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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明谋

    夜色暗涌,一轮银白的上弦月高悬天幕,整个长安城披着月光,好似落了一层霜。

    月光下,一位白衣女侍正默默抚琴,谈的不知是什么曲子,琴声袅袅,时而轻灵如风,时而柔情似水;如此琴技,怕是连宫廷乐师都要自愧不如。月色正怡,涞阳王府的庭院中树影婆娑,几片云彩飘来,将弯弯月牙隐翳其后。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插入了这场演奏——

    “殿下,刑部尚书范宏文范大人前来拜访,可要面见?”

    遮月之云徐徐散去,月光斜澈而下,照亮了庭前人年轻却冷峻的脸。

    “见。”

    银灰衣裙的女侍挑着灯笼将范宏文引入室内,涞阳王李徵独坐茶案旁,业已恭候多时。

    “拜见殿下。”范宏文作过揖,与李徴相对而坐。

    那位年轻的皇子笑得文质彬彬,案上烛火摇曳,为他的神情镀上了一层暖意:“时值宵禁,您竟有兴致来小王府上,那便休怪本王招待不周了。幻雾,给范尚书备茶。”

    被唤作幻雾的女侍给风炉填上上等的瑞炭,又趁着点火的功夫从楠木柜中取出诸所用物,一双纤秀的手握住竹夹,将一块翠琵琶茶饼悬在风炉上炙烤,淡淡的茶香顷刻便弥散开来。

    “是翠琵琶啊……”范宏文赞许地点了点头,“好茶。敢问殿下,此乃春茶否?”

    李徴微笑:“本王岂能以隔年旧物招待范尚书。”

    如果不是陈茶,那便只能是前些日子刚从云州琵琶岭运过来的。幻雾轻轻翻转茶饼,一片片青褐色的茶叶被炉火煨得舒展开来。

    “…前日朝堂上闹出的假飞香索案,不知殿下可有听闻。”

    “略有耳闻,”李徴抛出了一个含糊的肯定,“此事听着确有些复杂,范尚书有何见解?”

    范宏文顺势作忧虑状:“老夫以为,定是有心怀不轨之人栽赃陷害。冯大人与我刑部共事已久,其人高风亮节,毋庸置疑。”

    “定北侯的确是个冰清玉洁人物,可范尚书您也实在仗义,”李徴叹惋般摇了摇头,“本王听闻您在殿上替冯大人打抱不平,反被御史参了一本,您这又是何苦呢。”

    幻雾烤好茶饼,用纸囊细细包裹住。炭火燃烧的轻微爆响与纸张翻动的沙沙声重叠在一起。

    “是啊,何苦呢。”范宏文笑得凄然,“老夫我如此赏识他,甘愿将息女许配给他,可他却、他却拂了我女儿的颜面!”

    眼见对方且悲且愤,愈发激动,李徴叹了口气,顺着那人的意说起些软话来:“可怜天下父母心呐。不过,范尚书也不必心焦,您那一双儿女皆是才貌双全,往后自当觅得良缘。”

    不得不说,这老爷子抛砖引玉的本事还真不赖——年轻的涞阳王心下冷笑——兜兜转转了这么久,还未进入正题吗?

    “多谢殿下宽慰,”范宏文平静下来,微笑应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怕您笑话了:犬子不才,忝居永安知府。这永安府乃军事要港,距京少说也有千里之遥,孩子又年轻,做父亲的自然还是愿意叫他在京任职,总好过书剑飘零,无从照拂——

    “敢问殿下您,意下如何?”

    终于说出来了啊。

    “哎呀,本王竟不知范尚书消息这般灵通,”青年幽幽地挑起眉梢,“但您为官多年,应该明白,调任回京可绝非一桩易事。”

    茶饼在春夜的微寒中渐渐冷却,幻雾拆开纸囊,将浓香尽锁的茶饼放入银碾中,一轮轮碾碎。深褐色茶末从罗筛的孔洞穿过,粗细均匀,大小精巧。

    “本王知道令郎年少有为,年仅十六便连中三元,大魁天下。这偌大的京城,应是有他的立足之地,范尚书何必来问本王?”

    范宏文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殿下不妨先听老夫一言。我这犬子小有几分才能,心性骄纵,依老夫之意,不如就给他个从四品的官职,降的这一品,权当是杀杀他的锐气;再者,老夫既为一部之长,虽说理应避嫌,但若是能照拂些许,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也就是说,眼下京城与刑部有关的从四品空位么……

    清冽的山泉水在鍑中微鸣,幻雾往水面上撒下一小勺晶白的盐——这是到了“一沸”。

    李徴眉头深深压低,沉声道:“范尚书的意思是,大理少卿?”

    说到大理寺,就又不得不提现任正卿冯允冰了。德才兼备,渊清玉絜,更是天子垂爱的宠臣,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有这样一位主儿在身边,说不想攀关系是假的,看来这位刑部尚书恰恰就怀有这般想法。难怪和他扯了半天假飞香索案,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林机跳槽以后,大理少卿成了炙手可热的肥差,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挤上这个位子,稍微一查便能摸出背后的靠山来,冯允冰被烦得不行,他宁可自己多受累、事事亲力亲为,也不想大理寺被塞进别有用心之人,于是来者一概以各种缘由惨遭罢免。少卿的职位就这样空缺了许久。

    想来是那范宏文嫁女不成,反碰了一鼻子灰,而今冯允冰随天子远赴西域,恰给了他趁虚而入的良机。

    水涌连珠,幻雾从中舀出一勺,又拿起竹夹在汤心旋击,翻滚的水面上渐渐浮现一个漩涡,茶末向着漩涡中心洒下,原本清澈的水很快被染上了暗色,随着竹夹的不断激打,茶汤表面泛起一层白沫——此为“二沸”。

    夜风从半掩的窗棂外浸入,烛火被吹得左右摇摆,飘忽不定的光闪在范宏文眼中。

    “凭殿下您的手段,此事岂非易如反掌?”

    李徴眼神流转着,“与其说范尚书消息灵通,不如说您早已对本王做足了功课,对吗。”

    说来大逆不道,吏部尚书刘准是他涞阳王的人,若非知晓这点,范宏文也不会来求他办事。

    “老夫可不敢当,只是有些事自在人心中。”对方笑了,眼角皱起的条条纹路像山道上的崎岖碎痕。

    “两年前贲州赈灾有位姓贺的公子,往天水郡平叛的重玄军大营送出粮草万石;去年夏天中御府大监入了诏狱,抄出万贯家财悉归国库,冬天里又死了个黄门侍郎……”

    “殿下年纪轻轻,却有如此手段,老夫自然信得过您。”

    “信得过本王?”李徴亦笑,范宏文敢把这些事挖出来亮在他面前,其心昭然。

    对他而言,堪称天大的良机。

    “好啊,范尚书有胆量。”那年轻的双眸中亮起一星野火,高高在上地睥睨着人世间焦黑的夜。

    “给本王一个帮你的理由。”

    鍑中茶水沸腾鼓浪,华沫四溅,幻雾神色晏然,将方才舀出的一勺水倒入,如一片浓重的黑云压住了暴雨前夕躁动的空气。

    范宏文跪立空首一拜:“河东范氏,愿与涞阳王殿下结为姻亲,从此同休共戚,同音共律——”

    水过“三沸”,分茶后舀出的第一碗为“隽永”,其味上佳,是后五盏之皆不能及。

    李徴侧首含笑,将茶盏推至范宏文面前。

    “尚书,请用茶吧。”

    烛火灿灿,那盏中辉煌宛若盛了一汪金水。范宏文抬眼深深地望了一望,终于俯下身,双手扶住茶盏,又回推给李徴。

    “殿下折煞老臣了,此等‘隽永’好物,应是唯您配享。”

    西怜的棕木筒在空中炸开,顿时冒出一团浅黄色的浓烟。

    “金不还,闭气。”冯允冰淡淡地出声提醒,这种程度的技俩他已经见多了。

    “得嘞!”金不还的答话从身后传来,冯允冰握住腰间的飞香索,手腕一翻,将长链那端甩将出去,带起一道劲风搅散了前方的烟雾,却已不见姬酒和李梦的身影。

    冯允冰同金不还落在一处房顶上,塔兰海气候炎热,民居多是低矮的平房,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两人脚下的街道上已围满了不明状况的塔兰海人。

    “大人瞧我的吧~”只见金不还清清嗓子,换上一剧正经严肃的表情,对着街上的人讲了一串胡语,义正辞严,声色俱厉,末了还不知从哪掏出了冯允冰的大理令牌,颇具威风地展示给众人看。底下的人们似乎都很信服,纷纷伸手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她往那边去了,我们走!”

    两人即刻使轻功朝西北方向前进。冯允冰挑眉道:“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连本座的令牌都敢偷啊。”

    金不还尬笑着把令牌抛给他:“哎呀,这不是应急嘛。”

    出城后,没有了街坊的灯光,大漠的夜晚漆黑阴冷,金不还搓了搓裸露在外的一截胳膊,从背包里摸出把萤白的夜明石碎,隔上几米便丢下一颗。姬酒和李梦就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冯允冰意在放长线钓大鱼,并不急着追上那两人,而是始终拿捏着一个恰当的距离,他倒要看看姬酒这孩子究竟想把李梦带到哪去。

    不知走了多久,金不还手头的夜明石已经见了底,恰在这时,一块高耸的巨岩出现在视野中,当中有一座隐蔽的岩窟,两人对视一眼,使轻功飞了上去。那岩窟中是空空如也,三面无路,金不还捏着颗夜明石,来到岩壁旁来回敲打摸索起来,不一会儿,只听他低笑了一声,胸有成竹地按上一块巨石,果不其然,一道暗门应声而现。

    “干的不错,”冯允冰语调轻快,“稍事休息吧,给常谕他们发个信火。”

    “不追了?”

    “我认得这种地堡,她跑不到别处。”

    金不还点点头,燃烧的信火化作一星红焰飞上天空。

    “说实话,常兄,我以为你不会骑马诶。”

    丁灿和郑青同时扭头看向华真真,后者无辜地眨巴着眼。

    “人家是玉衡,你又是什么品种的小呆子?”郑青狎笑,飞身下马捡起沙地上的夜明石,放到唇边吹了吹,“这不是冷玉山庄那个碗口大的夜明珠吗,原来他给弄碎了啊。”

    丁灿大为震撼:“那么大?!而且、碎成这样你还认得出来?”

    “那当然,”郑青扬起脸,“这可是我看着他偷的。”

    “为什么不阻止他啊喂!!”

    三人兀自吵闹,唯有常谕的心思全然不在此间。该不会是在做梦吧,他想,十七年来无数同门前赴后继,出山时哪一个不是意气风发、舍我其谁?到如今,有人无功而返,有人死于非命,更有甚者芒山一别后便再无音讯。谁能相信他这个玉衡初出茅庐,却好似得来全不费功夫。简直是奇迹。

    所有线索都串起来了:姬酒就是阿古泰的主人,是她派阿古泰雇佣金不还,盗走了金兰永驻杯,如果她的目标是塔兰海王后,那么先前的行动极有可能是为了拖延时间;再者,实施劫持而非刺杀,说明王后对她定是有利用价值的,至于是什么价值……

    “常兄!快看,是信火!”

    华真真的呼声打断了他的思考。常谕抬头看去,漆黑的夜空中升起一点明亮的红光。

    “武胜门前是白虎台,你们来长安不去一趟白虎台也太可惜了,”丁灿笑呵呵地说,“正巧那离大理寺不远,本来还想着带你们去看看呢,谁知道这些天忙死个人啦。”

    几人赶了快一夜的路,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约摸不出几时就要大亮了。

    常谕以袖掩面,打了个哈欠,一开口还略带慵懒:“白虎台是演武场吧,据说气势恢宏得很。”

    “那可不?”丁灿答,“重玄将军和我家大人交情好,每旬会主持一次大理寺的操练,就在那白虎台上。”

    华真真一听顿时来了兴致:“那日后我来找冯大哥切磋,是不是也可以借用少时?”

    “怎么不行?白虎台是重玄军管辖,只要我家大人开口,不怕赵将军不肯借!”

    丁灿和华真真聊得不亦乐乎,常谕侧目看着他二人,却见素来活泼的郑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眉头微皱,似有些困惑。

    “怎么了,郑堂探?”常谕问。

    郑青一个激灵,转过头来:“啊、没什么,就是总觉得……莫不是我眼花了…?”

    “算了算了,”他摆摆手,笑着面向众人,“那个,你们刚才说到哪了?”

    丁灿忙不迭回话:“说到,我家大人——”

    这时候,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

    有什么东西从远处飞过来,削掉了他的头颅。

    那里只剩下一截猩红光秃的断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