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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生变

    一个午后,骄阳红艳。

    连日的公务令李文忠惺忪疲倦,他伸了个懒腰,醒了把脸。

    如今最头疼的事莫过于安置苗民,可问题并没那么简单。

    苗寨的旧址已然不可行,那场大火连烧了数日,几乎殆尽了附近一切生存资源。

    让蓝玉勘察贵州境内的地形没个准信,一时间,李文忠及其幕僚们愁得焦头烂额。

    随着那些灾乱中流散的苗民纷纷归来,大营显得拥挤不堪。

    苗人性情强悍,私斗成风,常有三五成群的耍横互殴,毫无秩序可言。望着熙熙攘攘的难民,李文忠如坐针毡,又拿出了皇帝御赐的那张地图反复研看。

    突然,他似乎从这张图中看出了皇帝更深沉的用意,不禁心中一沉。

    这张图把云南境内的势力标识的非常细致,比所想的南疆局势显然更精细得多,可见朝廷对南国之事没少谋划。

    在这个辽阔的土地上,除去元朝的梁王残余势力,居然拥有二十多个少数民族部落。就苗族而言,南面还有一支实力不逊于莫罗的果然部。西面是强大的彝族乌蒙氏和骁勇的纳西族木氏,他们掌握着滇西大片土地。而明廷在云南境内的驻军也只有滇东的曲靖和昭通两大卫,总兵力不足六万,十分羸弱。

    从皇帝的意图来看,统一整个云南才是长远的谋划,如何安置莫罗部是当下最重要的一步。

    李文忠反复揣摩地图。

    地图为双层牛皮绘制,不经意间,双手探到中心一微微凸起处。掀开后,夹层中有一小密函,小心取出,原来是一道密旨。

    “吾儿思本,你能找到这道密旨证明你确实尽心了,没有愧对父皇的恩宠。南疆之事困扰朕多日,欲一举荡平并非易事,眼下急需抚平人心,此事若处理得当,南方部族亦会效仿,从而安心归附大明,乃一举多得。对于莫罗部如何安置,你自行定夺,朕静候佳音。”

    得到旨意,李文忠从怀里摸出免死牌,捧在手心,端详了一会,哭笑不得地自语:你是我无上的荣光,却也给我带来了无尽的烦恼!

    他站起身来,揉了揉酸涩的后颈,喝了一口清茶,思索了一番,决定去找莫罗。

    在校场上,莫罗正在同几个苗族小伙正在玩摔跤,他赤裸上身,站成一个骑马势,一个小伙用力摔他,他的两只脚像是生了根,一动也不动。一刹间,使出一招“顺手牵羊”右手一把将对方左手猛拉,右脚拌其脚下,只闻“啊呀”一声,那个小伙被抛出三丈开外……

    全场欢呼起来!

    瞧见莫罗玩得正兴,李文忠便未打搅,默默的离开了校场。

    回营的路上,软风习习,花香盈盈,任由风打在发梢上,淡淡惬意,若非糟心之事,此时找一处山包坐着应该甚是舒坦。

    捋一捋鬓发,回神一想:“有异!蓝玉做事一向很着调,不可能这么久不来人复命?”

    这一念闪出,他有了些许担忧,急忙唤来斥候沿着蓝玉撤军的方向打探虚实。

    接连又派出好几拨人,风尘仆仆、马不停蹄。李文忠在大营里翘首以待,过了几日,仍然没有任何音讯,他意识到东面可能出了事。

    是夜,一种莫名的安静和可怕笼上心头。

    中账内灯火通明,气氛严肃。

    李文忠趴在沙盘旁仔细查看,反复思考。

    瞧见他光着脚,蜷着身子一丝不苟的神情在沙盘边蜗行,沐英不禁掩面偷笑,笑得好不自在,他想起了小时候去抓鱼的事儿,当时的李文忠几乎就这个姿势。

    “弟,你笑啥?”

    “没,没啥!”话间又嘿嘿了两声。

    “你这明明取笑与我,说说看。”

    “我俩小时候!”

    “小时候?”

    “就是在濠州的小水塘抓鱼。”

    “喔,那次呀!为何想到此事?”

    “那天你在淤泥里就是这个样子。”说着比划了一下,格格地笑,氛围一下缓和了很多。

    “你还说,那天先生原本要检查学课,找不着人,晚上事情败露,被父皇教训,好在母亲护着我们,不然要被揍得半死。”

    “是呀!母亲真好!想想出来一年有余,心中甚是记挂她,不知道她近况如何?”沐英说完神色暗淡,眼眶涌动。

    “儿行千里母担忧,她怎能不担心我们呢?”李文忠说完坐在了沙盘里,悲由心来,不停叹息。

    沐英又说他自幼父母早丧,流落街头乞讨,是皇后将他捡回抚养成人,待他如亲生一般,这份大恩,至死不敢忘却。

    “她真是一个好人!”李文忠说着从床铺的被子里摸出一壶酒来,给了沐英。

    沐英抿了一口,发出阵阵“吧唧”声。

    这酒的味道甚是熟悉。

    一连细品几口,他用不确定的眼神望着李文忠,说:“哥,这个味道怎么那么熟悉?”

    “算你小子有眼力劲!”

    李文忠说前几天锦衣卫传旨,顺带着捎来的,自己没舍得喝留给沐英。

    见他一脸的不正经样,沐英转念一想:“不对,娘没那么小气,不可能只有一壶,你肯定偷喝完了,就给我留这么一点点。”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你把哥哥想成啥人了?”

    “我可不上你的当,你肯定是私吞了。”说着沐英大步流星跑到床边,一把掀起被褥,只见数十个空酒壶纷纷滚落出来。

    “好你个李文忠,你居然克扣我的酒!”

    再也憋不住了,李文忠哈哈大笑起来!

    “我呸,还堂堂大将军呢!太没品了。”

    瞟了门外的守卫一眼,李文忠低声说:“你嚷嚷什么,丢不丢人,这次算栽在你小子手里了,怪我没忍住馋,下次赔你好酒,咋样?”

    沐英压低声音:“我不信,你能有啥好酒比得上娘酿的?”

    “说你小子没见识你还真别不信,寨柳酿的花蜜酒不比娘的差,还另有一番风味,哪天跟她讨几壶来让你开开眼。”

    “你才认识她几天,人家会买你的账?”沐英一脸的不屑。

    “就凭我和莫罗的交情,跟她妹子讨几杯酒喝不是什么大事吧?”

    沐英转而一脸坏笑:“哥,你是不是看上那女子了?”

    “去你的,不要胡说八道。”

    “呦呦,急了,堂堂大将军居然也会脸红。不过我觉得那小妞跟你倒是蛮般配的,我看不如让娘做个媒赐个婚,岂不美哉?”沐英吐了吐舌头说。

    “你赶紧喝完趁着晕乎劲去睡觉,净在这乱嚼舌根。”

    沐英嬉笑着说:“羞了!羞了!”

    就在此时,一声“报”打破了轻快的空气。

    来人是白天派遣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只见他一脸的惊慌失措像是受了惊吓。

    李文忠赶紧让他起身并且抢过沐英手中的酒让这名士兵猛地喝下一口以平息他的情绪。

    “六子,发生什么事了?”

    那六子瘫坐在地上,用牙缝挤出几个字:“他……他……们会……吃……吃人。”

    李文忠听得,一脸茫然。

    “你慢慢说,一字一句的说,究竟怎么了?”

    这个叫六子的说派出去的士兵都被一群不明人抓了,或许已经被吃了,他是趁那些人不备,偷跑回来的。

    经过一番简短的叙述,确认东面的峡谷有一个吃人的部族,至于这是群什么人?由于六子的仓促逃亡也不得而知。

    翻开地图,一个并不陌生的名字映入眼帘——布依族刘淑贞部。

    李文忠平静下来,他对这个女人略有耳闻。

    那是洪武三年的事,当时她在南疆多行悖逆朝廷之事,兵部商议欲用兵一举荡平。就在大军即将开发之时,这个刘淑贞主动进京朝圣化解了干戈,从此归顺了大明。朱元璋念她在布依族的威望,赐名“刘淑贞”,封其家族为“布依土司”。

    有关这个人的事迹,李文忠并未有太多了解,那会他正在率兵攻打大都,只听闻她是个女人,很有胆识亦很了不起。

    他命人找来当地的地方官,也就是昭通知府,询问相关事宜,岂料这个知府一问三不知。知府自南京而来,上任之时正值南疆战事焦着,一心筹划军需后勤之事对南疆的各股势力并不知晓太多。

    李文忠没有怪罪他,肯定了他的贡献并答应会有厚赏相加,之后好言安慰了一番叫他退下休息。

    在体恤下属方面,他是出了名的有心人,知府离去之时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哥,你为啥不去问问莫罗这老小子?他可是这一带的草头王。”

    “你又没大没小,他是我的结义兄长,算是你的哥哥。”

    沐英吐了吐舌头,作了一个鬼脸。

    “不过我确实有很多关于南疆的疑惑之事想问一问他,事态紧急,咱去搅搅他的美梦!”

    已近子时,莫罗的大帐门外站着两个卫兵,账内依旧亮着微弱的烛光。

    “哥哥,睡了没?”李文忠试探的叫了一声。

    里面咳嗽了一声,吐了口痰:“是兄弟呀!快进来!”

    兄弟俩进帐后,李文忠朝莫罗作一揖:“打扰哥哥歇息,文忠冒失。”

    莫罗摊手道:“兄弟哪里话。”随手在床边的木施上拿起一副大氅披在身上,动作稍显粗鲁,胸前的布扣怎么也扣不上。

    李文忠会心一笑,帮他系上了扣子。

    命人点燃了烛火,顿时账内亮堂起来,有如白昼。

    “兄弟,你这半夜造访,所为何事?”

    “不瞒哥哥,确有急事向哥哥打听。”

    “自家人,但说无妨!”

    “您认识刘淑贞吗?”

    这一问,莫罗面部一怔:“你打听她作甚?这婆姨可是个狠角色。”

    李文忠将六子带回的消息如数说了一遍。

    “应该是这婆姨干的,她胆大的很。”

    “他们会吃人?”

    莫罗一脸诧异:“兄弟你哪里听来的消息?”

    “我帐下的斥候兵亲眼瞧见的。”

    “兄弟,西南边陲虽不比你们中原那么书理文明,倒也不至于还是人吃人的蛮荒时代。那婆娘聪明的紧,我起兵时,专门派人去找她入伙,许诺拿下西南地区后分治,她惧怕朝廷兵威,明哲保身,断然拒绝。你说她会吃掉朝廷的士兵?她敢吗?”

    莫罗又说刘淑贞吃人是假,吓唬是真,这婆姨是个母老虎,领地意识很重,她的布依寨子占了东面一大片林地。绝不容许其他部族踏进,往日苗寨民误入她的地盘,被毒打的不在少数。

    “但她的布依族哪能吃的进那么大一块地?她有那么多人吗?”

    “兄弟,谁会嫌弃自己的地盘大?都是些无主地,朝廷也没有明确规划,吃不下放着天天看也不愿意别人染指不是?女人的小家子气罢了。”

    之后莫罗说了刘淑贞的一些事迹。

    这个女人,新婚没多久便死了丈夫,一个人带着儿子扛起了族内的大小事务,也不容易。

    通过莫罗的一番话,李文忠似乎明白了,这便是朝廷的以夷制夷之法,不明确划分各部族的势力属地,由他们掐,起争执,消耗实力。短期内这无疑是一个巧妙的战略,但不宜长久!

    这些年来,他四处征战,为的就是一个太平的盛世,不论战事多么艰苦,情势多么危急,他都挺了下来。几经生死,早已看淡人世无常,只求一日天下再无争斗,百姓安居乐业,自己可以闲下心来过着清闲的读书时光,再也不干这“杀人的营生“。

    想起阴山刺骨的寒风,想起饮马贺兰山下,想起弱冠进爵、志得意满,伤痛中掺杂着荣耀,五味杂陈。

    一个人,度过了无数个寒冬,只不过想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他和每个平常人家的男子一般,曾经无比渴望爱情,但又怕有朝一日战死沙场跟梦中的她生离死别。

    苗疆未定,西南局势依旧混乱,一切似乎看不到头……

    在感叹南国风光无限好的同时,不免心头一丝悲凉。

    这一夜,在仿徨的思索中度过了。

    次日,李文忠命沐英留守,自己挑选了数十余骑沿着官道向东驰行。

    经过一夜的考量,他大致对这个刘淑贞有了些许了解。她扣下明军士兵无非就是想要朝廷派出使者进行交涉,已达自己的利益。“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是千古年来的规则,他相信她不会胆大妄为得罪大明。

    奔行了一段路程,突然瞧见前方有两骑人马在招手。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兄弟!”

    是莫罗!

    他说和刘淑贞有点误会,想趁着此次机会请求李文忠这个朝廷的大将军做个调停化解矛盾,顺带着做个引路人。

    能解决两大部族之间的矛盾,李文忠倒也乐得为之,赶巧六子受了惊吓而病倒,没有随行,他原本因不熟悉路途而担忧,现在莫罗来了,一切都安心了。但他隐约地感觉到莫罗似乎也别有意图。

    跟在莫罗身后,一行人沿着驿道向贵州飞驰。

    经过几日的颠簸,他们来至一条大河前,乃是鸭池河。

    贵州分为水东和水西,就是以鸭池河为界。

    将马匹寄存于一间客栈,一行人寻得渡船便过了河。

    到达对岸,又步行了几个时辰,随着莫罗高呼“到了“众人止步。

    李文忠环顾四周,除了青郁的树木植被,并没有什么异常。

    “兄弟,我们到了!”

    “到了?”李文忠一脸狐疑。

    莫罗告诉他已达刘淑贞的地界。

    他神秘的来到一处浓郁的草木前,扒开了枝枝叶叶,露出一个长满青苔的石头,石头上模模糊糊有些奇怪的文字。这是一个界牌,细细看来下面还有三个工整的石刻字——布依寨。

    “大哥,你怎知……”

    莫罗知道他想问什么,打断了他的话“早年我常来这里晃悠,熟悉这的情况。”说完他麻利的钻进了石牌旁边的草木里……

    跟在莫罗身后,走了一段若有若无的山路。

    视线豁然开朗,巍峨的云峰上,霎时峭壁生辉,转眼间,脚下山林云消雾散,满山苍翠,往上看,掩映着雕檐玲珑的木构建筑群,在阳光下,远山就像洗过一样,历历在目,青翠欲滴,看上去好像离眼前近了许多,也陡峭了许多。

    “兄弟,我带你走的这条道是老布依人留下的,这两年他们几乎不走这路,东面有条新道,那里有士兵把守。”

    李文忠一脸茫然,只能认可点头。

    远看山近累死马,看似山在眼前,可走起来是真的不容易,一行人气喘吁吁,小心翼翼的接近布依寨子,就在临近寨门的时候,莫罗示意停下。

    依稀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众人隐匿在一处灌木丛中,稍作休息顺势静观其变。

    远远看去,只见一个女人身着铠甲举着长刀对着寨门叫唤,她挥刀的姿态与之纤细的身条显得有些不搭。

    她左手持着木制盾牌,不断的用刀背敲打盾牌趾高气昂的吆喝,旁边的那个男随从不时地帮腔,甚是得意。

    李文忠听不懂的那些话的意思,可单从莫罗不忍直视的表情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莫罗凑过李文忠的耳边,告诉他那个女人叫“奢香夫人”,是水西的彝族女首领。

    “原来是她!”李文忠心头一怔,对这个女人他颇有印象,此女是当年为数不多的几个主动归附大明的西南少数民族首领之一。她在水西地区作了许多促进与中原友好的政绩,修筑官道、设立驿站、学习中原文化,沟建了与内地的交通,从而使得大明边疆得以巩固。朝廷表彰其功,特进一品“奢香夫人”,以示恩宠。

    这个情形令大感意外,他心中的麝香夫人应该是一个沉熟稳重的女性,与眼前这个女人张扬跋扈的样儿着实反差很大。

    一干人猫着腰静待事态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