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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不世缘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夜幕降临,寺院里到处充斥着萤虫声,喧嚣而又不失恬静。

    明王将李文忠及莫罗兄妹引至寺中的一间破落的禅房前。

    房内亮着微弱的烛光。

    因怀揣仰慕之意,几人恭敬地立于门前等候。

    因蚊虫繁多,扑面袭来,那莫罗烦躁地用手驱赶着,不时地传出骂声。

    不待韩林儿通传,从里面递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客人们,请进!”

    推开门,韩林儿径直走向那僧人的身边,作了一个佛礼,默默站在一旁。

    一僧一道的装束着实别扭得很。

    这儿虽不太亮堂,但视线还算清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沉香气息。

    一个年约五十、一身黑色袈裟的和尚安详地在蒲垫上打坐。他双足跏趺,单掌立于胸前,眼呈三角状,形似一只病虎,透着一股凶煞之气。

    这和尚便是明王口中的师父,俗名姚天禧,法号道衍。

    道衍为苏州人士,家族世代行医,在当地颇有名望。

    古来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之说。

    可道衍并未按着传统文人的轨迹走入仕途和医道,偏偏选择了一条让人琢磨不透的路——空门。

    而怪就怪在,他身在佛门却拜道士为师。

    更奇的是!他不沉迷佛道,反而对天文地理、阴阳五行之学造诣颇深。

    实是一个异类!

    “福生无量天尊。”道衍念着法语。

    李文忠听得,左顾右盼,不禁心头嗤笑:“这师徒俩,一个道袍佛语,一个僧衣道词,实在有趣。”

    道衍盯着李文忠的俊俏脸庞,显然是看透了李文忠的心思,他冷言道:“佛道本是一家,将军这等见多识广之人不该有此世俗偏见。”

    他语速极慢,仿佛一字一语从牙缝里挤出一般,令人生畏。

    李文忠不由得一怔,身躯一震,继而一丝恐慌。

    这和尚太厉害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连内心所想都能猜得一清二楚,当真可怕!

    想到此,李文忠汗毛直竖,当即深鞠一躬道:“大师教训的是,在下道行太浅,给您赔罪了!”

    他俩的对答令莫罗生了疑惑。

    莫罗直愣愣地抢上一言:“你们这是何意?”

    道衍与李文忠先后瞧了他一眼,接着相视一笑,气氛随之缓和许多。

    望着眼前这个俊后生,道衍难抑内心喜悦。

    他喜欢李文忠,然而这并不是没有来由。

    昔年,苏州在另一个吴王张士诚的统辖下,百姓安居乐业,十分富庶。所以在吴地,张士诚的口碑极好。

    自从朱元璋攻下苏州城,张士诚兵败自杀,城内的百姓无不为之悲伤。他们痛恨朱元璋,大多不愿归降,誓作拼死抵抗。

    眼看着,这又将是一场令人发指的屠杀!

    李文忠闻讯,立即阻止舅舅的暴行。

    而当时,朱元璋正值气头上,欲将城内所有的人全部杀绝。在这种情形下,无人敢违逆他的意思,任由他发泄背离人道的恶行。

    只有李文忠,他不顾自身安危,冒死向朱元璋劝谏并立下生死状,自愿去安抚百姓。

    他亲自登上城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苦口婆心游说那些偏激的人们。

    也许是他的诚心感染了万千黎民,苏州城奇迹般的归顺了朱元璋。

    这一切,当时身为妙云庵主持的道衍看在眼里,记在心底。

    在那片张士诚曾经统治过的土地上,李文忠用自己的仁爱之心感染了充满戾气的百姓。

    他在战场上勇猛无畏,对敌人凶残狠辣,却也会面对残檐断壁、生灵涂炭黯然落泪。

    道衍从内心欣赏这个人,不为别的,只为了他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拯救了无数的性命。

    从李文忠进入禅房的那一刻,道衍的目光几乎一直停驻在这个仪表不凡的男子身上。

    他越看越是喜欢,凶煞的面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于是便不由得伸手招呼李文忠往自己身前而来。

    出于对道衍这等高人的敬重,李文忠欣然上前,诚恳地鞠了一躬。

    那道衍突然一把抓住李文忠的左手,二指摁在他的手腕处,朝其俊秀的脸庞注视着。

    在这短暂的一瞬间,空气凝结了。

    只见道衍微微摇头,深叹口气。

    这番举止,李文忠甚为不解,木然地望着道衍,静待他的解释。

    道衍说道:“你这般年岁便功业大成,实属罕见,即便纵观青史也着实不为多见。但……”

    道衍细看了李文忠左手的掌纹,皱着眉头续道:“老僧素有些推算气运的本事,从这手相与面相上来看,您恐怕寿不及天命便会英年早逝。”

    这话一出,一旁的寨柳大吃一惊,她急忙出言打断,不悦的说道:“大师何以妄断他人寿数长短,我家将军堂堂一介战将,身强体壮怎会如此短命?”

    “你这老和尚,说话竟如此不着边际,真是讨厌,我兄弟怎会是个短命鬼?”莫罗亦跟着起了一言。

    莫罗说罢摁着脑门喃喃自语:“这小子要是活不长,我两个妹子咋办?真他娘糟心!”

    话音一落,寨柳便白了他一眼,吓得莫罗立即捂口不敢多话。

    倒是李文忠不以为然,他没作任何答复,只是一笑置之。

    “小姐心情老僧自能体会,万事皆有因果。”道衍朝寨柳微笑说道,而后一脸深沉,那面上神色再现凶狠。

    他再次捏住李文忠的手腕,闭眼感应他的脉搏。

    少顷,他若有所思,犹豫着说道:“您是否常有胸闷气短,背身针刺之痛?”

    李文忠瞪着眼,不敢置信,自己这些年来一直饱受道衍所说的症状折磨。

    在京城里,太医们曾多次诊治却找不出病因,始终不见好转。

    为此,朱元璋多次龙颜大怒,降罪太医院。

    近些年,疼痛似乎循序加重,已到了不能承受的地步。

    眼前这个大和尚居然能清楚说出自己的病情,可见亦是个医术精湛的医者。

    可即便他医术高超,众多太医都束手无策,他又能有什么法子?

    抱着侥幸心理,李文忠试探着问道:“大师可有良方?”

    道衍轻轻一笑,双手合十“福生无量天尊。”

    那莫罗最是听不得这句偈语,又见他故意卖关子,于是便不耐烦地冲道衍大声说道:“大和尚你且直接说如何医治便是,急死个人。”

    李文忠见得,即朝莫罗使了眼色,严肃道:“哥哥,不可对大师无理。”

    莫罗耷拉着脑袋,居然“扑通”跪在道衍身前,额头重重地撞击地面木板,发出“咚咚”声响。

    他一面致歉,一面请求道衍为李文忠医治。

    这一出,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令李文忠深深感激,他郑重地向莫罗行了一个大礼。

    莫罗平日里不可一世,目中无人,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在眼里,却对李文忠莫名的上心。

    所谓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也不过如此吧!

    道衍乃是得道高僧,自然不会计较莫罗的冒失,相反他喜爱莫罗耿爽的性格。

    在复杂的人性勾斗中,这样简单的心性极为难得。

    莫罗虽说是蛮族首领,却并没有暴戾之气,颇有贤明,在偌大云南,深受各大部族的尊崇。

    道衍自是了却的,欣赏莫罗多半是因为于此,他笑道:“有大当家的如此称心老僧自当尽力。”

    莫罗抬头愕然:“您识得我?”

    道衍道:“在这南僵,您的大名传彻四方,老僧略有耳闻。”

    莫罗有些难以为情:“大师过誉了!”

    “好徒儿,取银针来。”道衍转头朝韩林儿说道。

    那韩林儿闻声而去。

    等待之际,道衍叫过寨柳,眯着三角眼,仔细打量了一番,朴素的裟衣掩盖不了她的秀丽容貌。

    “美,确是天女之容。”道衍感慨道。

    寨柳听得,低头顺眉,作了一个半蹲礼。

    “你医术精妙,造福南国百姓,却……”道衍欲言又止。

    寨柳道:“大师有话直言,小女不介意!”

    道衍微微摇头,叹息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道衍顺势瞥了一眼李文忠,续道:“你们已然私定终身,却有违背天意之嫌。但老僧不劝你们离诀,两情相悦生死亦难断,好生珍惜。”

    这虚虚实实的话寨柳听不出所以然来,而李文忠似乎有所领悟,他心想:“什么都瞒不了这和尚,他连我和柳儿的私事都一清二楚,难怪有传言说他是个妖僧。”

    李文忠急切问道:“大师,有解吗?”

    对于李文忠而言,他的天便是朱元璋,他越发不自信,怕与寨柳的姻缘生变。

    “一切自有定数。”道衍说道。

    这时,韩林儿手捧一个小药匣子而来,李文忠便不再追问此事。

    打开药匣,呈现一排细针,在烛火的照射下闪着银光。

    医治前,道衍讲解李文忠的病痛根源。

    李文忠久经沙场,生平受伤无数。期间外伤得到及时的救治大多无碍,而被钝器重击的内伤往往触及脏腑,瘀血散不尽,不得恢复。

    久而久之,日积月累,伤情愈发加重。

    在场之人听得一知半解,只有寨柳通晓其中医理。

    一语点醒梦中人,寨柳与李文忠相守多日,平日里常听他念叨身子不适,竟不能察觉出他身上有如此严重的伤势。

    她面露忧色,自责自己学医不精,误了病情。

    大和尚的一席话,令她深感愧疚,同时由衷佩服他的医术高明。

    然而这一切,道衍看在眼里,明在心里。

    照着道衍的指示,李文忠褪去衣袍俯卧禅榻,露出后背。

    尔后,道衍取出一枚银针,微笑着交于寨柳手中:“你去扎针!”

    寨柳接过银针,心中顿时一阵慌乱,她医术精赞,却从未习过银针诊病之法,她甚至心生臆测:“这大和尚成心叫我出丑?”

    道衍指着李文忠的背部说道:“颈下偏右,第七胸椎棘突下,左右旁开二指宽处为膈俞穴,在此下针。”

    寨柳找得部位,心中不甚有底,手里这一寸有余的长针若是拿捏不好刺偏了便适得其反,她有所迟疑,颤颤巍巍,下不去手。

    “你大可安心,尽管刺下。”道衍催促道。

    “柳儿,听大师的!”李文忠亦跟着说道。

    他的话,寨柳奉若神明,于是,闭着眼,用力扎了下去……

    李文忠的身体突然一阵抽搐,一股热气从胸口上涌,随后吐出一口充满恶臭的黑血。

    那莫罗即掩着口鼻,干呕了起来。

    寨柳顾不得这难闻的气息,轻轻拍打李文忠的后背,用几欲落泪地哭腔叫道:“将军,你否安好,可不要吓我!”

    李文忠呛得喘不上气,说不出话,只得点头应诺。

    道衍微微点头,甚为满意,他朝寨柳说道:“久瘀成疾,排出腐血便能痊愈。”

    寨柳本是医者,她理清思绪,明确其中道理,宽心不少,却又生一疑:“这便康复了?”

    道衍摆首道:“循序渐进,此乃多年顽疾,你需照此法每半月布针一次,直至症状殆尽。”

    寨柳“嗯”了一声。

    见她天资聪颖,一点便通,道衍心中欢愉,有意传授针灸之法。

    他取出药匣里一册医书,递于寨柳:

    “你我有缘,这独创的秘门之术也该有个传人,这本穴位经籍你拿去好生研习,日后悬壶济民,造福苍生。”

    高人授艺,寨柳自是受宠若惊,她一时不知如何报答,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缓了一会,李文忠坐起身来,寨柳为其披上衣袍。

    李文忠欲行道谢,道衍挥手叫停,情绪低落。

    和尚时喜时悲,让李文忠捉摸不透,极为不适,却又不知如何应对。

    可能这就是高人行事,与众不同吧!

    过了一会,道衍目光如炬,说了一句李文忠应接不暇的话:“将军,您舍得放弃如今的一切吗?”

    他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因为这关系到李文忠未来的命数。

    李文忠眉头紧锁,面露难色,瞧着莫罗兄妹,思索过后,有了答案,肯定地点了头。

    道衍仰头大笑,笑声十分惊悚,令人不寒而栗。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人总是放不下名利,殊不知在大千世界,眼前看到的都是虚无的。将军,若您真心如此所想,远离是非,修心养性,大可活至耄耋之年,身边娇妻美眷,逍遥自在,岂不乐哉?”道衍语重心长而道。

    他话音刚落,特地追上一言:“切记,万事不可动了心气,否则你的内伤将会加重,到时你定过不去天命之岁。”

    李文忠听出了弦外之音,脑海里呈现朱元璋威严的面孔。

    这些年统兵在外,皇帝总是在军中安插一些锦衣卫校尉,明面上收集敌方情报,实则是监控将领的行为。

    伴君如伴虎!

    想到此,李文忠感受到一丝森森凉意。

    他深情望了一眼寨柳,二人目光相交,透着绵绵的爱意。

    罢了,吾已位极人臣,可从未有过真正的快乐,细细想来,实在无趣。

    大和尚说得是对的,功名利禄皆是尘土,有挚爱相伴,余生足矣!

    李文忠心想:“就这么定了,回到京城我便向父皇辞去官职,当个游朝散人倒也清闲。”

    “谢大师指点迷津,在下一定谨记教诲,急流勇退。”李文忠从榻上而下,躬身说道。

    道衍欣慰地微作点头。

    时至半夜,道衍吩咐韩林儿拾掇两间客房以作李文忠等人栖身之用。

    人声散去,不免有些凄凉。

    而道衍只身一人枯坐禅房,与这份独有的孤寂相互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