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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采菊东篱下

    高进之道:“满仓兄弟,瑶娃子和檀演,都忘不了你。”

    谷满仓道:“高将军,你说老八的孩子叫个啥名儿呢?”檀演在檀家排行老八,谷满仓口中的老八就是檀演。

    “檀……檀,就叫檀琴,实在不行檀棉花。”高进之难得说一句笑话,谷满仓咧开嘴嘿嘿笑,笑得眼角有了泪花。

    “高将军,人到了最后,我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要什么。”

    谷满仓猛烈地咳嗽了起来,高进之给他敲着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高进之劝道:“满仓兄弟,别说了,好好休息。”

    谷满仓摇摇头:“不,现在不说就再没机会说了。我小时候经常吃不饱肚子,那时候想要是每天能吃两碗饭就好,后来跟了檀公,饭是吃饱了,就想着跟着檀公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封侯拜相,折腾了这样一圈,现在我才明白,那些功名利禄都是虚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想要什么呢,高将军,你看外面的雪……”

    高进之望向窗外,扑簌簌的小雪缓慢落下,在远处的山影中,也是一副别样的画卷。

    谷满仓道:“这景儿多美啊。以前我们征战南北,这景儿见了不知道多少次,可从来没觉得美。现在瞧,我就想到雪里站着,看雪花渐落,看积雪渐厚。冬天雪花会开,春天玉兰会开,夏天荷花会开,秋天桂花就飘香了。多美啊。”

    谷满仓:“将军,天底下还有好多好多景儿,还有故事,说书的故事,那些故事让人听着就不想睡觉,还有戏,天底下那么多戏园子,得有多少好戏看,我是喜欢看好戏的,可为什么我以前就从没想着去看呢?还有女人,高将军,天底下的好女人太多了,苗条的,富态的,柔软的,呵呵,我可尝了好几个……”

    高进之笑骂道:“你这个没出息的,还想着女人呢?要不是你不正经,到了一处就先逛窑子,我们早给你说了媳妇了。”

    谷满仓也笑:“高将军别笑话我了,这会儿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说我以前都干嘛去了?我就总想着和这个达官来往,和这个贵人怎么说话,哎,真该将这些时间都省下来的。我现在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啊?”

    “陶渊明您还记得吗?”

    “这名字怪生的。”

    “高将军,近些日子,檀公常念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句诗就出自陶渊明。”

    高进之道:“满仓兄弟,我是个粗人,这诗我不懂的。”

    “好,不说他的诗,说他的人吧。这个陶渊明就是一个村夫,唯一爱的就是喝酒,还没钱买酒,但这个人却是檀公的好友。七八年前,也可能是八九年前吧,总之很长时间了,那时候檀公听说陶渊明病重,便带着我,还有薛将军一起去他家里看望,陶家……当时是家徒四壁,大冬天的,风往家里头灌,陶渊明就在一扇破窗下,躺在一张破床上,我在一席破烂烂的被窝里面,家里只烧了个炭炉火,当然檀公就落了泪,说一代文豪不该受此待遇。檀公让我和薛将军在门外等候,自己提着酒肉进去看望。”

    “檀公对此人也是情深义重了,我从未见檀公对旁人如此敬重。”

    “是啊,可陶渊明却不领情,檀公进去没多久,竟然被陶渊明喝骂而出,薛将军气不过想要去理论,没想到檀公送进去的酒肉也从破窗户处扔了出来。”

    檀公是南朝宋开国功勋,又是辅政大臣,当今天下,还没有谁敢忤逆他。一个乡野村夫、穷酸文人竟然敢对朝廷忠臣如此轻浮,这让高进之很是惊讶:“这陶渊明好大的胆子呀。”

    “是,我原先也不明白,我们是要去看望,又不是要他做些什么,他怎会如此不讲理呢?高将军,您能想明白吗?”

    高进之摇了摇头:“不明白。”

    “哈哈,我确是想明白了,当年宋武帝驾崩,留下四员辅政大臣,可没过几年,四员辅政大臣也只剩下了檀公。再有,古往今来,改朝换代又非废晋立宋这么一朝,可前朝的帝王,均得以善终,唯有晋恭帝是被宋武帝一杯毒酒赐死,这开了历朝历代之先例。陶渊明正是将檀公当做心腹的好友,才不愿看到檀公仍然在朝为官,他深怕檀公将来引火自焚,也落得徐羡之、傅亮、谢晦等人的下场,以至于痛恨檀公是当局者迷,这才对檀公是怒而对之。”

    高进之道:“檀公这三个月与家人住在一起,也觉得这是天伦之乐,恐怕檀公已生解甲归田之心。”

    三个月前,南朝宋皇帝刘义隆突然病重,便将在江州任职的檀道济调入京城,大家都知道这是要檀道济辅佐太子即位。这三个月,皇帝的病情反反复复,檀道济也一直未曾离开建康。

    谷满仓道:“常言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檀公要早做打算。”

    “好。”

    “高将军,我想吃稠饭。”

    稠饭是小米饭,那是富裕人家全拿小米用小火“咕嘟咕嘟”煮成的主食,穷人只有喝米汤的份,怎么敢那么奢侈煮一锅稠饭?

    早上高赵氏离开的时候,做了一锅小米汤,高进之用勺子舀出稀汤汤,把汤水篦出去,这样就显得稠一些了。

    高进之一点点喂满仓。

    “好吃,真好吃。”

    谷满仓望着高进之,低声唱起了小调,这首小调谷满仓在军营里的时候,每逢开饭,他就在将士中间大声地唱,将士们或蹲或站,围着他,大家因为他的歌,看上去精神好,胃口好,全军精神焕发,斗志昂扬。

    只听谷满仓唱的是:“谷子好,谷子好,吃得香,费得少,你要能吃一斤面,半斤小米管你饱,爱稀你就熬稀粥,爱干就把捞饭捞;磨成糊糊摊煎饼,满身窟窿赛……”

    还没唱出些什么,谷满仓开始剧烈的咳嗽,高进之忙去给他拍背,并让他不要唱了。

    他忽然跟高进之道:“高将军,你可真有福气,我也有福气。”

    “有福气你就活下去。让檀棉花认你做干爹。”

    “我做不成檀棉花的干爹了,我要做神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神仙。对,做神仙,做神仙,做神仙……”

    谷满仓双眼怔怔望着窗外,这一世的辉煌也罢,这一世的屈辱也罢,都成了过往云烟。人在乱世中,本来就是“众生皆苦”,做人注定要受罪的,于是谷满仓想要做神仙,他便喃喃地说了出来,说着说着声调越来越小,眼皮也越来越沉,终于声音没了,眼睛也闭上了。高进之去探他鼻息,人已经走了。高进之顺着谷满仓没有唱完的《谷子好》,继续唱了下去:

    谷子好,谷子好,又有糠,又有草,喂猪喂驴喂骡马,好多百姓离不了。谷子好,谷子好,抗旱抗风又抗雹,有时旱得焦了梢,一场透雨又活了;狂风暴雨满地倒,太阳一晒起来了;冰雹打得披了毛,秀出穗来还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