽然又被白小君叫住:“师父…”

    楚留香带着丝疑惑看着她。

    她轻轻凑到楚留香耳畔,悄声道:“这里好像多了几个暗钩。”

    楚留香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惊讶,只是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楚留香在的时候,这里当然不敢有暗钩,只要有一个偷听偷看的人,就多一分被发现的危险。他们被发现,就会带出背后的人。

    但只有白小君在的时候,就是偷听偷看的好机会。

    只不过他们低估了这个小姑娘。

    不止是他们,连楚留香也发觉自己低估了白小君,她竟比他想象中更加机敏,真有点老江湖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