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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万华之下

    金兰永驻杯是大唐与塔兰海的外交礼器,一对金杯,两国各持其一,以示永结金兰之谊。不幸的是,内库近日传来消息:金兰永驻杯不翼而飞,为了安定人心,这个消息目前只在皇城内和官府的部分要员之间传播。

    “这可真是…”冯允冰一时失语,郑青和金不还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丁灿火急火燎地下了牢房,隔着栅栏对冯允冰说:“头儿,陛下那边情况不妙啊!王将军说他借口出恭才逃出来的,陛下对他和赵将军大发雷霆已经快半个时辰了,里边的人都在请你过去呢!”

    “这可真是一茬接一茬的事啊……”冯允冰叹着气出了牢房,将牢门带上。

    赵子穆跪在阶下,面色沉重。

    早朝完毕后,他和王誉被皇帝留下,一顿痛骂。金兰永驻杯丢失以来,圣心不悦渐成常态,昨晚塔兰海使者来京商议宴会行程,只得回复说礼器正在保养,不便出发。本朝理亏,好不憋屈,听说皇帝气得半宿没睡看觉。

    京中金吾卫与重玄军夜以继日,掘地三尺,仍旧一无所获。说实话,就算皇帝把两位将军都骂死,他们也没法把金杯给变出来。

    “王卿怎么还不回来?难不成是怕了朕了?”

    “…是。”

    “又是‘是’!赵卿你只会说这一个字吗!”

    “……是。”

    “岂有此理!!”

    一只白玉茶盏被用力掷在大殿上,瞬间迸裂成数片。

    殿内的侍者不约同地瑟缩了一下,将头垂得更低。赵子穆是真的心累,为查案天天连轴转也就算了,现今又跪在这听皇帝劈头盖脸地骂了半个时辰,还让他说什么好?

    “陛下,赵将军嘴笨,您又不是不知道。”

    熟悉的声音从大柱后传来,那个瞬间,将军一对星眸忽地亮起了光采,他悄然低下头,尽最大的努力忍住了几欲爬上唇边的笑意。

    “爱卿?你怎么来了?”李铭抬眼讶然,“是王卿叫你来的?”

    冯允冰从容笑道:“是臣自己要来,陛下不许吗?”

    他信步走上殿前,其间对赵子穆使了个眼色,后者受意,暗戳戳地退了下去。龙椅上的人大袖一挥,殿内其余人等通通恭敬离开,金碧辉煌的英天殿上只余他君臣二人。

    “允冰啊,”李铭重重叹了口气,话音疲惫,“朕如今真是力不从心。”

    冯允冰走到阶上,李铭安适如常地握住他的手。

    这是皇帝年少时的习惯,自那位年方七岁的冯家哥儿入宫以来,太师吕光济无时无刻不在教导他:一定要将此人牢牢把握住,不管用什么方法,必须让他成为你最忠诚最强大的助力。

    东宫太子会心一笑——冯允冰再聪明也不过一寄人篱下的幼童,他有的是手段将那孩子调教得死心塌地。

    李铭握着他的手指轻轻收紧,像在把玩一件瓷器。诚然,冯允冰的手皮肤冷白,节理漂亮,然而所触之处尽是刀疤陈茧,那是大唐第一高手诸武皆通的荣耀,是他曾为元宗皇帝和这天瑞盛世披荆斩棘的证明,连同他身上的每一道疤痕——铁证如山。

    “气成这样还不肯召我来,这是铭哥儿你的不是。”

    “好,朕的不是。”

    冯允冰轻笑,微微昂首对龙椅上的人说:“给我十天,我会尽己所能,把金杯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李铭抬眼定定地看着他的面容,已然不复青春的眼中莫名显现一片天真,就像长安城的许多小孩子,满心相信艳武神什么都能做到。

    “您放心安排行程,金兰永驻杯的事交给我,”艳武神本人握着皇帝的手说,“看您这副表情,难道不信?”

    皇帝露出了几日来的第一个笑容:“信,朕当然信你。”

    “允冰,你应该还没用早膳吧?想吃什么?朕这便让御膳房去准备。”

    “不啦,我下属给我煮了面,我该回去了。”

    李铭挑眉一哂:“是哪位大厨让你连朕的御膳房都看不上了?改日朕非要请他进宫不可。”

    哄好了当今圣上,冯允冰干脆利落地走出英天殿,不出所料,赵子穆正站在宝化门前等他,喘息略微急促,手上拿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纸袋。

    西市杏花楼的糕点。美味且昂贵。

    未及对方走近,赵子穆起手将纸袋向冯允冰抛过去。冯允冰敏捷地稳稳接住,拎在手里冲他摇了摇。

    “谢啦!”

    “你若真要谢我,就好好把早饭吃了,省得再胃疼。”重玄将军唇角微扬,冷感的嗓音却讲出了再暖不过的话,说罢一甩黑金披风,扬长而去。乍一看,走得倒是利索。

    待心下暗数了约莫八九步,后面仍旧没有动静,赵子穆终于将欲转身去看。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视线移开的当口,大理寺卿不知从何处飞来,速度之快,他眼前只闪过了翻动的黑袍。

    “好好好,多谢赵将军哦。”

    话音掠过耳畔,赵子穆恍然回首,眼见着大理卿像只燕子似的,轻功离地,一瞬息便飞出了宫墙去。

    都老大不小的人,还玩这套。赵子穆看着那招摇的背影,忍俊不禁。罢了罢了,反正他迟早会讨回来的。

    日上三竿,漫无边际的沙地被晒得滚烫。

    姬酒一边卸去易容一边往岩窟里走,摘下来的首饰和纱巾沿路扔了一地。她径直走到一块巨石前,找准位置用力一按,只见一道暗门出现在她手边的岩壁上,门内楼梯下行,姬酒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门在她身后悄然关闭。

    这个岩窟是姬酒平日的驻地,位于塔兰海北部的戈壁荒漠上,这里极端干旱,鸟兽绝迹。姬酒请人按照军中地堡的设计在地下开凿出一个巨大的迷宫一样的空间,利用地下水源以供日常之需,除此之外,她还在地宫中布置了重重机关,必要时可借以御敌。

    姬酒走到一个宽敞的宫室,宫室中央是一个偌大的水池,四周装有火炬,金亮的火光在幽黑的水面上粼粼闪动。她解了身上的舞衣跨入池中,任凭冷冽的池水舔舐过锁骨下的刺青——那是一个“姬”字,她引以为傲的族姓。

    “莎乐美姐姐,你回来了。”西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一手端着陶杯,一手抱着条玄青纱衣。“外面很热吧?我给你煮了药草茶。”

    “谢啦。”姬酒偏头示意他过来。

    “计划有变,苏拉王那边说,陛下十天之后会来赴宴,他们一定是找到金兰永驻杯了。那个金不还,果然是步险棋,是我失策了。王宫已经戒严,见不了长公主。”

    姬酒起身,西怜解下自己的亚麻斗篷递给她,供她擦身。

    “不如将错就错,险中求胜。西怜,帮我收拾好东西,事了之后,不论成败,我都要离开塔兰海了。”

    “我和你一起。”少年坐在池边低着头说。

    “你不回朱弥?”

    “那里没有我的家人。”

    姬酒笑了,她从他手中抽出纱衣,翻腕一展,轻薄的织物飘然落在她肩头。

    “行。那你写信给阿古泰,让他去雇佣人手,哦对了,特别要一队蛙人。”姬酒拿起陶杯喝了两口,“你的弓还在吧?”

    西怜认真地注视着她,颈上的红宝石项链在火光映照下妖冶闪烁。

    “和你的剑同在。”

    华真真坐在桌边欢快地吃着冯允冰带回来的点心,一时半会儿忘却了要切磋的事。冯允冰趁此机会带常谕进了内室。二人相对而坐,常谕开门见山道:“玄机阁首席弟子常谕,今来为安西侯平冤。”

    言出,冯允冰倒是并无惊异之色。

    “原来如此。”他镇静地注视着常谕,“本座只问一次,玉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在下非常清楚。”常谕说,“安西侯不可能叛国,您也是这么认为的,不是么?”

    先帝成就霸业之时,曾有三位忠心耿耿的大将一路追随他,为他开疆拓土。作为开国元勋,这三人皆封侯获邑,显赫尊贵,即使如此,他们仍甘愿在太平年岁戍守边疆,以报主隆恩。这便是最初的定北侯冯之珩、安西侯姬灏和绥南侯赫经山。

    三人从沙场一路并肩走来,是摔过酒碗,歃过鲜血的死友。到如今万事蹉跎,白云苍狗,史书上寥寥几笔便勾销了蓝朔一役的血泪尘灰。

    冯之珩和姬灏早已战死沙场,陈年旧事死无对证,常谕心知,他对冯允冰无须多言,唯有其那份葬于黄泉之下的情义与信念是他的筹码。

    冯允冰没有回答,雪亮的目光带着压迫感审视着面前的青年。他很谨慎,而且正在思考,这是常谕所愿意看到的。于是他接着说下去。

    “您既知玄机阁,也该知道当年吾之前辈与安西侯府的高情厚谊。姬氏冤屈一日不平,玄机弟子绝不偏安一隅。”

    “若侯爷信任令尊,也恳请您信任姬帅、信任在下。”

    良久,那位年轻的侯爷垂下眼,叹了一口气:“玉衡出山,必有大变——当真是大变。也难得你们如此重情重义。”

    他忽而微抬起下颔,一双明晃晃的招子居高临下地望穿人眼底:“倒是你我素未谋面,你说这些,就不怕本座将你就地拿下,以大逆论斩?”

    “侯爷——!!”

    常谕倏地起身跪下,向着冯允冰顿首。

    “夷岭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安西军又是百里挑一的精锐,雁门关破得蹊晓!姬氏灭门必有冤屈!平冤一事,乃我玄机阁自发为任,不求得道多援,只求侯爷助在下一臂之力,寻得姬酒姑娘,无论死活,也让安西侯九泉之下得以心安。”

    他压低头颅,气息颤抖,双眼盯着冯允冰衣摆上的赤金刺绣——丹凤六翮,承龙灵威,罪业烧却,天理昭回。

    “好吧,本座可以帮你。”

    常谕闻言猛地抬头,谢恩的话还未说出口——

    “不过,还有一个条件。”

    青年深吸一口气:“侯爷请讲。”

    冯允冰从斗篷下拿出一个小木盒:“带上这个,去找奇门鲁。十日之内,本座要它恢复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