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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惊变

    夜过子时,一辆打着公爵紫金大旗的马车自皇宫出来,径向万安大街的汉国公府缓缓驶去。

    此时早已宵禁,因而车外也没有配备护卫。

    “父亲,您今晚为何一直闷闷不乐?”伏颖儿依偎在父亲身旁,父女俩此时才得空说话。

    自打伏颖儿记事儿起,从永王府到万岁殿,父亲一直在尽心尽力地为赵昱做事,经常早出晚归,甚至十天半个月都看不到踪影。

    这些年来,父女二人一直聚少离多,就连母亲病重临死前都未能与他见上最后一面。

    在偌大的汉国公府,伏颖儿常常一个人从入夜等到黎明。若是可以让她选择,宁愿不要这锦衣玉食,也要和父亲待在一起。

    “颖儿,你即将被圣人封为郡主,为父高兴还来不及呢。”伏兴目光暗暗流转,在嘴角强挤出一丝笑意。他平日里在外人面前颜色冷冽,寡言少语,这份温柔除了对亡妻之外,只会留给女儿。

    “父亲,您真心想将我嫁与赵礼么?”伏颖儿问罢,将双手夹在膝间,轻轻叹一口气。

    “圣人的旨意岂是你我可以左右的?再者,你难道不想做太子妃,将来不想做皇后么?”伏兴伸手握住女儿的手,只觉一阵冰凉。

    伏兴如何不会知道女儿的脾气秉性,可是赵礼自幼便喜欢伏颖儿也是都城之中人尽皆知的事情。尤其是这几年来,他感觉周围的人愈发敬畏自己,除了降魔司指挥使的职位外,隐隐还有未来皇帝岳丈的影子。

    “唉!父亲如今身为堂堂国公、朝廷柱石,反倒没了自由,连儿女婚配的事情也无法做主了……”伏颖儿埋怨一句,她觉得赵礼自小长在王府之中,被赵昱管教甚严,只懂读圣贤文章,没什么阅历,虽然贵为太子,可比起自己父亲这般勇武的男人,可谓是平乏至极。

    “颖儿,做人不可忘本。为父当年只是一个风尘里颠仆的捕快,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依旧清贫不堪。若不是圣人青眼有加,哪里会有如今的地位?”伏兴语气并不严厉,他觉得这话明面上是劝说女儿,实际是在劝服自己。

    “可是父亲也已然为了圣人劳碌了大半生,若是将女儿也献了出去,将来谁来陪伴侍奉你啊?”伏颖儿强作笑脸撒娇。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难不成想一直糗在家里当个老姑婆嘛?”伏兴见女儿终于笑了,心情随即也好转一些,开始逗趣。

    “那倒也不是,只是不想嫁给赵礼罢了!”伏颖儿性子乖张机巧,一见父亲态度和缓下来,马上又开始吐槽。

    “那我倒要听一听,你不嫁赵礼,谁还会娶你?”伏兴面上虽在说笑,可心里却暗暗沉重。

    自打建立降魔司,他手上沾染鲜血无数,早就成了天下人人忌恨的刽子手,即便自己位居国公,彪炳显赫,女儿天生丽质,聪颖无双,也没有哪家敢和他做亲家。

    在伏兴看来,女儿若是嫁入东宫,已然算是不赖的结果。

    “总之我不想嫁!母亲当年是帝京城里的第一美人,不是也选择了父亲么?……嘻嘻,我可没有冲突父亲的意思,只是举个例子……”伏颖儿说罢筋起鼻子,吐了吐舌头。

    “你说得并没有错。为父当年只是一个捕快,你母亲却名贯京畿。她拒绝了那么多王子公孙的苦苦追求,偏偏选中了我,确实算得上是下嫁。”伏兴此前喝了不少酒,一提到亡妻便觉得眼窝发烫。

    “您可别这么说,在我眼里,父亲一直是个大英雄。我出身如此,自然不会嫁给泛泛之辈。圣人之前不是提起《青云集》么,我如今既然位列丽人榜上,起码得嫁给同榜之人。这人要么武功独步江湖,要么才学名冠天下……”

    伏颖儿说笑着,心中不由得真地那般幻想了一下。这般美妙年华说没有春心是假,可她也确实没机会见到江湖上的人,就连一些故事也是听府里的下人们讲的。

    伏兴蓦地不说话了,他又想起长明宫灯被灭之事,若是那个梅溪小小生在灭灯之后,真地按着《青云集》去见天下丽人,难不成还会来找自己的女儿么?

    他早年做捕快时,多与江湖中人打交道,自然知道即便朝廷有再大威力,对付这些人也像一拳打在水中,根本奈何不了他们。

    当年他做捕快时唯一未破的案子就是江湖上的高手所为——在宫墙三丈高的地方掀掉石砖,露出“大辛灭绝”四个大字。

    无论是凌空飞起的腿脚,还是徒手破砖的功夫,都是凡人不敢相信的。当时京兆尹派出几百人去市井之中走访查探,几个月都没有一点进展。

    同时,梅溪这个原本偏远的地名这段时间已经第二次在伏兴这里出现,一次是雍州私营军工的情报,一次则直接灭了长明宫灯。

    在伏兴看来,这绝不该只是一个巧合。他这些年来一直在做探查之事,尤其是组建降魔司以来,更是完全掌握自京畿之地到各州各府的情报,梅溪此前并未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再有,我觉得摘宫灯的那个人便是有趣得很,起码赵礼就不敢做这事罢?”伏颖儿又笑。

    伏兴见女儿居然真把话题扯到那个人身上,决定不再搭话。他索性闭上眼睛,开始重新回忆此前在宫中的情形。

    圣人刚刚宣布册封伏颖儿郡主之位,许德敬便急着出恭。

    许德敬前脚刚走没一会儿,大监后脚便急匆匆进来了。

    按理说,此前大监已带着魏青来过一次,惹得龙颜不悦,即便是有军情也不该急于一时的。

    而且大监自打进门,显然在时刻防备着自己,到了最后也没有透露那封急报的半点内容……

    可是,大监却像是已经知道了急报和降魔司甚至自己相关!

    想到这个关节,伏兴瞬间冒出一生冷汗。

    “国公爷回府!”马夫来了一声响亮的吆喝之后,勒马停车,将伏兴的思路暂时打断。

    父女二人下车之时,公府门外已有三十余个哨探候在那里,等着汇报今日的情报——降魔司的探查向来不分日夜,不漏纤毫,即便是万里之外的西域有什么事端,伏兴也可在三日之内知晓。

    “颖儿,你先回去休息。”伏兴指了指大门,示意自己要留在这里听取例行的报告。

    “父亲今日刚刚赶回都城,还请不要太过劳累……”伏颖儿见状,只好施礼而去。

    见女儿刚一进门,伏兴便回复到阴鸷的表情,“今日酉时以后,西、北两处城门是谁当值?”

    两个哨探应声出列,向伏兴拱手行礼。

    “你们可曾见到雍州送急报的驿使进城?”

    “禀报指挥使,今儿是中秋佳节,百姓都在家中庆祝,自申时以后就很少有人进城了,没有公差走动。”一人回道。

    “不错,我在宵禁之后才从北城门赶到这里,此前绝对没有见到一个驿使。”另一人回道。

    伏兴又转向其他人,“今日除了宣德殿的宫灯被人灭掉,都城之中可还有什么异常?”

    哨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连着摇头。不过,他们之中当时有混在宫城外人群中的,看到灭灯那一幕却当真惊诧不已。那人在五丈高的万岁殿上来去自如,仿佛唱本里的飞仙一般,若非亲眼所见,根本不会相信一个人的轻功能练到如此至臻的境界。

    “指挥使,此人轻功极高,不如在司中发布抓捕令,以免他在都城再搞出什么事端。”一个主管缉拿的百户提议。

    “算了,你们抓不到人的。他这会儿该是早就出了城。”伏兴不耐烦地摆摆手。此刻若是按着自己的机算,已查不出什么情况,可是多年来养成的直觉却在提醒自己,今夜一定有大事发生。

    另一边,许德敬的马车同样打着紫金大旗,自打出了皇宫,却是催促马夫急三火四地往相府赶路,即便在官道上也颠簸不堪。无论妻子和儿子怎么询问状况,许德敬也一字不提。

    许德敬刚刚进了相府,便听门外响起一阵马蹄声,来者高呼,“右相大人可已回府?”

    许德敬立即转身出门,看到来者是禁卫军的一个校官,于是满脸茫然地问道,“将军急来找我,可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

    “末将不知详情,只是请右相大人立即随我回宫!”校官说完不等回复便调转马头,只等许德敬上车便要领路。

    许德敬回到皇宫门口的时候,只见卫戍在那里的禁卫军已有数百之众,全部披甲亮剑,如临大敌。

    几个百夫长更是身披青铁重甲,见到右相也只做拱手军礼,便继续凑在一起议事。

    一路直到启明殿,校官以手指路,侍立在殿门之外。许德敬一进去,发现已有三人——赵昱端坐,身旁站着禁卫军指挥使魏青和京兆尹李海龙。

    这般架势,让他不由得想起三年前的夺位之夜。

    “圣人!臣见驾来迟,还请赎罪……”许德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德敬,若有一日要你在朕和伏兴之间做一选择,你该如何?”赵昱开口便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臣自是万死不敢悖逆,圣人何出此言?”许德敬伏在那里战栗。

    “右相大人,圣人今晚接到雍州太守元四法的急报,伏兴派降魔司的亲信在河南府私自修建了四座兵火作坊,同时招募亡命之徒,购置北马,意图谋反!”魏青性情直率,抢着讲清状况。

    “圣人,事关重大,可要核查清楚才好定论……”许德敬依旧伏在地上,瑟瑟不敢抬头。

    “德敬,朕知道你和伏兴都是永王府出来的旧人,交情也不一般。朕又何尝不是拿你们当兄弟一般看待……”赵昱说罢,沉沉叹了口气。

    “圣人,臣不敢无凭无据就为伏兴申辩,只是说伏兴要谋反,臣却实感意外。何况伏兴如今统领降魔司,都城里起码埋着数千人马,皇宫上上下下也都是他的眼线。他真有逆心,倘若我等谋事不密,恐怕会有许多变数。”许德敬说罢起身,向赵昱投去忧虑的眼神。

    “右相大人不必多虑,末将已安排禁卫军各营封禁都城,拱卫皇宫。城外八个大营的精锐两个时辰后也会陆续调入。李大人则会调动府中全部人马,于明日午时前抓捕伏兴一家及降魔司全部党羽。”魏青又道。

    李海龙立在那里一直没有言语,他遥想十多年前和伏兴同为京兆尹府中的捕快,相比自己一步一步爬到如今这正四品位置,伏兴如今算得上平步青云。

    他了解伏兴的手段,要想缉拿此人定是要耗费极大的心力,更得担当不小的风险。更何况这几年来,降魔司与京兆尹的人交通颇多,倘若泄露消息,恐怕要被伏兴先下手为强。

    “圣人,值此危急之时,臣自当管制好六部及各方衙台,张布降魔司谋逆的罪状,力保都城朝局稳定。只是……”许德敬眼中带泪,“臣斗胆请圣人准许……”

    “德敬有话尽管直说。”赵昱抬手示意他说下去。

    “待到伏兴被捉之后,由臣领头刑部主审此案,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无论如何都给圣人一个清楚的定论!”

    “如此也好,就算是对当年永王府的情义有个交代罢!”赵昱想了片刻之后缓缓点头。

    他此刻怎会想到,半个时辰之前还在谈结亲之事的老部下,居然会摇身一变,成了居心叵测的叛臣贼子。

    赵昱是遗憾的,不单单是对自己,还是对长子赵礼。

    他看着儿子自小便喜欢伏颖儿,才会不顾许德敬等其他旧臣的非议,对伏兴格外重用、恩信日加。或者说,伏兴的发迹除了自身忠诚用命以外,多多少少都沾了女儿的光。

    不过赵昱此刻期盼此案还有转机,甚至期盼许德敬会念及与伏兴在永王府共事多年的同僚情分,在合适的范围内放伏兴一马。到了那时,或许自己也会网开一面,顺水推舟,留下伏兴这条性命。

    汉国公府,伏兴同样彻夜未眠。根据哨探传回的消息,都城的各处城门已经关死,看护城门的也都由京兆府的人换成了禁卫军,城外各营也陆续集结向皇宫赶去。

    帝京之中出了这么大事,伏兴身为降魔司指挥使却毫不知情,这只能有两种情况:一是不必让他知道,二是不能让他知道。

    前者不大可能,若真是后者,则自己大势将去,性命难存。

    伏兴心里已做了最坏打算,同时以飞鸽传令降魔司分散在都城里的八个卫所警戒,一旦形势不好,便得拼死一搏。

    “父亲为何还未休息?”伏颖儿看到伏兴寝房的烛灯亮着,便过来探看,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仿佛一瞬间便老了十岁。

    “颖儿,为父一直在想今晚发生之事。”伏兴示意女儿坐下来。面前的人在灯烛下像极了自己的亡妻,让他一时间恍惚不已。

    “父亲还在琢磨那个灭了宫灯的怪人?”伏颖儿笑了一下。

    “为父哪有那般闲心!”伏兴不禁皱了皱眉。

    “那父亲可是觉得圣人的封赏有何不妥?”伏颖儿觉得郡主的名头对于自己来说是一副华丽的枷锁,只会把她和赵礼绑在一起。

    “封你为郡主倒在为父意料之中,可城中似乎刚刚出了大事……”伏兴眉头紧锁。

    “帝京城里还有什么是父亲不知晓的?”伏颖儿笑着安慰,可看着父亲的样子心中也渐渐不安起来。这种神情,伏兴只在三年前逼宫之夜才有过。

    “颖儿,你可知道为父前一阵子在忙些什么?”伏兴问道。

    “您不是刚刚从幽州平乱回来么……”

    “为父在幽州时,接到了雍州的探报,说河南府梅溪一带有人暗中招兵买马,意图作乱。只是当时疲于对付那些穿山走林的叛民,没有立即进行处置。”

    “所以您怀疑大监拿来的那封雍州急报和此事有关?”

    “当是有关。”

    “父亲是担心圣人怪罪你犯了失察之罪么?”

    “那倒也不至于,只是为父总觉得大监对我似乎很是避讳,一时间又想不到其中有何勾连……”

    “父亲且放宽心,即便雍州真有民乱,圣人大不了也只会对您罚俸半年。”伏颖儿抿嘴偷笑。

    她觉得赵昱对臣下只会一直如此处置,还在心里悄悄给他起了一个“罚半年”的绰号。

    “颖儿,为父今晚有几句话想讲给你听。”伏兴的神情愈发凝重。

    “定是我此前提起母亲,又让父亲心里难过了……”伏颖儿见状也收敛了情绪。

    “为父当年还做捕快之时,便听闻你母亲的花魁名号,只是身份低微不敢造次拜会,只是拼了命办差,想让自己出众一些……”

    “父亲当年真是为了心上人披肝沥胆!若是将来有一个男子也能如此对我便好!”伏颖儿刚刚板住自己,又忍不住打趣。

    在她看来,父母虽然一直聚少离多,如今又生死两隔,却算得上是爱恋的典范。

    “为父后来进了永王府,娶到你母亲,可还是有人说我配不上她。于是为父只有更加求进,谁知这些年来薄凉了她,也怠慢了你……”

    “父亲不必为此挂心,母亲这一生能嫁与英雄,至死也是欣慰的。伴君之侧,身不由己,我也是体谅您的……”

    “好一个伴君之侧!……颖儿,为父下面的这些话你要用心听好,不能落下一个字。你今夜早些休息,养足精力。明日一早,为父会安排车马护送你入宫谢恩。你记住,无论马夫最后拉你去哪里都不要问,更不要争执……”

    “父亲……”伏颖儿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楚,随即是强烈的不安。她刚想再问清楚,就被父亲挥手放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