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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识

    莫罗耷拉脑袋,脸色略显阴沉,他微微点头道:“小妹子话虽不中听,但句句属实,不把人逼这份上,谁吃饱没事干去犯上作乱?”

    “你们没有《大诰》吗?”李文忠陡出一言。

    他说的《大诰》是洪武皇帝亲自编撰的一部刑事法典,汇集各种惩治官民犯罪案例。大明律法规定,如百姓有冤情,地方官又不作为,便可头顶这部大作去京城告御状,而且有明文规定,沿途不得有任何人进行阻挠,所经驿站还得无偿供给食宿。

    莫罗道:“当然有!前些年朝廷还专门派教员来教我们研习。”李文忠道:“那为何不去京城揭举他?”莫罗瞪眼道:“那本破书这么有用?”李文忠口气坚定而道:“相当于圣旨,中原地区大凡有民携带这书进京,皇上都会亲自接待。”莫罗叹了口气:“中原是中原,我们可是你们口中的蛮夷,没人信这个。”李文忠听得,只能苦笑……

    也难怪,南国偏壤的边民不甚开化,没什么见识,这很正常。不过首先要将这事与朱元璋撇清关系,因为本身就不关皇帝的事,他是被小人蒙蔽。李文忠道:“若如你们所说,这陈垢死期将至,我定不饶他。”他说罢,那张俊美脸上青筋渐而绽出,又骂道:“这狗东西当真这么大胆?瞧他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真看不出来这副皮囊下藏着如此歹毒的心。”他把所有矛头全部指向陈垢,至少能尽量挽回朱元璋的圣君形象。

    见他发怒,女子闪动双眸,用怀疑语气问:“他可是大官,你惹得起?”她有怀疑也是人之常情,眼前这个漂亮男子,他太年轻了,难免有些大言不惭的意思。

    李文忠哈哈一笑。

    笑声止,忽又严肃,他怒道:“他算个什么东西?按你们所说的这些罪行,不用皇上下令,我即刻便能砍了他。”

    莫罗抢上一言:“小妹子,这个大哥哥可不简单,他是朝廷的大都督!”女子眉头微拧道:“大都督是什么官?很大吗?”莫罗作了比划的一个手势,眯眼笑道:“很大很大!”女子道:“有多大?比那个陈垢官大吗?”莫罗点点头,得意地说道:“那是自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皇帝老子,就数他最大,陈垢他算什么鸟东西!”莫罗的吹捧令李文忠措颜无地,却又不知如何应言,呆若木鸡的站着……

    “这下好了,大哥哥可以给我们出气了。”女子笑嘻嘻地拽着李文忠袖子便往门外。奇怪的是,李文忠并不抗拒,仿佛被一种不知名感觉吸引,心甘情愿跟她走出门外。待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女子脸色略有一顿,转头问莫罗:“你当真的没杀哈齐哥哥?不等莫罗开口,李文忠道:“兄长确实放了他。”女子露出明齿:“大哥哥,我信您,这样的大官是不会骗我咧!”

    她继续扯他衣袖,李文忠轻轻挣脱道:“小妹妹这是要带我去哪?”女子道:“去见姐姐!你得给她撑腰。”李文忠心头一怔,思索:“会是那个“圣女”吗?”

    “走呀,愣着干嘛?”女子催促道。

    跟在她身后,二人闲聊,不过几乎都是她在说。这女子心直口快,一股脑将这些年的委屈悉数倒出。

    李文忠没有猜错,他说的姐姐便是那个“圣女”,杨姓,名寨柳。

    她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话间他们已至苗寨后山。

    四面苍峰翠岳,满山树木碧绿,放眼望去,一条窄窄的小道像天梯一样从对面的小山上斜挂下来。山上有座孤耸的小庵,乍一看,仿佛与天相接。沿石阶往上走,时不时要躲避两旁的延伸到道上的枝条。

    走了一会,李文忠气喘吁吁,他是北方人,虽说来云南作战已有一年有余,但主战场几乎都在开阔地,这种山路没有太多涉足。倒是瞧见那小女子面不红气不喘,上山步履还出奇轻快。李文忠暗自庆幸招降是对的,如果苗人隐匿在这样的山头,派大军来攻虽说能赢,但苗人在山林中优势实在太大,明军一定会付出惨痛代价。

    “小妹子,能……不能……歇……一下,我走不动了!”李文忠呼吸急促道。女子哼了一声,道:“看你身强力壮的,真没用。”她说完作了一个鬼脸。

    “哎呀!”女子一惊一乍。李文忠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便找了块石头坐下,缓口气。

    女子道:“都是那个死莫罗,气得我昏了头,误事了,误事了。”骂了几句莫罗,她又道:“寨里有孩儿腹痛,姐姐叫我下山送药。”她摸一下衣袖,从里面取出一方手帕,展开后有几瓣黑色药草。

    她迅速包好药草,抓在手心,说道:“大哥哥,我要去救人性命,不能带你上山,这条道走到头,上面的院子,姐姐就在那里面,既然来了,就上去看看她!”“什么,你不带我上去?”李文忠愣愣地说道。“救人要紧,我不陪你了。”女子说完便往山下奔走。望她那远去的纤细背影,李文忠哭笑不得,不过他知晓人命关天,先救人是对的。

    一时进退两难,李文忠心想:“这山上只有一女子,我上去叫什么事?男女授受不亲先不说,也有背纲常。”

    “这女孩也太不着调了,既有事就不该带我来,将我撂在这,上也不是,下也不得。”

    李文忠一通抱怨,突然转念一想:“既然来了,为甚不上去?这大白天的,光明正大的上去,有何不可?”其实这是说服自己的话,他更多还是出于对昨晚翩翩起舞的玉影念念不忘……

    到达山顶,豁然开朗,阳光似乎更加温暖。几只鸟儿在空中略过,那定格的瞬间,幻若一幅诗画。小院周围满是花儿,红的、粉的、黄的、橙的……,颜色各异,千姿百态,犹如仙境一般优美。

    虽然不识得花儿品种,但李文忠是一个喜好风雅之人,他心情非常舒坦,小心翼翼地走进小院。

    庭院里也是一片花草,香气扑鼻,一条小道直通里面的庵房。

    想到即刻就能见到那个所谓的“圣女”,李文忠的心不由自主地砰砰直跳。他走进去,并未瞧见人影,不禁有些失落。

    环顾四周,墙壁上各式秀气的字迹。在一首诗前,他停下脚步。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是李商隐的诗,李文忠时常吟颂。轻抚墙上的字迹,久久余香。

    突然传来呼救,他跃过院墙,闻声而去。

    是她!是她!

    她正被四五个苗族装束的人围截,已经逼至悬崖边上,无路可退,随时有坠落可能。李文忠不假思索,一个箭步上前,三拳两脚给那几人打得跪地求饶。

    “这苗人怎么是中原口音?”李文忠纳闷。

    一番询问,原来这几人是昭通卫的兵士,奉指挥使之命乔装成苗人上山来逼迫寨柳就范。那陈垢垂涎寨柳美色已久,之前几次派人来都被莫罗给打跑,这次莫罗忙于招降之事,一时疏于防范,让这几人钻了空子。

    弄清缘由,李文忠并未为难他们,士兵们只是服从命令,没什么大错。于是他怒斥道:“你们回去带话,叫陈垢速去中军营领罪,等候发落。”

    不待他说完那几人早跑得没了影。

    “没事了,快过来,那儿危险!”李文忠朝她挥手,轻声说道。“你是谁?怎么上来的?”寨柳质问。

    “别怕,我不是坏人。”

    “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吗?”寨柳冷笑道。她脚下的碎石不断散落,李文忠神色焦急:“快过来,你过来我再向你解释!”

    已然来不及,寨柳脚底一滑身子后仰……

    在这危急关头,他反应极快,一把搂过她的腰,即以一个旋步脱险。

    一绺靓丽黑发飞瀑般飘洒下来,散发出香味,纤细腰身仿佛水蛇一般柔软。发梢掸在李文忠的脸上,尽管面带轻纱,可她轻微的呼吸声,令人如梦若醉。

    她一把推开他,生气地说道:“滚开,你如此轻薄我?我要杀了你!”说着朝李文忠出了一拳,结结实实落在他胸口,本能反应,李文忠咳嗽几下。

    “你这女人好不讲道理耶,我救了你,你不思回报也便罢了,还污蔑我轻薄你。”李文忠有些生气,言辞稍有激越。“我……我……要你救……吗?”她自知理亏,支支吾吾故意这么说。“好好好,是我多管闲事,好心当作驴肝肺!”李文忠无奈地摇摇头。

    她没有应答,低下头,眼神里透着失落,喃喃自语:“反正哥哥也要将我送给明廷,大不了跳下去就是了,一了百了倒也痛快。”李文忠张目道:“你听谁说的?”寨柳道:“寨里都这么传。”李文忠笑道:“没这回事,那是谣言。”寨柳迟疑着突然话锋一转,用凌厉目光瞪他,可她双眸凶而不恶,长长睫毛透着秀气。她硬声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话音一落,他双手抱拳:“在下李文忠!”

    “明廷平夷大将军?”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仔细打量他,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子很难与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沾上边,他似乎太年轻,看上去还有文人墨客的儒气,更像是一个读书人。

    她似乎想起一些事来,突然开口说道:“你真的是李文忠?我听先生说过你的一些事迹。”李文忠木然道:“哪个先生?”。“先生就是你们朝廷派来教我们读书认字的窦先生,你识得他吗?”寨柳试探性一问。李文忠道:“是不是窦贞?”此言一出,寨柳放下戒备,信了李文忠的话。

    “是他,可他已经死了。”寨柳眼眶涌动:“都是那个死陈垢,是他害了窦先生。”“有这等事?”李文忠惊闻失色,但也听出了她的忧伤之情。

    他陷入深思。记得去年陈垢上过一份奏折,说苗人杀了窦教员造了反,当时朝堂震动。

    该信谁的?

    如今,问题就出在这儿,到底是谁杀的窦贞?如果他真死于苗人之手,那么莫罗确有造反之嫌,陈垢不算虚报。尽管那些敲诈钱粮、残害百姓之事,实也够陈垢死上几回。

    反之,倘若窦贞不是苗人所杀,那这事太过重大,后果不堪设想。一来,苗部没杀命官,二来,造反也是被逼无奈。而皇帝并未派人至此查证,直接出兵镇压,太过冒然。

    真相总有大白的那天,到时朱元璋颜面何在?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她趁李文忠思索之际,取来一个精致的小锦盒,打开后一张带有血色字样的帆布映入眼帘。

    这是一封绝命书,李文忠细细阅读,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苗人被欺凌,窦贞愤愤不平,前去昭通军营讨要说法。他自知陈垢犯下的都是重罪,而自己是一个有力的证人,陈垢定不会坐以待毙,肯定作出应对。料定自己可能凶多吉少,于是临行前,他用鲜血写下绝笔。

    之后窦贞惨遭不测,陈垢将他的死嫁祸给苗人,激起杨氏的反叛。

    起初,苗军杀得昭通卫损兵折将,这才有后来李文忠亲自挂帅出征。

    李文忠一脸杀气,怒道:“我定秉明皇上灭他三族。”隔一会儿,他摇头叹息:“可惜窦先生一腔正气,却遭奸人所害。”

    直视寨柳双眸,他一脸歉意,又道:“是朝廷有误,怪不得你们,我代皇上向你及苗人赔礼了。”言罢深鞠一躬。

    这个男子真诚的举动令她感到一丝欣慰,况且他刚刚出手相救,替自己解围,也算是有恩于己,寨柳便不再那么排斥他。

    李文忠有着出众相貌,自然引起她的注意,不免多看几眼,又生怕被发觉,只好低头默然,手心冒汗,双颊绯红。

    经过艰辛的攀山和打斗,李文忠双腿有些乏力,便反客为主,问她:“你就这样对待客人?不请我坐坐?”“你身后那块大石头,你坐便是了。”她没好生气地说道。

    他哈哈一笑,化解尴尬:“这样的待客之道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倒也不在意,顺势躺在她说的石墩上,全然没了那股文人气息。

    她解释道:“不是我不待见你,区区小庵,方寸之地,男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被人知道了多不好?”

    “倒也是呀!”李文忠如是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