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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夜-夜(二)

    我拐进本初,身上虽然淌着水,店里还是把我让了进来。我走进洗手间,拧了拧身上的衣服,打开热水冲了冲胳膊和手。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胡子还是长得这么多这么快,刮来刮去麻烦透顶,看来果真没什么效果。胡子过于浓密,根根之间几乎没有空隙,在遮天蔽日的原始丛林中,前面的一支队伍正在井然有序地行进,艰难地摸索出一条道路。队友们目光坚毅,心无旁骛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走了几公里,终于到达一个庞然大物面前,它的身躯几乎有四百多米长五米高,身上泛着不太均匀的红褐色光芒,看起来像是一条蟒蛇,但如此巨型的此前闻所未闻,也许是上古时代掉落在此的巨兽。不过巨兽已经死去,其中一些我的队友们正在努力地用工具分割出整齐的一块块,剩下的队友包括我正在排队领取那一块块的巨兽尸体,然后返回军营。我在不经意抬头的那刻,看见在巨大的树冠之上有一座高耸入云的石柱在缓慢移动并左右摇摆。我卸下肩带,端起前面的刀头,发现尼龙绳又断了。今天这是怎么了,已经断了五、六次了,这除草剂好像不但没有杀死它们,反而让它们更加坚韧。原先除草时的尼龙绳基本没有断过,真是让人烦躁,想撂挑子了。在我放下机器,准备去休息的时候,发现在草丛中有一条很大的蚯蚓,已经快被晒干了,我蹲下身,仔细看着一群蚂蚁在认真地工作。我顺着这条黑线看过去,离它们的老窝还真不近。算了,让它们忙吧,我也不帮助它们了。

    大耳不得不用一个摸不着边际的故事来隐藏刚刚脑中闪现的事物,他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或者念头是否会被统统捕捉。我转身走出洗手间,旁边的一扇门开着,门里没有亮灯,但还是能看见不大的杂物间里搁置着墩布、扫帚、成袋的卫生纸、小推车、梯子等。我探了探身子,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我还是能找到它还挂在那里。

    大耳入职后的第一次同事聚会就在本初,那天李鲤的表现格外引人注目,在同事们之间一阵冠冕堂皇的嘘寒问暖以及互爱互助的套话之后,整个聚会的中心就落在了李鲤身上。他大谈特谈这次BJ奥运会必然会让中国璀璨夺目的古老文明大大方方地亲吻整个世界,让世界感受到绵长的唇温是多么深沉和悠久;让世界知道勤劳纯朴的中国人民始终在等待世界走进中国、了解中国、读懂中国。当大耳和同事们还在觥筹交错中满怀热情地畅想即将到来的八月,厕所那边已经鸡飞狗跳了。两个月后,李鲤在和大耳一起到南京出差的路上讲了大概的经过。经过也着实可笑:他上厕所从开始到结束的时长完全覆盖且大大超过了后进厕所的一位中年人上厕所的时间,当中年人走进厕所的时候就看见李鲤在撒尿,当中年人提裤子拉拉链的时候看见李鲤还在撒尿。李鲤看着尿池里的冰块都被浇融殆尽,还处于交流阐述的兴奋余烬中:“这泡尿,尿出了一本历史书!”旁边的中年人听到后愣住了,杵在那里体会着其中的意味深长,突然他骂李鲤:“妈的,你这是歧视,你这是侮辱,你这是对我尿泡的歧视,你这是对我肾功能的侮辱。”李鲤在大惑不解中与中年人争吵扭打起来,并于对方空档处用自己一记狠拳将其击翻在地。中年人就势躺在地上不起,拨打了110。在民警的安排下,中年人到医院做了全身体检和伤情评估,医生和他说:“幸亏你来的早,再过几个月,后果难说。”不久,中年人做了左肾原位癌切除手术。还在病床恢复的中年人不仅主动撤案,还嘱托家属做了一面锦旗送给李鲤。瞧,杂物间墙上挂着的就是,上面绣有“妙手回春,手到病除。”刚落地南京,大耳和李鲤就收到了汶川地震的消息。办理完酒店登记,他们回到房间就开始不停地用电脑刷新着最新情况。随着死亡数字的上升和现场疮痍满目的照片一张张传来,格外让人揪心与痛心。那晚他们没有外出应酬,只是守在电脑旁,抽着烟。大耳起了个话头,并和李鲤讲了那两只白鸟的事情,他们讨论了人祸和天灾给人类社会造成的伤害是一次次的鞭挞还是浴火重生,直到很晚才睡。

    我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杯热水。现在这个点,人还不少,吧台的服务员忙碌着,上面的几块屏幕都显示着今日促销。我面前桌子上的小蜡烛安静地燃烧着,烛蕊特别优雅地与我对视。我落座的时候,它已经在燃烧了,我想象着它被点燃之时,可能会耗掉五分之一的生命才会碰到和它对视的人,再耗掉五分之一的生命与其送别;再等待多久才能遇见下一个客人呢,但也许就被直接扔进了垃圾桶。因此,它是我的过客,我是它的全部。它偶尔打个喷嚏,用烛光的跳动吸引我的注意,然后继续乖巧地看着我。大耳此时感到一些难过,他吹灭了蜡烛,腾起的烟雾如霓裳羽衣,跟着音乐《永远同在》飘到很远很远。这时一只手牵起我的手走向酒柜,打开柜门然后带着我一起穿了过去:天空被彩虹的七种颜色平均分割,地面是一望无垠的斑马皮,空气中弥漫了湿软的水珠。格外迷人的奇异世界,一会儿功夫,我们来到一面玻璃墙脚下。

    那只手松开,给我介绍:“这是你的城堡——一座有生命的建筑。”

    “我看着这座城堡很高很阔,无法看到它的整个样貌,看样子是用无数的瓶子垒建的。”

    “是的,瓶子里包含着你所有的人生元素,它之所以是有生命的,是因为会和你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你看,上面这个地方多了一个瓶子,你可以看看里面是什么。”

    “有点儿高啊,我怎么拿下来?”

    “想就可以了。你想看哪个瓶子,它会自己落在你面前。不用担心它的倒塌,这个建筑神奇的地方在于虽然看起来深壁固垒,然则是时时变幻着自己的身形。”

    我打开那只手让我看的瓶子,里面有个纸条,上面写着“烛虫”。那只手咯咯咯地笑着说:“不好意思,我就是烛虫。没有火的烛就是我。今天我们首次见面,于是在你的建筑上多了一个我的瓶子。而在我的瓶子的里面的那只瓶子,我猜大概率是《永远同在》的乐谱。你看,你的城堡就是这样长大的。”

    此时,我耳边响起了《生命万岁》(《VivaLaVida》)的旋律,我好奇这首曲子是否关联我的生活,如果有的话,恐怕一定是被遗忘在了很隐蔽的角落。

    “我可以看看这首曲子及其关联元素的瓶子吗?”

    “当然,你是缔造者。”

    于是有几十只瓶子飘了出来。大耳打开第一个瓶子看到那片枫叶就已经想起来了——看着前面的女同事走一步抖一下的小腿肚子,大耳与其并肩后跟她说:“你腿上的枫叶很美,一直在飞。”她羞涩地回复这是她的胎记。大耳给她推荐了《生命万岁》这首歌来缓解尴尬,他说自己已经循环播放了一周。半年后,他们一起参加了同事的婚礼,大耳看到身着紫色伴娘服的她接到了新娘抛出的手捧花。再一年,坐在宾客席的大耳听到了《生命万岁》,伴随着音乐,墙上出现了18片缓缓移动的枫叶,最后定格在作为新娘的她的背后。

    烛虫略显神秘地说:“说实话,你的城堡形制完整,雄伟健硕。城堡的美来源于各自生活的多样和各自的心之所向。生活经历可以烧制出很多很多的瓶子,而心之所向是决定能否成形于城堡的关键。”烛虫再次拉住我的手,拐到城堡的另一侧:“这个地方的瓶子朝里面垒的数量很少,也就是这个区域你的城墙比较脆弱。我需要提醒你。”我打开最外面的瓶子,里面是个拼好的七巧板。旁边的那只里面也有一个拼好的七巧板,不同的是在正方形那块上缺失了一小部分。这个瓶子朝城墙里关联的所有瓶子分别装的是:电子邮件,黑色大衣,舞台演唱,对话,黑色长裙,对话,三道印子。我的心墙就在那件黑色大衣缓缓降落时开始了松动,排练室堆在一起的一件衣服被选了出来,理顺了领子,扣子一颗颗地系好,对折好袖子和衣体,小心翼翼地放在已经叠好的她的大衣上面。我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思考,那天夜里自己独自坐着,手里拿着一块方形巧克力,最终在晨曦来临前咬了一口下去。第二天她穿着唱歌时的一袭黑色长裙站立我的面前,她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在我的胳膊上划了三道印子之后就辞职了,再也没见过。那晚思考的过程像是一个人在与自己下棋。执白棋时,我试图奉劝两位已经各自组建家庭的朋友勿走向出轨道路;执黑棋时,我反思不应干涉成人独立之行为即使其行为不道德,更不要被他人尤其是朋友怪我为好事之徒。这种棋局近几年下过很多回,后来也就有点儿司空见惯,下的也潦潦草草。然而当一个棋局是关于自己的时候,我必须郑重对待、一丝不苟,即使对弈过程混乱至无以名状。她走后,我心里默念:对不起,你我虽都未婚,趁你一袭黑裙,我执白棋获胜。

    烛虫用自己的小拇指变成一辆马车:“喂,上车。我们到别处看看。”登上马车,我扭头看着那个装有完整七巧板的瓶子,知道月牙鼻的瓶子紧挨着它。与此同时,我仿佛在城墙里看到有个人影在向外窥视。车行不久,就在无垠的斑马皮地面长出不计其数的各式建筑,仿佛置身在了雅丹地貌的魔鬼之城。我又回头,看着我的城堡渐小,已经能看到整体的样子,我对烛虫说:“我怎么看它像个蠢蠢笨笨的粮仓!”烛之神口气坚决地说:“现在这个巧藏于拙的样子是成为一幢伟大建筑的基础,它终究会完成一个卓越的进化!”它用食指指着前方说:“你看那座城堡,小小的,卷缩成了一团。首先瓶子数量很少,表明人生贫瘠,而城堡之核心被牢牢守护着,里面不是胆怯就是恐怖。你再看它旁边那面巨型的墙,虽然展现了此人丰富的人生,但可惜是个无心之人,因此无法形成城堡。”

    在烛虫的指引下,我们去往穹顶之眼。穹顶之眼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从中心处射出七道光芒,把整个天穹平均分成七个彩色部分——赤橙黄绿青蓝紫。在其正下方,有两座极为辉煌壮丽的双子星塔,一座为科学之星,一座为哲学之星。到那里我们需要七天的行程,这里的每天是两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昼,一个小时的夜。夜诞生于一群黑色猫头鹰每个小时的巡游,它们宽大的翅膀遮盖住整个天空,并振起骇人的狂风。由此暗夜的降临成为每个建筑的梦魇,很多都会被吹变了形,甚至有些惨到灰飞烟灭。第六日的暗夜之风把几乎一多半的建筑都吹散了,支离在地上的瓶子汇聚成一片无意识汪洋,自此随波逐流,这几乎是一次人类文明的浩劫。

    我叫烛虫停车,告诉它我想下去走走。满地的人类记忆在脚边滚来滚去,我随手捡起一个打开,看见里面是只红色灯笼,这很可能是一个阖家欢乐的幸福故事;同时,我的城堡也会多出一个关于红灯笼的瓶子。我让烛虫帮我打开地上尽可能多的瓶子,虽然故事有好有坏,然而故事的遗失会更加令人惋惜。烛虫的马车包括它自己分解为很多很多的手瞬间打开了成千上万的瓶子,经过了一天一夜,在我们出发的地方,一座蔚为壮观的高塔冉冉升起。我在六日行程之外已能看到它,烛虫乐道:“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你的坚守,不过黑鹰也会找上门的。”我扭回头,望着不远处的双子星,心潮澎湃。

    如果没有服务生提醒我,我应该已经进入双子星的内部了。我支在吧台上盯着酒柜里的一个旋转木马的模型生出远离尘世的逸想。我拿起桌子上的蜡烛放进兜里,继续迎着雨回家。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只有一个人的电影院,坐在一个中间的位子,观看着夜深的城市,安然独享而又保持着十几排的距离。回家的路有很多条,这一条只是在脚下而已。正如那两只鸟在那个时候与汽车的相遇,汶川大地震中丧生的人们也无关乎善良和邪恶。他们永远都是在过程中,没有源起,没有终结;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所有的事情犹如那晚酒店里满屋子的烟雾,飘着真切,却是捉摸不定。语言呢,不是特别好描述出我想说的,这是语言自身的问题:首先没有一个确定的事物和事件,即使有这么一个语言上的确定,然则如何产生这个确定是不知道的;这个确定也不是任何结果的原因,不是莲藕上的藕节,是属于过程中的不知道。语言就是这样,需要去感受,毕竟不少的二律背反是出自语言的局限性,包括这句。回到家,冲了一个热热的淋浴,和下水道里的精灵们聊几句。每当我洗澡的时候,他们就冒了出来,交流的方式花样繁多——有时是合唱,有时是朗诵,有时是排山倒海的呐喊。我很喜欢和他们聊天,他们也分外活泼,他们会倾诉楼下这片土地的前世今生,还会透露给我这个房子上一任主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