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商会代表
午前十二刻，自清晨开始就下个不停的小雨才停歇了下来。
不平整的街道地砖凹缝中残留着清澈的积水，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冲洗泥土留下的清新气味。滴滴水珠在行道树和道旁绿化灌木的叶片上滚动，于仍未晴朗的暗沉天光下为鲜嫩的枝叶镀上一抹象征着生命的苍翠绿意。
艾瑞站在剧场门口，身着酒红色的合身礼服。这不是他今天早上穿在身上的那件，而是在半刻时前才临时换上的备用礼服。
之前那套礼服有一侧被雨水淋湿了，晾干后难免会出现一些难看的褶皱。而来自暗月商会的贵客就要到了，他不想给对方留下任何不得体的印象。
他打开盖壳上刻有精美蔷薇花雕的银色怀表，确认着上面的时间。粗短的时针和欣长的分针在此刻恰好交叠重合在一起，齐齐指向踞在表盘正上方的那个数字。
礼车轮胎与地面相抵蹭的摩擦声和车轮驶过积水路面溅起的水花声从远方逐渐逼近，他应声抬头，看到一辆曲线如天鹅曲颈般优美，车灯造型像是玲珑提灯的白色礼车在剧院前平稳停下。
穿着传统管家服样式的深灰色排扣马甲和白色衬衫、系着夜黑色领带的司机从车门走出，单手夹着一个皮质垫凳。他来到礼车对侧，将垫凳放在相较通常礼车而言略有些高的车镫前，拉开了镀着亮白色漆面的车门。
一位身穿和礼车司机同属一个时代的传统侍女服、全身仅余黑白两色的少女踩在车镫上，以垫凳为中间踏板，脚尖轻点，轻盈优雅地走下礼车。
礼车司机随即将一枚雕有缺损圆月的浮雕徽章呈在快步赶来的艾瑞面前。让人分辨不出材质的暗银色合金上，一轮右侧边缘缺失了约五分之一，仔细辨识便能发现缺失位置的轮廓恰好是一牙弯弯新月的椭圆形月亮，正随着光线的明暗变化而闪着幽黯光辉。
艾瑞接过那枚浮雕徽章，分明只是半个手掌大小的一小块金属，却有着超出预计的沉甸甸重量——因为这枚“暗月徽章”是用密度极高的高阶金属打造的。
这种高密度合金的钢水配方在全大陆范围内只被精通铸币技术的暗月商会一家势力掌握。因此这样一枚小小的徽章，就是用来验证贵客身份的最有力证明。
艾瑞在手中反复观察徽章的两面，用手指摩挲着被隐秘雕刻在上面的暗纹，随后郑重地把徽章递了回去。
确认无误。这是货真价实的“暗月徽章”。
“艾瑞·莱克多恩，诚心欢迎两位的莅临。”他报上姓名，对车前的二人行正式的俯身礼。
之后他偏身看向那位外表看上去尚处于上学年纪的白发少女，颇为绅士地伸出左手，手心向上，平放在少女身前。
“美丽的女士，请问您就是负责本次拍卖会的代表吗？”
他没有质疑眼前这位少女身份的想法，问出这个再次确认身份的问题也不过是出于贵族间标准而正规的对话礼仪。即便他实际上并不是贵族出身，应尽的礼节也是要尽的。
“索菲·奥维莉娅。”
白发少女显然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历史悠久的礼仪。她同样报出姓名，拎起两侧的黑色裙角，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屈膝礼，而后把素白的右手搭在艾瑞的左手掌心上。
艾瑞单膝跪下，俯身停在距离少女手背约二十厘距的位置，佯作亲吻少女的手背。
在繁琐的贵族礼节中，男性对女性，女性对男性，男性之间又或是女性之间皆有不同的问候动作，而且还视双方身份、地位、年龄，以及婚姻状态的差异而有着诸多堪称冗余的复杂变化。
艾瑞施行的“吻手礼”是年长男性应对年少女性施展的关怀礼仪，他不清楚报出“索菲·奥维莉娅”这个名字的少女的实际年龄——晋升至中高阶领域的秘术师可以有意控制自身肉体的衰老速度，此外相传世上还存在着甚至能够逆转身体生长进程的古老遗物——但至少从外表年龄来看，他是应当行这样的礼节的。
“艾瑞先生，很荣幸见到你。我是负责此次拍卖会事宜的暗月商会代表，请称呼我为索菲就好。”
等到吻手礼结束，艾瑞起身站直后，索菲以亲切感十足的声音说道。
“身旁这位是我的副手。相信在今晚的拍卖会上，暗月商会和贵会双方都能得到彼此满意的收获。”
在她的身侧，礼车司机整理了一下领带和马甲上的排扣，友好地对艾瑞欠身示意。
“索菲女士……”说到一半时，艾瑞也意识到了“女士”这一称呼用在这位年轻的商会代表身上并不合适，于是改口道，“索菲小姐，接待您这样的贵客也是我的荣幸。巴克大人临时有事，还请允许我代替巴克大人向您介绍这间歌蒂娅剧院。”
“好的，那就麻烦艾瑞先生了。”
代表小姐似乎没有因巴克的缺席而感到不满，她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欣然应允。
对身旁的副手下达了几道指示，令其原地待命后，索菲便迈着端庄的步子，跟随艾瑞走进了歌蒂娅剧院。
索菲在艾瑞的引领下穿过空旷的剧院前厅，走过了几条狭长的通道，来到位于剧院中心处的环形剧场中。
他们一路上看了几个正在忙碌的人影。这些人不是歌蒂娅剧院原本的工作人员，而是效忠于寒鸦会的组织成员。
当索菲和艾瑞从他们身旁走过时，他们一齐停下了手上的清扫工作，对两人俯身鞠躬。
艾瑞领着索菲沿下行的台阶走至环形剧场的舞台中央，随后掀起了饰作舞台背景的深红色幕布。他在黑色方砖拼接而成的背景墙体上摸索了几秒，按下了一块不起眼的方砖。
埋在墙体内的齿轮和转轴组件立即开始运转，伴随轻微的晃动感，舞台下方传来嗡嗡的低鸣声。舞台的中心，数道外观与周围地板无异的木质隔板默然收起，露出可以容纳数人并肩前行的方形开口。
开口下方是一条向地下延伸的甬道，安装在甬道两侧的电灯由近及远依次点亮，把昏黑的通道照射得很是明亮。
“索菲小姐，这边请。还请留意脚下的台阶。”
艾瑞弯腰做出邀请的动作，然后走在前方。索菲跟在他的身后，通往地下空间的宽敞甬道中回响着两人此起彼落的脚步声。
通道并不算长，在走了约一分钟后就抵达了尽头。与它对接的是另一道朝水平方向延伸的走廊。
也许是为了让客人不会感到枯燥无聊，走廊两侧的墙壁每隔一小段距离就会挂上一幅风景油画。行走在这样的长廊中，看着一幅幅艺术画作迎面而来，再向身后拉远而去，会有种自己并非行走在地下，而是穿行于美术会展中的时空错位感。
艾瑞一边照顾着索菲的行进速度，步伐悠缓地走在走廊中，一边为索菲讲解起脚下通道的由来。
“索菲小姐知道十年前市政厅开展过的夏绿蒂市地下铁道建设工程吗？那是一起实验性质的工程，仅在挖掘建设了最初的第一处站点时，就因远超预期的高额成本而被叫停了。工程结束后，市政厅决定弃置那处站点，用石料、水泥和沥青封住了它的入口。寒鸦会秘密打通了连接铁道站点的地下通道，用了三年时间，才把废弃的地下空间改造成现在的拍卖会会场。”
“那起工程的施工地点就在盛夏大道，离歌蒂娅剧院只有两里距的地方。我们脚下的这条通道正通往那处地下会场。除了这里之外，市内也有其他几处地方可以通向会场，但距离都比歌蒂娅剧院的这条通道要远上不少。”
简短的介绍结束时，两人也刚好走到了长廊的尽头。艾瑞推开堆积着厚厚海绵、像是电影院放映厅才会用到的隔音门，闯入眼帘的是一间圆形的小厅堂。
小厅堂中央凿出了两道继续向下方延伸的电梯井道，井道上并排立着两部亮金色的升降电梯。起防护作用的铁艺栏杆拦在电梯外侧，栏杆内侧是以呈菱形几何图案的斜格栅栏拼凑而成的精巧厢体，从外侧看去颇像用来圈养金丝雀的精致鸟笼。
一位寒鸦会的侍者等候在电梯前，见到艾瑞和索伊到达后便深鞠一躬，连着打开外围的栏杆和内侧的推拉式栅栏门。
艾瑞和索菲走进电梯，艾瑞在厢体侧面的铜制按盘上按下了唯一的按键。一阵细微的电流声窜过后，电梯在钢索系统的牵引下朝着厅堂下方移动。
“会场所在的位置比歌蒂娅剧院的地下通道还要更深一些，还请索菲小姐耐心等待。”
貌似连本人也意识到了这趟短暂旅程的繁杂之处，艾瑞在缓缓下沉的厢体中苦笑着说道。
“没关系的，如此严密的周转方式也能让拍卖品的安全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这让我再次认识到了与贵会的合作是多么一件值得信赖的幸事。”
少女轻笑着回应。
电梯在宛如巨蛇胃壁的竖直井道中不断下潜。
四方形厢体顶部的灯泡投下暖橘色的光线，像是一盏孤零零的灯火，除此之外，四周皆是深邃的黑暗。
电梯上方，复合交织的钢索一头牵连着鸟笼般的轿厢，一头搭在井道最上方的牵引轮组件上。在炼金机构的驱动下，滑轮装置徐徐转动，发出嗡嗡蜂鸣，拉拽起位于牵引轮另一端的配重组块。
下行的过程中，由方形的金属重块叠落在一起的配重组块如一条潜游的鱼影，从通透厢体的正后方掠过。索菲借此得知电梯的行程刚好过去了一半。
又经过了一段时间，从斜格栅栏的下方边缘处可以看到一处愈发靠近的光亮窗口。电梯减速，精准悬停在窗口前。明亮的灯光如潮水般迫不及待地涌进厢体，映亮了商会代表小姐的银色眼瞳。
随侍在电梯门前的另一位侍者早已等候多时，熟练地打开栏杆和栅栏门。艾瑞对侍者点了点头，阔步走出电梯，一手搭在胸前，对索菲说道：
“索菲小姐，欢迎正式来到寒鸦会的地下会场。”
电梯外面是一间与上方的电梯间布局相似、面积上却大出不少的敞亮厅堂。这里应该是供客人休息的场所，厅堂中陈设着沙发、茶几和书架，一旁还有身着寒鸦会制式服装的服务人员推着银色的小餐车。
在索菲礼貌地表示自己还不渴和不饿，也无需休息后，两人走出了休息厅，行走在铺着殷红地毯的环形走廊中。
这是一条让人会忘记自己正置身地底的宽阔通道。走廊靠外的那侧延伸出许多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分支通道，给人的感觉像是向日葵如日轮般向外围辐射的花瓣。而在走廊的内侧，通道的数量则明显要少上许多。
“这里就是先前说的利用废弃地下铁道站改造而来的拍卖会会场。会场的构造呈圆环形，共有三层地下结构，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是地下一层。”
艾瑞指着走廊外侧的一条分支通道，以舒缓的磁性嗓音说：
“通往地下二层和三层区域的楼梯均设置在走廊外侧。和二层以及三层相比，地下一层的区域面积最大，占据深度也最高，是主体会场和贵宾休息室所在的区域。”
“地下二层是用来安置拍卖会货品的仓库和配电室所在的位置，配有可靠的安全守备措施。地下三层则是平日很少用到的杂物仓库。”
“如果索菲小姐没有想要优先参观的地方，那么就请让我按楼层顺序为您依次介绍吧。”
少女轻轻点头：
“嗯，就请这样做吧。”
沿环形走廊如辐射花轮般的内侧通道走了一小段距离，艾瑞领着索菲首先来到了拍卖会的会场。
从秘密建造在地下的这一角度来看，如聚拢漏斗或凹陷洼地般把近四百张座椅尽数吞纳其中的收拢式剧场的姿态可谓是极其豪迈。六条通道从会场外的环形走廊一路延伸至会场中心的展台上，像切开橙子般将会场的坐席切割为了六面整齐的扇形。
在扇形席位的拱卫下，万众瞩目的拍卖会展台就居于会场的最低点，那个正中凹陷的圆心上。
这种自上而下的下凹式构造自然不是无端设计出来的，其中暗藏着一个大抵称不上是阴谋诡计的小伎俩。当拍卖会的参与者身处如山谷般下伏的坐席上时，其视线会最大程度地被聚焦在展台中央，同时主持人的每一句话都会经地形作用而层层放大，清晰无误地传递进每一位与会者的耳朵中，因此更容易炒热拍卖会的气氛。
不过在此时此刻，足以容纳近四百人的豪气会场倒是显得空落落的。从相当于山谷顶端的位置俯瞰下去，仅能看到十来名寒鸦会的工作人员零零散散地分散在会场各处，为晚上的拍卖会做着最后的布置。
引领索菲在偌大的会场里简单转了一圈，为代表小姐讲述了一些会场建设时期的轶闻后，艾瑞带着索菲离开会场，前往了下一处地点。
之后又是一路的走马观花。在艾瑞的带领下，索菲观摩了数间装潢华丽、风格尽不相同的贵宾休息室，随后顺着走廊外侧的螺旋状楼梯抵达了地下二层。绕过隐隐传来炼金引擎低沉鸣响的配电室后，二人来到了用来临时保管拍卖会货物的地下仓库。
约有二十余名穿着旧日贵族时期传统管家服或侍女服——准确来说是在王国迁都之前，历史上被称为“薄明时期”的年代中，旧时代贵族为家中佣人统一定制的服饰——的暗月商会所属员工在仓库内忙碌着。
他们是随着早上分批次运送货物的运输厢车而一并前来的，时下正在确认货品在长途颠簸后有无缺损。
从他们身上与拍卖会主题相符的历史着装不难看出，待到拍卖会伊始之际，他们将会替代寒鸦会的工作人员，全权接管拍卖会会场的接待服务工作。
凡是由暗月商会提供货源、具备一定规模的拍卖会，其相关拍卖工作均应由暗月商会的所属人员全权完成，并由派出的商会代表临场监察——这是暗月商会定下的一条不可逾越的拍卖规则。
之所以会制定这样的准则，一方面原因是为了以标准化的运营规范打造出良好的公信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过去曾有其他势力代为拍卖，故意说低贵重拍卖品的价值让自家安插的买家以低廉价格将其拍下，使暗月商会蒙受了不少损失。
见到艾瑞和索菲两人来到仓库后，暗月商会的工作人员们停下了手中的检查，训练有素地向两人行与身上服装同属于“薄明时期”的旧时礼仪。
其中一名像是员工代表的女性工作人员走到索菲面前，提裙行礼：
“索菲大人。”
实际上，她以前从没有见过面前这位代表小姐。每次出席拍卖会的商会代表都是由暗月商会总部指派的，她和其他工作人员也是昨天才拿到资料，得知负责此次拍卖会的是一位名叫“索菲·奥维莉娅”的白发少女。
尽管从外表来看，这位代表小姐未免有些过于年轻，但既然这是来自暗月商会总部的指派，想必不会出什么问题。
双方的交接工作很快就展开了。女性工作人员为代表小姐汇报着拍卖品情况和他们的检查进度，艾瑞安静地站在离她们不远的仓库门口，无意打扰两人的交谈。
代表小姐很快便向现场的商会工作人员们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她用尤为干练高效、却又不失温度的温婉声音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现场工作，并对照供货清单逐一盘点核对了仓库内的拍卖货物。而自始至终，代表小姐都保持着仿如无暇完璧般的完美微笑。
——真不愧是商会总部选出的代表。
望着少女有如战场上发号施令的指挥官般的从容身姿，女性员工代表不由得感叹道。
但久而久之，她心中浮现出了一个疑惑。
出于基本礼貌，她没有把这个疑惑问出口。
可是......
——尺寸偏小、像是特意找人量身裁定的庄雅黑色连身裙，套在长裙外的白净围裙，叠法讲究的细纱头巾，裙摆下露出的白色羊毛长袜，以及脚踝处绕有搭扣的亮黑色低跟鞋……
随少女在仓库中不时走动，这套特征过于鲜明的“薄明时期”侍女服装也在女性员工代表眼前来回晃动。
代表小姐的服装与自己身上的侍女装一致，完全遵照传统的穿搭方式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只是……没有人告诉过代表小姐吗？身为无需亲身参与拍卖的商会代表，她是不需要像其余的商会工作人员那样穿上对应拍卖会主题的时代服装的。
还是说……是有人告诉她今日应当选用这种穿搭的？
关于这个疑问，直到现场的工作告一段落，代表小姐离开了仓库后，女性工作人员都没能想出合理的答案。
不平整的街道地砖凹缝中残留着清澈的积水，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冲洗泥土留下的清新气味。滴滴水珠在行道树和道旁绿化灌木的叶片上滚动，于仍未晴朗的暗沉天光下为鲜嫩的枝叶镀上一抹象征着生命的苍翠绿意。
艾瑞站在剧场门口，身着酒红色的合身礼服。这不是他今天早上穿在身上的那件，而是在半刻时前才临时换上的备用礼服。
之前那套礼服有一侧被雨水淋湿了，晾干后难免会出现一些难看的褶皱。而来自暗月商会的贵客就要到了，他不想给对方留下任何不得体的印象。
他打开盖壳上刻有精美蔷薇花雕的银色怀表，确认着上面的时间。粗短的时针和欣长的分针在此刻恰好交叠重合在一起，齐齐指向踞在表盘正上方的那个数字。
礼车轮胎与地面相抵蹭的摩擦声和车轮驶过积水路面溅起的水花声从远方逐渐逼近，他应声抬头，看到一辆曲线如天鹅曲颈般优美，车灯造型像是玲珑提灯的白色礼车在剧院前平稳停下。
穿着传统管家服样式的深灰色排扣马甲和白色衬衫、系着夜黑色领带的司机从车门走出，单手夹着一个皮质垫凳。他来到礼车对侧，将垫凳放在相较通常礼车而言略有些高的车镫前，拉开了镀着亮白色漆面的车门。
一位身穿和礼车司机同属一个时代的传统侍女服、全身仅余黑白两色的少女踩在车镫上，以垫凳为中间踏板，脚尖轻点，轻盈优雅地走下礼车。
礼车司机随即将一枚雕有缺损圆月的浮雕徽章呈在快步赶来的艾瑞面前。让人分辨不出材质的暗银色合金上，一轮右侧边缘缺失了约五分之一，仔细辨识便能发现缺失位置的轮廓恰好是一牙弯弯新月的椭圆形月亮，正随着光线的明暗变化而闪着幽黯光辉。
艾瑞接过那枚浮雕徽章，分明只是半个手掌大小的一小块金属，却有着超出预计的沉甸甸重量——因为这枚“暗月徽章”是用密度极高的高阶金属打造的。
这种高密度合金的钢水配方在全大陆范围内只被精通铸币技术的暗月商会一家势力掌握。因此这样一枚小小的徽章，就是用来验证贵客身份的最有力证明。
艾瑞在手中反复观察徽章的两面，用手指摩挲着被隐秘雕刻在上面的暗纹，随后郑重地把徽章递了回去。
确认无误。这是货真价实的“暗月徽章”。
“艾瑞·莱克多恩，诚心欢迎两位的莅临。”他报上姓名，对车前的二人行正式的俯身礼。
之后他偏身看向那位外表看上去尚处于上学年纪的白发少女，颇为绅士地伸出左手，手心向上，平放在少女身前。
“美丽的女士，请问您就是负责本次拍卖会的代表吗？”
他没有质疑眼前这位少女身份的想法，问出这个再次确认身份的问题也不过是出于贵族间标准而正规的对话礼仪。即便他实际上并不是贵族出身，应尽的礼节也是要尽的。
“索菲·奥维莉娅。”
白发少女显然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历史悠久的礼仪。她同样报出姓名，拎起两侧的黑色裙角，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屈膝礼，而后把素白的右手搭在艾瑞的左手掌心上。
艾瑞单膝跪下，俯身停在距离少女手背约二十厘距的位置，佯作亲吻少女的手背。
在繁琐的贵族礼节中，男性对女性，女性对男性，男性之间又或是女性之间皆有不同的问候动作，而且还视双方身份、地位、年龄，以及婚姻状态的差异而有着诸多堪称冗余的复杂变化。
艾瑞施行的“吻手礼”是年长男性应对年少女性施展的关怀礼仪，他不清楚报出“索菲·奥维莉娅”这个名字的少女的实际年龄——晋升至中高阶领域的秘术师可以有意控制自身肉体的衰老速度，此外相传世上还存在着甚至能够逆转身体生长进程的古老遗物——但至少从外表年龄来看，他是应当行这样的礼节的。
“艾瑞先生，很荣幸见到你。我是负责此次拍卖会事宜的暗月商会代表，请称呼我为索菲就好。”
等到吻手礼结束，艾瑞起身站直后，索菲以亲切感十足的声音说道。
“身旁这位是我的副手。相信在今晚的拍卖会上，暗月商会和贵会双方都能得到彼此满意的收获。”
在她的身侧，礼车司机整理了一下领带和马甲上的排扣，友好地对艾瑞欠身示意。
“索菲女士……”说到一半时，艾瑞也意识到了“女士”这一称呼用在这位年轻的商会代表身上并不合适，于是改口道，“索菲小姐，接待您这样的贵客也是我的荣幸。巴克大人临时有事，还请允许我代替巴克大人向您介绍这间歌蒂娅剧院。”
“好的，那就麻烦艾瑞先生了。”
代表小姐似乎没有因巴克的缺席而感到不满，她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欣然应允。
对身旁的副手下达了几道指示，令其原地待命后，索菲便迈着端庄的步子，跟随艾瑞走进了歌蒂娅剧院。
索菲在艾瑞的引领下穿过空旷的剧院前厅，走过了几条狭长的通道，来到位于剧院中心处的环形剧场中。
他们一路上看了几个正在忙碌的人影。这些人不是歌蒂娅剧院原本的工作人员，而是效忠于寒鸦会的组织成员。
当索菲和艾瑞从他们身旁走过时，他们一齐停下了手上的清扫工作，对两人俯身鞠躬。
艾瑞领着索菲沿下行的台阶走至环形剧场的舞台中央，随后掀起了饰作舞台背景的深红色幕布。他在黑色方砖拼接而成的背景墙体上摸索了几秒，按下了一块不起眼的方砖。
埋在墙体内的齿轮和转轴组件立即开始运转，伴随轻微的晃动感，舞台下方传来嗡嗡的低鸣声。舞台的中心，数道外观与周围地板无异的木质隔板默然收起，露出可以容纳数人并肩前行的方形开口。
开口下方是一条向地下延伸的甬道，安装在甬道两侧的电灯由近及远依次点亮，把昏黑的通道照射得很是明亮。
“索菲小姐，这边请。还请留意脚下的台阶。”
艾瑞弯腰做出邀请的动作，然后走在前方。索菲跟在他的身后，通往地下空间的宽敞甬道中回响着两人此起彼落的脚步声。
通道并不算长，在走了约一分钟后就抵达了尽头。与它对接的是另一道朝水平方向延伸的走廊。
也许是为了让客人不会感到枯燥无聊，走廊两侧的墙壁每隔一小段距离就会挂上一幅风景油画。行走在这样的长廊中，看着一幅幅艺术画作迎面而来，再向身后拉远而去，会有种自己并非行走在地下，而是穿行于美术会展中的时空错位感。
艾瑞一边照顾着索菲的行进速度，步伐悠缓地走在走廊中，一边为索菲讲解起脚下通道的由来。
“索菲小姐知道十年前市政厅开展过的夏绿蒂市地下铁道建设工程吗？那是一起实验性质的工程，仅在挖掘建设了最初的第一处站点时，就因远超预期的高额成本而被叫停了。工程结束后，市政厅决定弃置那处站点，用石料、水泥和沥青封住了它的入口。寒鸦会秘密打通了连接铁道站点的地下通道，用了三年时间，才把废弃的地下空间改造成现在的拍卖会会场。”
“那起工程的施工地点就在盛夏大道，离歌蒂娅剧院只有两里距的地方。我们脚下的这条通道正通往那处地下会场。除了这里之外，市内也有其他几处地方可以通向会场，但距离都比歌蒂娅剧院的这条通道要远上不少。”
简短的介绍结束时，两人也刚好走到了长廊的尽头。艾瑞推开堆积着厚厚海绵、像是电影院放映厅才会用到的隔音门，闯入眼帘的是一间圆形的小厅堂。
小厅堂中央凿出了两道继续向下方延伸的电梯井道，井道上并排立着两部亮金色的升降电梯。起防护作用的铁艺栏杆拦在电梯外侧，栏杆内侧是以呈菱形几何图案的斜格栅栏拼凑而成的精巧厢体，从外侧看去颇像用来圈养金丝雀的精致鸟笼。
一位寒鸦会的侍者等候在电梯前，见到艾瑞和索伊到达后便深鞠一躬，连着打开外围的栏杆和内侧的推拉式栅栏门。
艾瑞和索菲走进电梯，艾瑞在厢体侧面的铜制按盘上按下了唯一的按键。一阵细微的电流声窜过后，电梯在钢索系统的牵引下朝着厅堂下方移动。
“会场所在的位置比歌蒂娅剧院的地下通道还要更深一些，还请索菲小姐耐心等待。”
貌似连本人也意识到了这趟短暂旅程的繁杂之处，艾瑞在缓缓下沉的厢体中苦笑着说道。
“没关系的，如此严密的周转方式也能让拍卖品的安全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这让我再次认识到了与贵会的合作是多么一件值得信赖的幸事。”
少女轻笑着回应。
电梯在宛如巨蛇胃壁的竖直井道中不断下潜。
四方形厢体顶部的灯泡投下暖橘色的光线，像是一盏孤零零的灯火，除此之外，四周皆是深邃的黑暗。
电梯上方，复合交织的钢索一头牵连着鸟笼般的轿厢，一头搭在井道最上方的牵引轮组件上。在炼金机构的驱动下，滑轮装置徐徐转动，发出嗡嗡蜂鸣，拉拽起位于牵引轮另一端的配重组块。
下行的过程中，由方形的金属重块叠落在一起的配重组块如一条潜游的鱼影，从通透厢体的正后方掠过。索菲借此得知电梯的行程刚好过去了一半。
又经过了一段时间，从斜格栅栏的下方边缘处可以看到一处愈发靠近的光亮窗口。电梯减速，精准悬停在窗口前。明亮的灯光如潮水般迫不及待地涌进厢体，映亮了商会代表小姐的银色眼瞳。
随侍在电梯门前的另一位侍者早已等候多时，熟练地打开栏杆和栅栏门。艾瑞对侍者点了点头，阔步走出电梯，一手搭在胸前，对索菲说道：
“索菲小姐，欢迎正式来到寒鸦会的地下会场。”
电梯外面是一间与上方的电梯间布局相似、面积上却大出不少的敞亮厅堂。这里应该是供客人休息的场所，厅堂中陈设着沙发、茶几和书架，一旁还有身着寒鸦会制式服装的服务人员推着银色的小餐车。
在索菲礼貌地表示自己还不渴和不饿，也无需休息后，两人走出了休息厅，行走在铺着殷红地毯的环形走廊中。
这是一条让人会忘记自己正置身地底的宽阔通道。走廊靠外的那侧延伸出许多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分支通道，给人的感觉像是向日葵如日轮般向外围辐射的花瓣。而在走廊的内侧，通道的数量则明显要少上许多。
“这里就是先前说的利用废弃地下铁道站改造而来的拍卖会会场。会场的构造呈圆环形，共有三层地下结构，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是地下一层。”
艾瑞指着走廊外侧的一条分支通道，以舒缓的磁性嗓音说：
“通往地下二层和三层区域的楼梯均设置在走廊外侧。和二层以及三层相比，地下一层的区域面积最大，占据深度也最高，是主体会场和贵宾休息室所在的区域。”
“地下二层是用来安置拍卖会货品的仓库和配电室所在的位置，配有可靠的安全守备措施。地下三层则是平日很少用到的杂物仓库。”
“如果索菲小姐没有想要优先参观的地方，那么就请让我按楼层顺序为您依次介绍吧。”
少女轻轻点头：
“嗯，就请这样做吧。”
沿环形走廊如辐射花轮般的内侧通道走了一小段距离，艾瑞领着索菲首先来到了拍卖会的会场。
从秘密建造在地下的这一角度来看，如聚拢漏斗或凹陷洼地般把近四百张座椅尽数吞纳其中的收拢式剧场的姿态可谓是极其豪迈。六条通道从会场外的环形走廊一路延伸至会场中心的展台上，像切开橙子般将会场的坐席切割为了六面整齐的扇形。
在扇形席位的拱卫下，万众瞩目的拍卖会展台就居于会场的最低点，那个正中凹陷的圆心上。
这种自上而下的下凹式构造自然不是无端设计出来的，其中暗藏着一个大抵称不上是阴谋诡计的小伎俩。当拍卖会的参与者身处如山谷般下伏的坐席上时，其视线会最大程度地被聚焦在展台中央，同时主持人的每一句话都会经地形作用而层层放大，清晰无误地传递进每一位与会者的耳朵中，因此更容易炒热拍卖会的气氛。
不过在此时此刻，足以容纳近四百人的豪气会场倒是显得空落落的。从相当于山谷顶端的位置俯瞰下去，仅能看到十来名寒鸦会的工作人员零零散散地分散在会场各处，为晚上的拍卖会做着最后的布置。
引领索菲在偌大的会场里简单转了一圈，为代表小姐讲述了一些会场建设时期的轶闻后，艾瑞带着索菲离开会场，前往了下一处地点。
之后又是一路的走马观花。在艾瑞的带领下，索菲观摩了数间装潢华丽、风格尽不相同的贵宾休息室，随后顺着走廊外侧的螺旋状楼梯抵达了地下二层。绕过隐隐传来炼金引擎低沉鸣响的配电室后，二人来到了用来临时保管拍卖会货物的地下仓库。
约有二十余名穿着旧日贵族时期传统管家服或侍女服——准确来说是在王国迁都之前，历史上被称为“薄明时期”的年代中，旧时代贵族为家中佣人统一定制的服饰——的暗月商会所属员工在仓库内忙碌着。
他们是随着早上分批次运送货物的运输厢车而一并前来的，时下正在确认货品在长途颠簸后有无缺损。
从他们身上与拍卖会主题相符的历史着装不难看出，待到拍卖会伊始之际，他们将会替代寒鸦会的工作人员，全权接管拍卖会会场的接待服务工作。
凡是由暗月商会提供货源、具备一定规模的拍卖会，其相关拍卖工作均应由暗月商会的所属人员全权完成，并由派出的商会代表临场监察——这是暗月商会定下的一条不可逾越的拍卖规则。
之所以会制定这样的准则，一方面原因是为了以标准化的运营规范打造出良好的公信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过去曾有其他势力代为拍卖，故意说低贵重拍卖品的价值让自家安插的买家以低廉价格将其拍下，使暗月商会蒙受了不少损失。
见到艾瑞和索菲两人来到仓库后，暗月商会的工作人员们停下了手中的检查，训练有素地向两人行与身上服装同属于“薄明时期”的旧时礼仪。
其中一名像是员工代表的女性工作人员走到索菲面前，提裙行礼：
“索菲大人。”
实际上，她以前从没有见过面前这位代表小姐。每次出席拍卖会的商会代表都是由暗月商会总部指派的，她和其他工作人员也是昨天才拿到资料，得知负责此次拍卖会的是一位名叫“索菲·奥维莉娅”的白发少女。
尽管从外表来看，这位代表小姐未免有些过于年轻，但既然这是来自暗月商会总部的指派，想必不会出什么问题。
双方的交接工作很快就展开了。女性工作人员为代表小姐汇报着拍卖品情况和他们的检查进度，艾瑞安静地站在离她们不远的仓库门口，无意打扰两人的交谈。
代表小姐很快便向现场的商会工作人员们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她用尤为干练高效、却又不失温度的温婉声音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现场工作，并对照供货清单逐一盘点核对了仓库内的拍卖货物。而自始至终，代表小姐都保持着仿如无暇完璧般的完美微笑。
——真不愧是商会总部选出的代表。
望着少女有如战场上发号施令的指挥官般的从容身姿，女性员工代表不由得感叹道。
但久而久之，她心中浮现出了一个疑惑。
出于基本礼貌，她没有把这个疑惑问出口。
可是......
——尺寸偏小、像是特意找人量身裁定的庄雅黑色连身裙，套在长裙外的白净围裙，叠法讲究的细纱头巾，裙摆下露出的白色羊毛长袜，以及脚踝处绕有搭扣的亮黑色低跟鞋……
随少女在仓库中不时走动，这套特征过于鲜明的“薄明时期”侍女服装也在女性员工代表眼前来回晃动。
代表小姐的服装与自己身上的侍女装一致，完全遵照传统的穿搭方式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只是……没有人告诉过代表小姐吗？身为无需亲身参与拍卖的商会代表，她是不需要像其余的商会工作人员那样穿上对应拍卖会主题的时代服装的。
还是说……是有人告诉她今日应当选用这种穿搭的？
关于这个疑问，直到现场的工作告一段落，代表小姐离开了仓库后，女性工作人员都没能想出合理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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