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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验

    李密吃力地推开门,吃力地迈过家门槛,远远便听到祖母咳嗽的声音。

    祖母的每一声咳嗽,都让李密的脚步沉重上一分。

    怎么办?

    李密感觉自己的脚步没能像往常那样迅速。

    他深呼吸。

    他向先贤求助——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李密强迫着自己背诵《大学之道》里的几句话,让自己能显得像往常一样。

    欸,前面几句话是什么来着?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止于至善,对,是善!只要对祖母好,我不把事情完全说出来就可以了!

    即使祖母问起,便说是县令有事情找自己咨询一下,问一下自己的意见。

    这也算是退一步和折中的说法!中庸之道!——并没有说虚话!

    终于,来到了祖母房间门前,李密挺了挺腰身,但仍感觉膝盖有点发软。

    “令伯,你回来啦?咳、咳、咳!”

    祖母这次怎么先开口问自己回来?不过,自己晚回了好些,先问也是自然。

    这样想的同时,李密感到心脏一缩,生怕祖母追问,赶紧回答:

    “是我,祖母!这次让祖母等太久——”

    “是啊,你这次出门——咳、咳、咳——让我好等,咳咳!我都有点担心——咳咳——今天买不到药了。咳!咳!”

    担心?

    李密感到心脏紧缩。

    他用平常的微笑,正准备轻声回答祖母,祖母却先说话了:

    “不过!咳咳!我们一直买同样的药,咳!咳!咳!药都给我们家买完了。咳!咳!药难找也是自然的。”

    “祖母,您先别说那么多吧,尽量多休息!我这就去给您熬药。”

    得到祖母的首肯,李密带着心疼,轻轻地退了出来。

    他不禁在心里呼了一大口气,这样就不需要解释去县衙门的事情了!

    关键的一关就这样轻松地过了?

    李密有点不敢相信,但事情容不得停留于一时的欣喜。

    无论是走向厨房的路上,还是顺道去带孩子的妻子那儿说一声自己回来了,还是在给祖母洗药熬药的过程中,他只一直思忖着是拒绝应诏,还是应诏上任……

    他把思路捋了一遍又一遍,都想不出哪一个选择更好一点。

    “夫君今天出去还真的挺长时间呢?”

    正守在炉火旁看着火的李密回过头去,看是妻子来了,起身迎接。

    他压低声音说道:

    “嘘——孩子睡着了?——这次出去遇到麻烦了!”

    “我猜也是。要是平常你出去晚一点,也会先托人给我传话,让我先照看祖母,至少让祖母放心。——是什么麻烦的事情能难倒你呢?只要你开口,方圆几十里地,谁敢不给你面子?”

    “夫人埋汰我了。这次是真麻烦了——刚刚在街上遇到县令,县令传召,皇上又要征诏我,而且是去做太子洗马!”

    说完,李密忍不住往祖母房间方向看了一下。

    夫人脸一白,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说道:

    “嘿嘿,你倒真会演戏,祖母被你瞒过去了?”

    “没有,祖母说我们一直买同样的药,药难找也是自然的。”

    “祖母会不会是故意这样说,好让你不为祖母担心?”

    李密突然顿住了,眼泪在眼眶打转,同时,心里也有了答案!

    等内心的波澜平息一些,李密向前拉着夫人的手,深情地看着夫人,说道:

    “夫人,有你真好!”

    此时,看药熬好的时间到了,李密说道:

    “夫人,你带孩子辛苦了,也去休息一会儿吧。药也好了,我给祖母端过去。”

    心里有了答案的李密,干起活来利索了许多。

    夫人见他不再有刚刚那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多说,走开了。

    李密照往常一样,先把药汤尝了一口,确认如之前的药汤一样没有问题,便装了一碗,小心翼翼地端起,来到祖母的房间。

    此时,祖母正熟睡中。

    李密轻轻地叫醒祖母,扶祖母坐起靠在床头,一汤勺一汤勺地吹温后,送到祖母的唇边,并给祖母拍背。

    祖母顺从地喝完药,静静地看着李密把碗放在几上后坐到床沿,说道:

    “令伯,你今年四十四岁了吧?咳咳,奶奶老了,记得清你的,却记不清自己的了。”

    李密最忌怕的就是谈及祖母的年龄了,但说起这个的是祖母,他不情愿又微笑而恭敬地回答:

    “奶奶今年九十六了,快成百岁寿星了。”

    “九十六了啊,时间过得真——咳咳——快,咳咳——奶奶是在你多大的时候带你的了?”

    “奶奶以前说过,从我四岁的时候。”

    李密尽量说简洁,他不敢多说,因为他不想祖母说多一句话。

    “令伯啊,咳咳,你不用担心奶奶。奶奶都活到九十六了,很满足了。当今世上,有几个人能活到这个岁数啊?”。

    李密陪着笑了起来,说道:

    “奶奶是福如东海,寿星下凡。”

    “就是嘛,令伯啊,咳!咳!之于奶奶,你有什么好担忧的呢?咳!咳!你——又有什么放不开的呢?”

    顿了顿,祖母继续说话,——想来是药效起作用了——这次居然没有咳嗽:

    “你今天出门买药,是遇到什么事情不方便回来告诉奶奶吧——别想隐瞒奶奶!奶奶我,从你4岁的时候开始把你带大,你有任何一点异常,我哪能看不出来啊!”

    被祖母充满爱意地看得不敢抬头的李密,只能把早上的事情供认不讳。

    听李密说完,祖母的眼泪流了下来,哽咽道:

    “唉!儿啊,奶奶成了你的累赘了!”

    李密“咚”的一声跪下,泣不成声:

    “奶奶,别这样说——”

    不等李密说完,也为避免李密说话过重,祖母抢话道:

    “我们母孙有什么不能说的?这么多次出仕机会,你全都拒绝了,不都是为了奶奶吗?你从小就好学,所学是为何?你有志向,奶奶心里有数——也怪奶奶有这般福气,有你这么个好孙子,才能活这么长啊。”

    见奶奶欣慰地笑着,李密赶紧擦干净眼泪,说道:

    “奶奶,自小能记事开始,我就知道,没有奶奶,世上早就不会有我李密这个人!我读书,第一是为了养德,并不是为了我个人的前途。奶奶又是这个年纪了——背负着奶奶的养育之恩,叫我如何舍得,如何忍心离开!——况且,如果去赴任,不能陪伴在奶奶身边,我也做不到对皇上尽心尽责啊!”

    祖母已近百岁,阅历无数,自然清楚多说无益。

    她本来就没想过劝说孙儿,所以此时,只是伸出手,像是摸着小时候的李密一样摸着李密的头,带着——让李密一时产生祖母过去在教导自己的幻觉的——口吻,问道:

    “令伯,你想怎么处理这事?”

    “奶奶,无需处理。如果用一个字来讲,就是——等!”

    李密说出“等”字后,又怕奶奶担心自己是在用消极的方式拖延时间,把“等”的实质理解为“拖”。

    他正想着要解释,祖母似乎看出来了,阻止道:

    “令伯,不用解释。对于你想到的这个办法,奶奶懂,也没有意见。——咳咳——无论是对于皇上,还是对于我们家,都是必须的。咳——奶奶也知道,如果你马上去赴任,反而会不孝,你更做不到。咳!——而且,新朝颁布的国策可是‘以孝治天下’啊,你得积极响应!”

    李密心理轻轻呼了口气,想:看来是自己担心多余了。

    而且,奶奶说出了自己不能说的话。

    看来,我之前担忧奶奶承受不了,是真的多虑了。

    不过还是得让奶奶尽量少说话。

    从皇上的角度讲,自己保持日常在家侍养祖母,皇上就会再下诏书,才显得他作为新朝皇上求贤若渴,不拘小节,只要自己并非有意不赴任,而是情非得已不能赴任,皇上对自己不赴任的情况,就可能既往不咎……

    “但是,——咳!皇上新朝摄政,急需人才,你这样拖下去,不是长久——咳!咳!——之计吧?”

    见奶奶极力控制咳嗽,李密心里难受,赶忙回答:

    “奶奶说的对。但还是请奶奶多休息。——您想想,就好像当年先——‘三顾茅庐’,才把诸葛丞相请出山来。而我怎么能跟诸葛丞相比呢。

    从皇上的角度看,我终究是少仕伪朝,终究是亡国贱俘——至微至陋之人。给我做太子洗马,是太看得起我了。

    从我的角度讲,如果我没有自知之明,马上应诏赴任的话,反而一方面显得我不够孝顺您老人家,一方面显得我急于追求高官厚禄。

    再者,诏书传达我们家里,我未能赴任的消息送达朝廷,路途遥远,说不定,之间就有了更适合的人选。万一必得是我了,我再上表陈述实情,再请求皇上垂悯。”

    李密一口气把话说完,希望这样能让奶奶尽早休息。

    果然,奶奶明白自己心思。

    祖母稍稍思考了一下,最后说道:

    “好吧,也就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咳!咳!你是一家之主,奶奶听你的!——我要休息了,你去帮忙带娃吧。”

    于是,李密退出来,去找夫人商量。

    就这样,一家人(包括李密夫人)获得共识,都把李密的两难处境放在心底,保持着日常的生活节奏。

    一天到晚,李密不是四处给祖母寻药买药,就是种菜做饭,不是熬药或有时带生病的孩子,就是打扫或者修葺房子,甚至到河边洗衣服……

    无论是家里,还是屋外小路,还是街道市场,都可以看到他忙碌不停的身影。

    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半个多月。

    果然,如他所料,县令第二次来传召了。

    李密请求县令替自己向皇上求情。

    即使碍着情面,此刻,县令也自然不能答应他,催促他赶紧赴任,甚至还说“自己只是跑腿”和“很不好做”等话,来给他施压。

    李密只得以“不忘大人之恩”,“尽快!尽快!”才勉强地“敷衍”过去。

    然而,所谓事不过三,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内的事情终究是要来的。

    又过了一个星期。

    但这次来的,不是与李密有私交的县令,而是州司大人,而且还是为传诏而飞马赶来的。

    只见他后面跟着四匹人马,一边快马加鞭狠狠抽打马屁,一边高喊“奉皇上旨意”,几乎是冲进李密所在的彭山区。

    在城门口内,州司大人随手指定了一名中年壮汉,给他们带路,去李密家。

    于是,他们一路横行无阻,冲到了李密家门口。

    州司大人一路赶来,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虽然人数不多,但阵仗很高调。

    本来,李密被征召做太子洗马的事情,早就一传十十传百,彭山区甚至是整个眉山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是,州司大人进了李密家门之后,事情似乎变得石沉大海一样,州司大人的离开,更是悄无声息的。

    谁都没看到州司大人什么时候离开李密家,离开彭山区。

    这跟他来的时候反差太大,令关注这件事的人们百思不得其解。

    州司大人进了李密家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结果将会如何,引起了人们无数的猜想。

    无论是在饭局中,还是在茶余饭后,人们讨论争议起来就更来劲了。

    当然,争论最多的话题,就是这次李密会不会赴任做太子洗马。

    只是,人们的是口头上的争议,李密的是内心的挣扎和煎熬。

    令他特别担心——是祖母。他怕州司大人回复皇上后,皇上不答应。

    让自己离开祖母,跟让自己去死又有什么区别!

    但是这些话,他只能憋在心里。

    他甚至不能跟祖母说,不能让妻子知道。

    他——只能等!

    他等的就是州司大人到家里来的一天。

    他要写一篇表!

    在这将近一个月的日子里,他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怎么写这篇表。

    无论是整篇的构思,还是字斟句酌,都殚精竭虑。

    他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想,但就不动笔,因为——他要当着州司大人的面把表写出来!

    他还要让州司大人带回去给皇上看!

    就在这一天,面对急如星火赶来的州司大人,李密“低声下气地”、几乎全程沉默地招待和听着“训诫”,不敢多说一句话。

    听州司大人说得差不多,李密才主动地请他到书房里去,当着州司大人的面写下《陈情表》。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

    如他所料,州司大人感动了,为他的孝心,为他的忠心,为他用倾尽生命写就的表感动了。

    特别是在被带着见过李密的祖母之后,州司大人看到“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等话的时候,已经是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当下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等着李密写完。

    他把表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最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力控制内心的波澜,说道:

    “令伯兄,经过今天短时间的相处,我相信令伯兄一旦入朝为官,一定是像对祖母的孝一样,对皇上忠诚不二。你的表我会带回去,也会先让二州牧伯及其他蜀之人士了解情况。结果怎么样,我不敢保证,我能为令伯兄做的,就是这么多了。希望令伯兄的孝心感动天子!”

    见李密想表示感谢,他连忙制止道:

    “令伯兄什么都别说了!今天看到令伯兄照顾祖母的无微不至,看到令伯兄写的表,我心里觉得自己对父母有愧。再说,我——”

    州司大人再也没说不下去了。

    此时,已经是深夜,州司大人趁着夜深人静,默默地、安静地离开了。

    他想,无论如何,他都要替李密说话。

    他相信,能写出“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能写出“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的李密,将来一定是一个好官!