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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官人

    “烛灯雀影,烛灯雀影……好不要脸!”秦涛一回到自己的住房里,就一屁股坐在榻上生闷气。

    “富贵之人都有怪异的嗜好,这都几年了,老头子你还不习惯。伯爷一不杀掠,二不奸淫,比起中都那些混账公子爷算是良善了。他平日里对你恭敬,府里大小事都随你安排,又没咬了你的肉,喝了你的血,何故总是自己生闲气!”秦涛的老伴从伙房出来,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汤。

    “雀儿那么好一个姑娘,除了不会说话,哪有半点缺憾!我平日里真是比亲女儿还疼她,最开始还以为是主子找丫鬟侍寝的那点子破事儿,谁知他这怪胎只是不分冬夏,让雀儿夜夜光着身子给他找乐子!一晃十年有余,那厮一不纳娶,二不给名分,还把和雀儿的腌臜事儿说给元春街上的那帮婆娘听。现在满中都城的浪荡子儿都在讲咱熊罴伯府里烛灯雀影的香艳故事,再若不逼他给雀儿一个名分,让这孩子后半生怎么抬头见人,又如何活得下去?”

    “老头子,人各有命。雀儿生下来就注定是伯爷的人,这辈子该怎么活自是伯爷说了算。你就是伯爷的一个管家,拢好府里的账,再做好老东家交待的事就好。”

    “屁话,当初我在雍州管着十万兵马的大账,被老东家派来中都,原以为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谁想进了这破落家子当看门狗,我现在就是再换地儿,只怕都没人乐意要,别人只要一听熊罴伯府的管家,一码会想这老头子别的不会,只会帮着主人败家。”

    “老东家让你在这做事,自是有他的道理,安分去做就是了,哪来这么多唠叨……”

    “这人啊,管他青春年华风光无两,只要蹉跎个十年,感觉这一辈子都没滋味了。”秦涛苦笑了一声,开始闷着头吃面。

    “老头子既然提起当初,你只要别忘了来这为何便好。”老妇人阴恻恻说完这句,转身快步出了卧房。

    秦涛默然无语,自打延平二年进了这熊罴伯府,他就一直在暗查闻羽的来历和行动。

    可是一晃整整十年已经过去,除了闻羽挥金洒银、寻花问柳,他居然没有查到任何有意义的情报。

    秦涛常常怀疑,自己的主子并不是真想在这里查些什么,而是借机把自己这个知道太多内情的老部下编排出去。

    熊罴伯府后堂中厅两边,分为东、西两个耳室,一个作为储藏间存放旧物,另一个则备了榻席供主人临时休憩。

    此刻端坐在榻上的正是这个伯府的主人闻羽。

    他已脱下醉酒晚归时的衣裳,套上一身黑色的罩衣,一脸冷峻地啜着春儿端来的醒酒茶,只是神色略带疲惫,却刻意保持着威严冷静的表情,全然不似之前那般醉醺醺的轻浮模样。

    他的面前直挺挺立着三个人,屋里的气氛一派肃杀。

    “老管家回房了?”闻羽放下茶盏开口问道。

    “亥时二刻回房,之后见灶房有烟火,应该吃了顿宵夜,和老伴说了会儿话,听不很真切,大抵还是埋怨烛灯雀影的。”

    三人之中最为清瘦的答话,他自打进了这熊罴伯府就再没了自己的姓名,只叫作“闻贪”。

    “今年黑山王的丹药成色如何?”闻羽又问。

    “还未定好何时取出,看牙齿皮毛大概廿年左右,称重一千三百斤,按体格推算估计会出一枚金胆,该是有五寸长,两寸半宽,四两三钱重。”

    另一个人平静答话,话语里听不出一丝起伏。这人便是白日里引着路大他们卸车的门僮,在这间房里则唤作“闻嗔”。

    闻羽点了点头,又转头问第三个唤作“闻痴”的人,“元春头彩的事做得如何了?”

    “已着贴几人仔细复查了元春街里几家大店往来客人近一年的流水账,最后还是选了醉仙居,已托那家店里的掌柜多禄开始筹备了。”

    闻痴不胖不瘦,丢在人群里绝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只是一双眼睛格外明亮灵活,像是黑暗里捕食的猎豹。

    “今日辛苦了,都散吧。”闻羽说完这话便垂手坐在那里闭上了眼睛,两个人到室里边角的灯台,捻起铜针,熟练地拨灭了烛火,耳室霎时一片漆黑,只听得轻轻一声门响,三组脚步声逐渐走远了。

    闻贪不羡,闻嗔不怒,闻痴不嬉——这三人的堂号似乎时时在提醒着闻羽,应该如何在浮华的帝京城中慎独自省。

    每日这个时候,闻羽都要静静地在这里先回忆一遍白日的过往,所有的细节一一捋过,觉得没有什么差错,便开始计划第二天要做的事,有时还没想完天竟先亮了。

    闻羽已记不得这些年在中都有多少个这样的不眠之夜,有时实在倦了,也只有在元春街姑娘的香床上,才能囫囵眯上一时半刻。

    他感觉自己整个身体像是一个上了机簧的木偶,站在中都的戏台上,不分黑夜白昼,永不止疲倦地执行着既定的操作。

    在他的脑海中,有一张密密麻麻的对线图,中都城里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文武百官,随意拈出两个人来,闻羽张嘴就能说出他们或直接或兜转的勾连。

    这些年来,他要做的就是从这成百上千的对线中,不断地探查,不断地排除,拼尽心力找出一个最终的目标。

    晨阳似火,东风干涩,肖勇独自一人驾驭着那辆马车跟着白继忠一众往回走,他回首望了望中都的北城门,心里不禁沉重。

    肖勇很想跑过去问问镇长,他们这些人与熊罴伯府到底是什么关系,却又不敢再行造次。

    几天之前,路大忍不住追问为何要用人血来喂黑山王的时候,白镇长已经讲了很多,而这些本都是他们不该知道的。

    原来延平二年,熊罴伯府的指令是由白继忠看过以后,再口传给全镇的,实则其中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伯府要的黑山王必须满足几个条件,且极为苛刻:一者必须是活体,二者不可是幼崽或老病,三者熊眼要明亮不能污浊,第四个条件则最为严苛——抓捕后直到中都交付之时,须每日用新鲜人血和着蜂蜜醪糟来饲养,不得中断一日。

    肖勇这些日子看着镇中押送的长辈们臂膊上缠着的红布,心里愈发疑惑,这些人甘愿轮流放血养那畜生,与其说是为了糊弄镇里的生计,更像是一种信仰使然。

    同样是每年捕熊、喂养、押运,肖勇觉得他们这一辈年轻人缺少的就是那种笃定牺牲的力量。

    熊罴伯对于北镇的这些老人们来讲,绝不是庙里的一座塑像那么简单,而是可以随时为之豁出性命的一种存在。

    无论如何,再有月余便可回到北镇。他将和全镇的人在平淡琐碎的生活之中循环,继续等待着下一年的入山捕获。

    中都熊罴侯府后门的那间酒肆,楼上一间上好的厢房被人拍下一枚金锭长包下来,住着的是一个商贾打扮的年轻人。

    这人每日只在早上起来时在店里吃碗汤面,然后便出门一整天,到了晚上一楼散桌上客的时候,却必会准时回来。

    初时,他只是自己点一桌酒菜,听着其他客人聊天。

    不几天后,他就拢着伯府里的一些下人在一起吃喝耍钱,而且出手颇为阔绰,一晚上十两八两银子甩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

    “路大官人每日请我们喝酒,今天我手壮赢的最多,该让我做一回东家。”伯府的马夫满面红光,向路大拱拱手。

    “我头一次来中都联络生意,这些天恰巧遇到了各位一起打发闲暇时间,做东不做东的都不重要。”路大淡然挥了挥手,话说得极为真诚自然。

    “这便不好意思,官人若有差遣我们这些粗人的地方,千万不要见外。”马夫脸上都是精明,打一哈哈的功夫,伸向怀里掏银子的手又麻利地抽了出来,两只手搓弄起自己的那根赶马的鞭绳来。

    京城里给官家贵人做马夫,最重要的不是驾车的水平,而是有一股子机灵劲,越机灵的越讨主子喜欢,得到的好处也就越多。

    尤其是给熊罴伯这种大手大脚的主儿干活,一年下来的赏钱足顶得上七品京官的俸禄。

    “按着各位的介绍,我这几日也在中都那些好去处转了转,却发觉与北都差不得多少。”路大说完叹了口气,露出一副对众人推荐不以为然的神态。

    “想是官人在中都时日还短,这话说出来就不贴切了!”

    马夫自觉说这句话声音大了,连忙又压低些嗓音,“这里是帝京,除了皇上的三出阙,普天下的高官贵族有半数都在城里住着,每一家的宅子里都有不少妙处,随便择一家进去玩上一年半载都不会倦。”

    “哦?大哥您常跟着伯爷出去,自然大有见识。”路大歪着头,双手合十放在桌上,显然对此很感兴趣,示意马夫继续说。

    “别的暂且不说,官人可听说过帝京四少么?”

    “哦?愿闻其详。”路大来了精神。

    马夫端起酒碗咂了一口,得意洋洋地说,“排在第一的是当朝右相、吏部尚书,汉国公刘鹤群的大公子刘不然。”

    “汉国公家的少爷,也算是名门公子啦!”路大假意赞叹一句。

    “嘁!”马夫很不以为然,“这小子沾着他老子的光,年纪轻轻又无功无劳,居然直接封了子爵,还在城南耗费万两黄金拔地建起一座大宅院,号称常青苑。”

    “可是万安大街上的那处宅子?”路大故作吃惊,他这几日已把中都城里所有的要紧地方走了个遍,自然没落下此处。

    “正是!话说那宅子当真算秀绝天下,倒不是大得离奇,只是里面栽种了来自九州四洋的名花异草,少说也有百十来种,花开四季不绝,香飘十里不散,尤其是春夏之交,鸟儿、虫儿萦绕常青苑空中,就像是给那里打了一个精灵罗盖。”

    “这我倒听说过,近年来各地入京求官的,除了满车的金银玉器,都带着当地的名贵花草,有的还专门带个花匠一路小心养护着。刘右相不是还因此得了个绰号叫花草宰相嘛,不过这说到底是个雅好罢了。”路大依旧装作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

    “官人,这就是你从街井小民那里听到的假象了,刘不然排在四少之首,除了老子位极人臣,权倾天下,他自己风流潇洒自然也是天下第一。那常青苑里的花草其实都是为做女人熏香用的,据说每一株香草都对应一个女人专用,他夜夜蒙上双眼,却像一条发情的种狗,只凭鼻子在那宅子里寻香御女,好不快活!”马夫说罢,脸上流露出一种十分羡慕的表情。

    “哈哈,中都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路大说完,看向那个家僮,家僮也日日蹭酒,自然不肯让马夫独自占了话头,赶忙说,“那第二少叫宁丰,是富乡侯宁迟的侄子。”

    “富乡侯我也早就听说了,宁家在前朝就是京畿的富豪世家,当年天道军举义之时,据说得了宁家十万军饷资助,因此宁迟宁老爷子居功甚高,永平之初便得封唯一不是武将出身的侯爵,据说宁家大堂供奉着御赐的免死金券,出入皇宫都任其自如,面见皇帝也不用通秉。”路大接着说道。

    “富乡侯宁迟的妻妾虽多,却遗憾始终没有子嗣,所以独宠这个侄子宁丰,其他地方的产业不说,光是这中都城里九横九纵十八条大街,东西南北五十四个区坊,街面上开的青楼酒肆、茶楼典当,加上赌坊、汤池、戏楼子,十之七八是宁丰经营的产业。”家僮说到。

    “这也算是富可敌国了!”路大啧啧。

    “而且宁家少爷管着山海一般的生意,据说从未有过差错,更是有一双洞彻鬼神的眼睛,随便翻开一本账簿,便能还原出这家店铺里从早到晚的迎来送往,甚至还能推算出哪个客人下次何时到店。”家僮补充道。

    “这般人物若是到了战场上,岂不成了诸葛再世?”路大发觉倘若他们说的都是实情,那么这座帝京城里果然藏龙卧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